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没了当初尊贵儒雅之气的沈瀚之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在景平帝跟前,抱拳作揖道:“草民沈瀚之,向皇上请罪。”景平帝昏沉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沈瀚之已经继续开口,“先前关于草民与李贵妃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草民确实与李贵妃有过苟且,太子宋玥也实则为草民与李氏所出,并非龙种,而是奸生子。”
殿中百官闻言,倒吸凉气的声音更大。景平帝因着脑子昏沉,却还没有太反应过来。只听得李贵妃尖声大叫:“沈瀚之,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却被两个内侍紧紧钳制住,无法动弹。
沈瀚之一张苍老了十多岁的脸,淡淡朝她看去:“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又怎是我胡说?这么多年我为了咱们的儿子,殚精竭虑,终于将他送上了储君之位。只是没想到,你却如此无情,竟然要杀我这个亲生父亲灭口。不仅要杀我,还怕夜长梦多,连陛下也要害死。”说罢,又朝景平帝道,“陛下,草民所说句句属实,也自知过去二十余年的欺君之罪,千刀万剐不足惜。事到如今,我只是想说出真相,不然死不瞑目。”
景平帝揉了揉混沌的额头,挥挥手:“你们让朕好好想想,过两日再做定夺。”
只是他话音刚落,内阁两个大学士就上前跪下道:“陛下,兹事体大,储君若非龙种,那就是乱了社稷朝纲,还请陛下马上定夺。”
皇后附和道:“请陛下马上废除太子宋玥,并将李氏母子斩立决。”
李贵妃挣开抓住她的人,爬到景平帝脚边:“臣妾冤枉啊!玥儿是不是陛下的龙种,陛下再清楚不过。皇后陈贵妃收买沈瀚之陷害臣妾,您可一定要替臣妾做主。”
景平帝却依然还是迷迷糊糊,似乎周遭光影都虚幻起来,耳边的声音也远远近近不甚真实,脑子里只回想着刚刚皇后口中“废太子”三字,于是自言自语喃喃道:“废太子!”
他身边的大太监闻言,赶紧高声道:“皇上口谕,废太子!”
群臣跪下听旨。
李贵妃看到皇上这模样,后悔不迭用了那劳什子的巫蛊之术,任她如何抓掐,景平帝还是那混混沌沌模样,底下群臣说何,也未曾听进一个字。
两个禁卫上前抓李贵妃,却被她用力挣脱。她知自己大势已去,转身扑向跪在一旁的沈瀚之,大叫道:“你毁我母子,我要杀了你偿命!”
沈瀚之也大叫道:“你害我妻儿,我要替他们报仇。”
两人竟是在大殿上缠斗了起来。皇上只吃吃地笑,大臣们均傻了眼,侍卫们一时也未反应过来要上前制止。
两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女,此刻竟比市井刁民泼妇还不堪,头发衣服都被对方扯得凌乱,又扔起酒盏,砸得对方一身湿漉漉的狼狈,然后又滚到了灯盏旁,将烛台打落下来,点上了两人沾了酒的衣服,蹭得一声燃了起来,瞬间成了两个火人。
这个时候,侍卫才反应过来,匆忙上去灭火。而皇上皇后们则被内侍宫女引着离开。殿中的文武百官,一面看闹剧,一面揣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这些大臣中,不少是宋玥的人,如今太子已废,不管这是天家的内斗,还是太子真的不是龙种,都已经大势已去,他们得想着未来出路。
还在中宫宴厅等着旨意的命妇们,正惶惶不安着,有内侍进来小声道:“今儿可真是发生大事了!难怪李贵妃身为太子之母,却用巫蛊之术害皇上,原来太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骨肉,而是李贵妃跟沈侯爷的奸生子,先前传闻原来是真的。就说无风不起浪。而且李贵妃真是歹毒,还想杀死沈侯爷灭口,没想到没杀成,如今还进了宫在皇上面前指证他,两人直接就在皇上跟前打了起来,不小心撞落了烛台,都烧得不成样子,估摸着也活不成了。皇上直接下达口谕废了太子。”
伶俜心中大惊,因她知道宋玥确确实实是龙种,皇上想必也是知道的,发展成这样,约莫是跟这段时日皇上精力不佳有关,据闻皇上重病的症状,便是昏昏沉沉恍若中了邪。恐怕今晚正是病重时,根本是稀里糊涂无力阻挡,只能让这事当着文武百官演变成这样。若是他过两日清醒过来,只怕会重新处理今晚的事,李贵妃已死,但宋玥至少还有转机。
所以今晚宋玥必须死。
