莫聪见状,脱下外衫来替她披上,又试了一遭她的额头,竟更烫了些。
林珍惜还不觉,牵了牵嘴角道:“谢谢。”
莫聪便催促她:“我们快下山吧,先去找大夫。”
林珍惜却拒绝道:“让我再坐会儿。”
说着她将视线拉向远方:“或许这里可以看到长安。”
听到她这样说,莫聪也不言语了,静静立在她身后。
林珍惜坐了片刻才挣扎着起身,莫聪见她踉跄,连忙过来扶,而林珍惜却抬眼看着他,愈发虚弱的冒出一句:“对不起。”
莫聪一怔,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林珍惜则自顾自的说道:“那时候在平阳城郊的山上,我出手重了些……”
她说着,目光正投向莫聪的下半身,看得莫聪满脸通红,受到惊吓般将林珍惜推开,只见她晃了晃,勉强维持住身子的重心,苍白的一张脸上无辜又透着一丝狡黠。
其实林珍惜真的只是想找个话题分散一下注意力,缓解一下热症,她现在头昏脑胀、四肢酸软,实在是烧得太难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怎敢与君绝(四)
虽说莫聪受了惊吓,但毕竟是经过特殊途径选拔和锻炼出来的暗卫,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将林珍惜带下山丘,寻了一处医馆看病。
自医馆里出来后,林珍惜拍了拍莫聪道:“我说只是风寒吧,瞧你大惊小怪的。”
眼下她还发着热,虽说这一掌拍得很虚弱,豪气却是十足的。
莫聪只受了她一掌便迅疾的闪开,顿时与她拉开三步距离,颇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
林珍惜觉得无趣,便讪讪的先回了马车里,留下莫聪守在医馆里等药熬好。
她抱着双膝蜷缩在坐塌的角落里,如此一来内里发热,外面却发冷的状况要改善些。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又撩起垂帘看车外的风景。
说来今日这里还真热闹,才走了一拨为王嘉吊唁的,这会儿又来了一拨人。
从穿着打扮来看,那些人像是被送去什么地方服徭役的,领头的官差穿的是燕国的官服,看起来就十分亲切。
因领头的官差下令休息,整个队伍便在离林珍惜所在的马车不远处停下来歇脚。
那官差还不忘高声的提醒众人:“长安路途还远,赶紧歇好了好赶路!”
一听到“长安”二字,林珍惜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继而原本蔫吧的身子也嗖的直起,趴在车窗处使劲往外瞧,生怕自己听错了。
经过反复确认,在那几个官差的谈话中,她又数次捕捉到那两个字眼,于是几乎要从那车窗翻出去。
正在这时,莫聪端了熬好的药回来,隔着车门前的垂帘把药碗递到林珍惜手里。
林珍惜连忙坐回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接过药。
莫聪立在车旁等她喝药,不想她却又端着那碗药凑到门前挽起垂帘,蹙紧了双眉,一脸委屈的看着他:“我最怕苦了,没有蜜饯,我是不喝药的。”
说完这句话,她看到莫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不禁心里慎了慎。
莫聪面上虽没有什么表情,然而马车周围明显低于其他地方的空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垂下眼眸,似乎有什么压抑不住就要爆发出来。
就在空气越来越凝滞,而林珍惜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莫聪却衣摆一旋,猛的转过身去,然后就去街上找蜜饯去了。
待莫聪走远,林珍惜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扬起另一只手上的碗将汤药灌了下去。
喝完药后,她把碗搁在坐塌上,之后就从马车上爬了下来,抬手擦了一把嘴角漏下的药汁,头也不回的往街对面行去。
于此同时,方才歇脚的那一队人也准备启程。
林珍惜连忙追上去,取下身上所有的首饰,塞进领头的官差手里:“民女也想去长安,奈何路途遥远,独自一人怕遇上歹徒,能否求官爷带上一程?”
