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排着队默不作声，偶尔有人会拒绝食物，这在七八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是现在，他们也染上了这样的“富贵病”，会因为情绪的影响而拒绝进食。
但是管饭分饭的女人，将做好的禾谷饭团硬是塞到了他们的手上：
“你们不能饿着去送她，她会伤心的。”
女人比常人丰满一些，但是面容却很憔悴，她背过身去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睛，对没有胃口的人大声说。
神殿广场还是太小了一些，无法站这么多的人，于是更多的人就聚集在旁边的坡地草丛小路上，乌泱泱的一片，看不到尽头。
这么多的人，倘若有人要说话的话，那么显然很难让所有人都听到。
但是负责的人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十几个小伙子分开站到各个地方，当位于广场中央的火石高声说话的时候，他们就负责将那些话，用更大的声音，跟后面的人转述传播。
山谷里存在葬礼，在罗琦曾经的一手操办下，葬礼往往简单而庄严，参加葬礼的是死者的亲人朋友，还有一个神殿工作人员，更多的时候是罗琦自己，她会为死去的人祈祷，祝愿他们脱去罪孽，可以早日前往神国。
亲人们会诉说思念，朋友们会诉说这个人的生平事迹，包括对山谷做出那些贡献，然后入土下葬掩埋。
为了防止出现奢华下葬的风俗习气，罗琦一般不建议大家埋陪葬品——“神国里无所不有。”她是这样说的。
而现在，到了罗琦自己，虽然人多了很多，场面也很大，但是具体的流程，依然差不多。
火石的开场很是直白：“女神使者死了。”
十几个声音接连响起，像是长久不绝的回声在天地之间飘荡不绝。
沉寂的人群之中传来低低的呜咽的声音。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六天，确认死亡到今天也有两三日，大家的眼圈都是红肿的，本来以为眼泪已经留得足够多了，但是到了此刻，在天空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大家再一次的直视了这个现实。
他们失去了他们的使者，引路人，教授知识和技术的老师，将他们从野兽饥饿夭折之中解救出来的庇护人。
虽然早已经知道结果，但是火石的这句话，彻底的打消了最后一丝幻想。
火石自己的嗓子也酸涩的厉害，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早的认识罗琦，也是最早接受罗琦帮助的那一个，她的伴侣，她的孩子，还有她自己，都是因为罗琦的到来才能继续存活下来。
但是情势不容许她多做悲伤，和七年前的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女人不同，火石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将罗琦走前交代的事情，完完全全的办好，不要出现丝毫差错。
所以她只是吸了吸鼻子，然后继续说了下去：“女神使者是在黄叶季节的夜晚来到世间，带着雷电从天而降，她是女神的使者，她带来的东西如此之多，语言难以描述，所以请允许我们展示一些。”
透过泪水，人们情不自禁的踮起脚跟仰起脖子，希望看的更具体一些，而近一些的人，则低声的告诉后面的人，他们看到了什么。
“瓢和水，还有石头？”大家抽着红通通的鼻子，有些困惑的继续看着。
一个少年走了上来，他用旁边的火烧热了石子，然后将滚烫的石头放进了瓢中，清凉的水因此翻滚而沸腾。
叶猴站在神殿的土台上，对着台下的人说：“女神使者带来的第一件东西，是热水。”
和大多数人想的不同，女神使者早在发明陶器之前，就已经找到烧煮热水的方法。
热水在山谷里很是常见，人们天天饮用它，用它来清洗肌肤和毛发，女神使者说，沸腾的热水可以杀灭那些不可见的魔鬼，让人们免于疾病的困扰。
事实上确实如此，自从喝了热水以后，大家的肚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疼痛，经常用热水沐浴洗头，大家身上的虫子也变得少了很多，生病的人喝了热水，也更快的好了起来呢。