思及此,她脑门上忽然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今生今世的宋玥,还真是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若是这样丧命,委实有些冤枉了些。她想了想起身,偷偷摸摸往外走,遇到门口当值的内侍,小声道:“我想去恭房。”
那内侍笑着道:“小的叫宫婢陪乡君去。”
伶俜赶紧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不就在那边吗?我自己去就好,不劳公公费心了。”
也不等内侍再反应,装作内急的样子,提着裙子便往那头走。等入了恭房,她又从窗子里翻出,绕着后边的小道往前殿溜去。
宫内守卫素来森严,今日尤甚。正想着如何出宫,忽然见着一个穿着飞鱼服高大挺拔的男子正低声吩咐两个侍卫不知作何。待那两个侍卫离开,伶俜捡起一个小石子朝那锦衣卫丢去,小声道:“姐夫!”
宋梁栋闻声,赶紧匆匆走过来,绕到一丛万年青后面,低声道:“十一,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中宫宴厅么?’
伶俜道:“你能让我出去么?”
宋梁栋皱眉道:“今日事大,皇宫各门都落了匙,整个皇城都已经封锁,在尘埃落定之前,百官和命妇都得待在宫里。我倒是可以送你出去,但我走不开,没办法把你送回府上,你一个人出去,若是被外头金吾卫的人发现,只怕是很危险。”
她想了想也是,宋玥正在赶回的路上,为了防止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定然是严加防守,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这样一来,因着赶回来祝寿,宋玥必然轻装简行,所带人马不会超过百人,只要一进城门,那就是瓮中捉鳖。
她又问:“你见过苏冥么?”上辈子她死的时候,宋梁栋就已经和苏冥交好,就是不知道如今他知不知道苏冥就是沈鸣。
宋梁栋道:“你找苏兄作何?”估摸着是不知道苏冥的身份了。
伶俜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带我去找他。”
宋梁栋嗯了一声,对她招招手,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座小院的值房里,然后推开门,朝里面的人道:“愉生,有人找你。”
伶俜见里头只有苏冥一人,自顾地钻进去,又朝门口的宋梁栋道:“姐夫,你去当值吧,我跟苏公子说几句话自己回去。”
宋梁栋不放心地看了看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关在了门外。今日事情重大,稍有差池,只怕就会出大问题,他不敢玩忽职守,只得赶紧又回去巡视。
伶俜见了苏冥,直接抓着他的手问:“齐王和秦王今晚是不是会杀了宋玥?”
苏冥默了片刻,点头:“他必须死,就算君无戏言,皇上清醒后,不会收回废太子的口谕,但他到底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绝不会为难他。而他和裴放在魏州都还有大军,若是他要起事,谁输谁赢还没个准,他不死,这段时日的筹划,可能一切前功尽弃。”
伶俜咬咬唇,红着眼睛昂头看他:“苏冥,我知道不该开这样的口,但我还是想求求你,救救他。我不想看他死,这件事里,他到底是无辜的。而且当初杀你的人是沈瀚之,也跟他没有关系。”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说出这些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立场求他救宋玥。
她本以为苏冥会生气,但他却只是默默地看了看她,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顶道:“要是齐王和秦王知道了,我可能会有麻烦。”
伶俜见着他的态度,似乎很平静,暗暗舒了口气:“只要你处理得当,秦王不会找你麻烦的。”她想了想,“我可以说服宋玥跟我们走,我们想办法把他软禁或者藏起来,不让他回魏州就是。”
苏冥也叹气:“其实我只是想沈瀚之和李贵妃狗咬狗,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但是却不得不让事情发展成这样子,我也不知是对还是错。但已经走到这里,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想了想,问:“你真的能说服宋玥跟我们走?”