那名官差将林珍惜打量了一番,同时掂了掂手里的首饰,颇有些勉强的应道:“也罢,就捎上你罢。”
“谢官爷!”林珍惜连声道谢,忙不迭的混进队伍里。
为了不显招摇,她又拿身上剩下的最后几个铜板向旁边的人换了件破披风,连脑袋带身子的笼进去之后,也算是装扮好了,只留下两只眼睛查看周围的情况。
就在她做完这一切不久,提着一袋子蜜饯的莫聪便同这队伍擦肩而过。
林珍惜慌忙拉紧披风,只低了头赶路,许久过后才敢回头去瞧。
莫聪已然回到马车前,似发现林珍惜,正甩下车帘至四周查找。
袋子里的蜜饯被他扔到地上,滚落出来,不一会儿就撒了满地。
林珍惜有些可惜的舔了舔唇,赶紧回过头来,再不敢看,生怕被莫聪识破。
走了许久,她还觉后怕,只在心里默默叹息刚才的有惊无险。
混入队伍之后,林珍惜却觉回去长安的路似乎遥远了许多。
由于这一队人主要靠步行,自然比不上马车的速度,好不容易才行过一座城。
刚进入与长安相邻的那座城不久,队伍便彻底停滞不前了,原因是城中闹起了瘟疫。
这一点在林珍惜之前坐着马车经过时倒没有注意。
很快队伍中便有人感染上,也就是发热咳嗽的症状。
林珍惜想起自己不久前着了风寒,后饮了一帖药就好了许多,便思忖着对这种状若时疫的病症说不定有效。
她这样想来,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竟把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官差,于是只得找带队的官差打商量。
林珍惜对那官差好言道:“官爷,能否先将我给您的那些首饰退与我一些给大伙买药,算是我借的,等到了长安再付现银给您,还加上这段时间的利息。”
她提出的条件原是十分有诱惑力的,却不想那官差想也不想便拒绝:“去去,快滚回去,别在这儿添乱。”
他这态度让林珍惜禁不住火大,奈何眼下寄人篱下,便忍下来。
随着队伍走走停停一段时间后,林珍惜又转念一想,心道这里已经同长安毗邻,而她又早摆脱了莫聪,哪里还有必要在这里看那官差的脸色。
她于是冲过去找那官差理论:“后面的路我认得,就不和你们同行了,眼下到长安不过走了一半,我付给你的是全程的价格,你理应退给我一半。”
林珍惜说得振振有词,心里则盘算着先一步赶回长安,待见到慕容冲再想法子给这些可怜人治病,还要好生投诉一番。
然而,让林珍惜没有想到的是,那官差根本没有跟她讲道理的打算,一把将她推了开去,满脸道貌岸然道:“你自愿加入服徭役,岂能说反悔就反悔,你当这是儿戏吗?”
他这一反问倒问得林珍惜不知所措,这可如何说起,她明明只是借着他们的掩护躲开莫聪,哪里就成了自愿服徭役的?
她不甘心,也顾不得被摔疼的臀部,从地上爬起来欲再冲上去为自己争辩,却被人自身后拉住。
林珍惜回头一看,是同行的一名妇人。
这个年代,除了极少数的情况,被抓去服徭役的多半是壮丁,极少有女子,故而这一路上那名妇人便与她熟识起来,互相之间也多有照应。
林珍惜不解的瞧了她一眼,又冲那官差喊道:“你们不为这些人想,也该为你们自己想想,若是真闹起瘟疫,你们不也有被传染的危险!”
官差自然没有理会她,然而她身后却传来一阵叹息:“若真染了病,便活活烧死,自然碍不着他们。”
这下林珍惜彻底转过身来,打算同那妇人聊上一聊。
妇人则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瘟疫早就闹起来的,先前就有一个被他们处置了,而今想来拉了你进来怕就是顶替那个人的。”
听到这话,林珍惜总算明白过来,心也随之一沉。
难怪那时候他们答应得如此爽快,原来竟不仅是贪图她的钱财。
愤怒之感丛生,她义愤填膺道:“大燕国还有这样逼人服徭役的,我怎的不知主上是这样的昏君,靠坑蒙拐骗让人修建宫室!”
虽说慕容冲有心安定于长安,曾修葺宫殿里年久之处,可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押送大批劳力前往长安服役。
那妇人又接着道:“听说咱们不是去给天子修建宫殿的,而是去给什么左还是右的将军修建私宅……”
“什么?”林珍惜不可置信的瞪圆了双眼,直瞪得妇人后面的声音都弱下去。
林珍惜垂在身侧的手则不可抑止的攥紧成拳。
竟然又是韩延,她早该料到这朝中权贵,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的也就只有他。
与此同时,她也为慕容冲担忧起来。
到底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韩延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事?
慕容冲到底是不知道事情的□□,还是已经知道了却没有办法制止?