第二个被拿上来的东西是一组陶器。
由一个完整的陶锅，一块碎陶片组成。
依然是叶猴。
“陶锅可以用来装水和别的东西，也可以用来烧水和煮熟食物，碎陶片可以用来作为刀片，敲打的声音清脆，可以让人高兴。”
在现在，陶器的种类早已经变得更多，也有了一些别的使用范畴，但是这些，都是陶器发明的时候，他们最初的用法。
那时候，他们敲打着碎片，载歌载舞，因为声音而愉悦，却还不知道这奇怪的东西，将会怎么样改变他们，又是怎么样的改变所有人。
叶猴深深的呼吸，但是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眼前变得模糊。
“该死，一定是刚才的热水太烫了。”他如此想。
然后是第三样东西。
第四百四十三章 忆苦思甜
那是一个网兜。
很简单。
山谷里面随处可见。
就连小孩子们都经常会用细密一些的网兜到处乱跑，去捕捉蝴蝶蜻蜓或者别的飞虫。
但是对于整个山谷来说，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发明。
叶猴将网捧起：
“网，用来捕捉鸟雀，鱼和野兽。女神使者发明了网，那年的大雪，我们第一次没有人死亡。”
是的，没人死亡。
石洞部落如此，别的部落不也是这样吗？
虽然导致死亡的因素有很多，但是有了充足的食物以后，身体的素质也会相应的提高，那么抵抗力也在加强，孩子和老人存活下来的概率也是在不断的增加的。
前面的陶罐热水虽然对生活健康很有便利，但是网的好处，更能让大家可以切身体会。
虽然大家都知晓是罗琦一手建立了如今的山谷，但是不少人对于其中细节却是知之不详，很多人也是今天才知道，罗琦发明事物的种种顺序和最初的用途。
哭声渐渐止住，人群越发寂静。
叶猴退下，而火石走上前来。
她的手里托着一件鱼皮棉袄。
虽然树皮衣服出现的时间更早一些，往后也有用藤条或者白背草做成的柔软布料，但是鱼皮布的定位依然非常重要。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没有孔隙的布料才可以包裹羽毛，让部落里的人不会寒冷。
就是在如今的山谷，鱼皮布因为捕捞量的增加而变得更加普及，而鱼皮棉袄依然是大雪时节极为珍贵的衣物。
一件件东西接连被捧着，展现在众人面前，有些太过巨大的东西，则会用图画的形式展现：
“弓箭，使用木头和兽皮做成的，可以隔着很远就伤到猎物。”
“青铜，做成武器很是锋利，可以穿透最厚的皮毛。”
“船，可以让人飘在水上，可以让我们不用腿就可以移动。”
“炕，睡在上面，就算是大雪也会很温暖，再也不会冻死人。”
……
除了各种具体的事物以外，还有一些属于技术范畴：
“教授我们数数，分配食物变得简单而且快速。”
“教我们学写字，这样脑子不好的人也不会忘记。”
“教我们养殖，让我们有充足稳定的肉和奶。”
……
“教我们如何辨别草药和毒草，怎么救助那些受伤生病的人。”这本该是很早以前就说的东西，但是火石选择把这个放在了最后。
她伸手拉过叶猴：“她让我受伤的伴侣活了下来。”
又拉过自己的两个儿女：“还有这两个孩子，如果没有罗琦，没有她的话，我们的孩子根本没有办法出生，我也会因为无法生产而死亡。”
她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抽泣了起来，不知道是回想起当时的绝望无助还是因为悲痛。
但是她下台前的话，告诉了广场周围的人，他们应该干些什么：“每一个人死去的时候，都会有人告诉大家，他做了些什么，那么现在，就请大家说说，她曾经给你做了什么吧。”
一个青年男人快步走上台来，他的声音同样被十几个传播者用大声量传到人群的每个角落：
“她救了快被冻死的我，还给我们部落一大堆食物，要不是她，那场大雪我会死掉，我们的部落也会死掉大半，甚至整个部落就不会存在了。”
有了此人作为榜样，越来越多的一般人走上台来，讲诉自己曾经得到的帮助。
“我、我们部落，也是有了大雪时候的食物，大家才活下去。”
“我受伤了，要不是女神使者给了我新的活计，我也就活不下去了。”
“我的伤口，是有了药草才好的。”
“我的孩子，要是没有女神使者帮忙养活，只能扔掉喂狼。”
……
中间有很多人的话都在重复。
毕竟罗琦带给大家的东西虽然多，但是解决的问题也就那么几样。
但是不管是上台的人还是在下面听的人，很少有人对此感觉不耐烦。