其实伶俜也不确定,宋玥那种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若是救他的条件是让他见不得光一辈子,恐怕他十有八;九不会答应。甚至还有可能,他一旦得到消息,就会掉转马头往魏州赶去。这样一来,那就是坏了齐王和秦王的好事,她和苏冥恐怕真的会有麻烦。
苏冥见她犹豫,却是抓住她的手:“我知道若是我坐视不管,恐怕你以后心里都会有个疙瘩。只要你想救,我尽全力也会满足你。况且这件事我们到底不算光明磊落。”
伶俜眼眶有些发红,她就知道她的苏冥,从来都是正直明朗的男子。
☆、99。第一更
苏冥今晚是用当值禁卫身份进的宫,手上有进出宫的牙牌,一路顺利,夜空之下,宵禁的皇城,一片寂静,只有列队锦衣夜行巡视的金吾卫。
两人共乘一匹马,出城后,苏冥快马加鞭,夜色沉沉之下,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坐在苏冥身前的伶俜,忽然看到不远处灯火星星,映照着远山黛色。
苏冥显然也看到了那灯火,手执辔绳,挥起马鞭,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马儿跑得更快。那火光越来越近,终于叫伶俜看清楚,原来是火把,照着人影憧憧,均是身穿黑色锦衣,手持弓|弩的兵卒。那弓|弩手包围着一队被血染红的人马。
隔着老远的距离,伶俜便看清楚了那些染血的人中间那个,正是宋玥。她心中大骇,果然还是慢了一步。苏冥拉紧缰绳,疾行的马儿嘶鸣一声,扬起一阵尘土,慢慢停了下来。
两人的突然闯入,让持弓|弩的兵卒转过来对上他们。不过很快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住手!自己人!”正是秦王宋铭,而此刻的他就在弓|弩手之前,正面对着那一小支伤亡惨重的哀兵。他还是穿着一身玄色长袍,逶迤及地,一头青丝并未束髻,只用一根丝带松松缠着,一手拿着剑,一手伸在胸前,食指勾弄着垂落的青丝,似在把玩,看起来倒像是出来游玩的,哪里像是来杀人的。
火光之下,他一张脸带着惯有的无邪又邪魅的笑容,不紧不慢转身朝赶来的两人招招手。苏冥带着伶俜跃下马,牵着她朝前走去。
伶俜将目光移到那中间被围困的宋玥脸上,他被手下护着,但地上已经倒下一大片,如今站着的总共不过十来人,而这支等在此处伏击围攻的弓弩手,至少两百余人。他们显然已经是瓮中之鳖。
宋玥看到她,染了血的脸上,表情微微一怔,继而又勾唇笑了笑,似乎对这生死全然不在意。
然而宋铭下一句话,却又让他脸色大变,只听宋铭又道:“愉生,这仇是我帮你报,还是你亲手来?”
宋玥睁大眼睛,看向慢慢走上前,面无表情的苏冥,表情中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苏冥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宋铭问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宋铭挑挑眉道:“太子这两年在朝廷和宫中经营得不错,锦衣卫金吾卫神机营中,不少人对他忠心耿耿。虽然皇宫和皇城都已经封锁,但保不准有漏网之鱼混出城,来给我这三哥通风报信。我二哥说了,要斩草除根的,决不能放虎归山。为了万无一失,我便提前在这边埋伏了一队人马,以免夜长梦多。”
苏冥淡淡点头,并没有说话。而被她拉着的伶俜,听了宋铭的话,心下已经明白,此事绝无回旋余地,宋玥今晚必死无疑。她看了眼不远处染了血的人,低声道:“殿下,我能不能过去跟太子说两句话。”
宋铭勾唇笑道:“这可不行,你是我未婚妻,他若是拿你做要挟,岂不是为难我。”
伶俜无可辩驳,其实宋玥死不死,跟她并没甚关系,她还不至于为了前世那不堪的情分,而心怀不忍。只是想着宋玥虽然性子讨厌,但这辈子委实未害过人,她跟他一样是两世为人的人,知道两世为人不容易,她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活下去而已。
苏冥看她神色挣扎,却是道:“你去吧!”