这些疑问盘踞在脑海中,让她愈发焦急,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来飞回长安的深宫里。
奈何事情总是祸不单行,原本饮了汤药后好了许多的林珍惜竟再一次发起热来。
这一次发热却与上次受寒不同,总是持续着低热,尤其在傍晚时分明显,伴以四肢无力,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上,浑浑噩噩,看起来竟像是瘟疫之症。
鉴于他们对染病之人残忍的处置方法,林珍惜只能咬牙忍着难受,不敢声张。
可发热尚且能忍,咳嗽却是一阵赛过一阵的忍不住。
起初,林珍惜还拼命隐忍,后来却也暴露出来。
这时候,队伍里发病的人也越来越多,而押送他们的官差则想到了一个更为残忍的办法,那便是将得了病的人一起赶到队伍的最后面,任由他们自身自灭。
林珍惜越咳越厉害,到了夜里更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叫,这却又加重了病症。
到后来精神都有些恍惚,再加之周围弥漫的绝望情绪,她觉得她迫切的需要离开这个队伍,否则的话,即使没有因为瘟疫而亡也会因为失去对生的希望而死。
她便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着队伍艰难的迈步前行。
走在街上,人人都对他们避如鼠虫,所过之处几乎空无一人,大家都老远的退避三舍。
就是在那空旷的街道上,她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怎敢与君绝(五)
起初林珍惜还以为自己烧糊涂了产生幻觉,可揉了揉眼睛,那人还站在街角,又问了身边的人,却也是同样瞧见了。
她才敢确定,那个人正是她的师父王嘉。
虽说林珍惜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可那道路空旷,断然没有看错的可能。
分明他还是和过去一样,身姿犹如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一头乌发因为经常被薅,显得有些毛躁,唯一的改变是他没再穿那件青灰色的素纱道袍,而是着一身泛黄的麻布衣衫,却也收拾得妥帖整洁。
他侧对着林珍惜所在的方向,站在街巷的另一头。
此时有夕阳自巷子尽头铺撒进来,正勾勒出他的身形。
他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看着这一幕,林珍惜忽觉眼眶蕴热,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她几乎忘了自己现下的处境,瞬间脱离了队伍,朝着王嘉的方向奔去。
因为她的这一举动,队伍里忽然搅动起一阵骚乱,原本不敢反抗的人们看到她如此大胆,一个个都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目光。
领头的官差很快就发现了端倪,自然要将一切遏制在摇篮之下,便着手杀鸡儆猴,朝另外几个同僚使了眼色。
于是几个壮年男子自四面同时围捕,纵使林珍惜起势迅疾,也很快被他们擒住。
可即便已经被几个人分别禁锢住手脚,往队伍里拖回来,她却还是不肯放弃,冲着王嘉大喊:“师父!”
她喊得嗓子都哑了,眼见着王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正要转过身来,那几个官差却已将她拉到路边胖揍了一顿。
原本就因为发热而身子虚弱,挨了揍的林珍惜觉得自己只差一口气就要瞑目了,却还勉强支撑起身体趴伏在路边,奋力抬头往那边看。
奇怪的是方才还在王嘉此刻竟已没了人影,那巷子的另一头,甚至他们方圆数仗的道路都空无一人。
林珍惜顿时慌了神,又朝四周搜寻了一遭,却也一无所获。
此时的心情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就好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看到了一大片绿洲,可到了跟前才发现那是海市蜃楼。
直到今日,她仍无法接受王嘉已逝,刚才看到他的身影,更是激动至极,她多想跑到他面前叫他一声师父,再跟他谈论将众人都愚弄了的八卦,可是现在……
她正思绪凌乱,却有人试图将她自冰冷的地上扶起来。
林珍惜抬头去看,正是那位妇人。
妇人边拉扯她,边低声与她道:“别再逞强了,我们是逃不了的,到长安不过也就是服徭役,若是就为这个丢了性命多不值。”
于此同时,回过神来的林珍惜也终于听到不远处传来领头的官差呵斥声:“先前都怪你太鲁莽,险些酿成大祸,人是一个都不能少的,便是死了,也要把尸首拖回长安交差!”
他正在斥责另外的几个同僚,吵吵闹闹的说了一堆,林珍惜也明白了大概。
这时候她才知道,刚才那两个官差险些就要杀了她了事,是这领头的见长安将至,不想再惹事端,才制止了他们。
想不到如今她这条命,竟然是捡回来的。
林珍惜虽觉后怕,毕竟还是放不下王嘉之事,在这端口上,还指了指王嘉方才站的地方,拉住那妇人问:“你瞧见刚刚在那里的那个人了吗?”
妇人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刚才站在巷子里的那位郎君?”
林珍惜原本黯淡下去的双眸霎时被点亮,连忙猛点头,又听妇人道:“那个人才往巷子的那一头出去了,想是已经走远了吧。”
听到妇人这样说,林珍惜纠结一团的心总算稍稍纾解。
她重又将目光投向那一处,只余夕阳辉光的巷子随着队伍的前行越来越近。
林珍惜一瘸一拐的行着,脸上却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师父是王嘉,魏晋第一奇人王嘉。
他创作了那么多奇妙的故事,而他自己也同样是一个谜。
她早该想到,这样的异士又怎么会怎么会被昏庸的君王所杀?
……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关于王嘉的事情林珍惜虽是放下了,然而她的身体状况却是急转直下。
几乎是咬牙坚持着才没有倒下,等到了长安时,林珍惜双脚都似灌了铅,纵使归心似箭,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官差们也想在进城之前洗去一身风尘,便在城郊的驿站里歇下。
当然,那些被送去服徭役的人们全都被安排在后院的马厩里,万幸的是总算给他们提供了足以果腹的饭菜。
此时的林珍惜却因为身子不适而没有半点儿胃口,便索性从抢食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寻了一块干燥的草垛卧下。
顺着她视线的方向,可以看到那座象征着帝王身份的,巍峨而又肃穆的宫殿,举目远望,已能在夜幕中勾勒出模糊的隐。
林珍惜不禁十分激动,在她心里,那里已经不再是一座宫殿,一件文物,或是一段历史,而是确实存在的,与她息息相关的,离开一段时间就会挠心挠肝的想念的地方。
在这个年代,人们将这样的地方称为“家”。
不知是否因为情绪波动得有些剧烈,林珍惜忽的猛咳了一阵,于是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