伶俜抬头看他,见他对自己点点头,松开了攥住她的手。伶俜浅浅笑了笑,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宋玥拨开挡在身前的手下,拖着一把滴血的剑,摇摇晃晃朝她走过来,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两人走近,站定后,伶俜低声道:“我其实是想来给你报信的。”
此时的宋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要赴黄泉路的人,虽然脸上淌着血,但表情确实笑的:“我知道,我很高兴。”顿了顿又轻声道,“他是沈鸣对不对?”
伶俜点头。
宋玥摇头轻笑出声:“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快移情别恋?好!这一世我心服口服。”他说罢这话,忽然将她的手抓起来,又迅速把手中的剑转了个方向塞住她手中,苏冥和宋铭正脸色大变,以为他要挟持她时,他却只是将抓住她握着剑柄的手,狠狠朝自己腹部刺过来。身后几个残兵手下想要过来,被他伸手制止。
鲜血喷薄而出,他噗通跪在地上,伶俜惊得放开手,脸上血色陡失,踉跄着退了一步。
宋玥却只是笑道:“胜者王败者寇,我没想到会是我四弟。我不甘心死在他们手上,前世我欠你一条命,这辈子还给你。”他说完这句,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最后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这回去过奈何桥,我一定不会忘了喝孟婆汤。十一!”
他唤了她一声,伶俜走上前。宋玥抬头看她,月色火光之下,他一张脸上虽布满血污,但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却熠熠发光。他唇角微微勾起道:“我最后求你一件事。”
伶俜点头。
宋玥:“你可不可以吻我?”
他看着伶俜,伶俜也看着他。血液从他身体流走,让他意识渐渐涣散,但他仍旧强撑这身体昂头等着她的唇落下来。但那张嫣红的唇,到底没有落下来。
宋玥终于怅然若失地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伶俜直起身捂住脸,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为这个骄傲了两辈子,却总归还是不得善终的男人有些惋惜感慨。
苏冥走过来,将她揽在怀中。宋玥一死,他那些本就受伤的手下,不得不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宋铭走过来,朝地上的人看了眼,笑道:“想不到我这个三哥,对十一还真是痴情一片啊!”
苏冥道对他的玩世不恭,略微皱了皱眉,拉着伶俜往回走。宋铭吩咐手下善后,自己跟上他:“愉生,十一是我的未婚妻,这里都是我的人,你这样跟她拉拉扯扯,知道你们身份的人,还以为我被戴了绿帽子,忒没面子的。”
苏冥沉默着走了几步,忽然转头问:“宋玥是亲兄弟,你杀了他就没半点不忍?”
他说这话的时候,伶俜也终于从刚刚的触动中回神,不动声色地看向宋铭,他美玉般的脸上还是挂着惯常的笑容,当真没有半点因为兄长过世而生出的不忍和悲痛。只见他耸耸肩,朝伶俜看了眼,笑道:“愉生,你这话有失偏颇,我三哥可不是我杀的,他自己心甘情愿死在十一手中,也算是成全了他的一片痴心,对不对,十一?”
饶是伶俜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她都会觉得心中不舒服。但宋铭弄死了自己哥哥,不仅毫无愧疚之心,反倒一派的风轻云淡,甚至还有心说笑。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怕!她想到上世宋铭上位后,那些清算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