毕竟，那些看似重复的回答里提到的诸多问题，曾经切切实实的伤害着他们，甚至要杀死他们或者他们的亲人。
秋后的阳光单薄微凉，对于山谷人来说，这是很舒适的季节，因为温度适宜，但是他们也不反对接下来的大雪季节，那时候他们有一段时间是可以停下来，等到大河的冰层足够厚了才去捕鱼的，那时候他们就可以整天的呆在屋子里面，玩意些小游戏，将秋天收获到的干果放在火里面烤熟烤脆，或者一大块块茎。
小孩子们甚至很喜欢大雪，因为他们可以用雪花做成雪球来游戏，还可以堆成雪人，而这些放在七八年前，绝对是无法想象的。
那时候的人们，最喜欢的是秋天，因为猎物往往都会很肥美而且很多，但是也很恐惧这样的秋天，他们往往担心在某一天突然大雪就会不约而至，而那个时候他们却还没能储存到足够的肉食。
他们也不得不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为了尽可能的狩猎大一些多一些的猎物。
安然的享受四季更换，这是他们来到山谷以后才出现的事情，但是很多人，显然已经忘记了。
在一声声的看似单调的陈诉句之中，他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刻，是大雪弥漫的时候，是已经五六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依然没有食物的时候，是抱着孩子瑟瑟发抖担心孩子随时死去的时候，是亲人躺在怀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流干的时候……
山谷的人大都喜欢谈现在，谈以后，谈歌舞谈工作，谈一切美好的东西，他们甚至很少回忆那些过往，就是因为这些都太沉重。
回忆并不完全都是冰冷的，就像是现在，他们虽然回忆起以往陷入绝境时候的不安恐惧，却也回忆起了受到帮助时那一刻的感激和喜悦。
哪怕是那些想要离开山谷的人，心中也不由的充满愧疚和动摇，更不用说是一般人了。
树苔捂着鼓起的肚子，靠在旁边的浣三的身上，眼前再度模糊，但是下一瞬间，她却抽了抽鼻子，有些不确定。
她似乎闻到了一些香味，但是似乎又只是错觉。
第四百四十四章 自古套路
或许还有别的人也闻到了那细微且难以嗅到的味道，但是大多数人因为陷入哭泣之中，所以就算有所察觉，也并没有在意。
要上台的人太多了，就算那些并没有直接从绝境里被拯救过来的人，也都愿意说一说，或者是因为她的发明得到了利益，或者是因为她的某次措施得到了上升的机会，或者仅仅是某次得到了她的安慰。
不少人其实也都参加过葬礼，但是那样的葬礼上，大家说的话往往不可能太长，这一部分是因为语言表达能力，一方面也是因为大多数人的一生，似乎也并没有太多可以说的地方。
而这一次，大家倾诉的渔网如此强烈，从早上甚至一直说到中午，而且想要说话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但是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却出现在了台上。
一个女人，极老，依照传统，脸上依然用青色的涂料勾勒出种种图案，她虽然很老，但是还是鼓着劲头说道：“女神使者对我们从不说谎。她说让我们吃饱，我们就吃饱了，让我们穿暖，我们就穿暖了，大家都说，我们要相信她，遵从她的话那样过下去啊。”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话，但是站在靠近土台的几个人的眉头却都皱了起来，他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老人接下来会说哪些内容。
“女神使者说，我们这些部落就是来这里学东西的，要是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我们来到这里之前，她也曾经跟我说过，部落的事情，还得部落首领来看管，这些难道我们不应该遵照去做吗？”
因为没有阻止，十几个人也将这样的话一五一十的大声转述了出来。
其实，她说的确实是有的。当初为了吸引大家都搬到山谷来，罗琦确实做出了一些私下里的沟通和承诺，但是到了山谷以后，她就通过分工制度和山谷的管理模式，大幅度的削减了首领们的权力。
但是这些只适合在暗地里操作，而无法宣之于口，公开在山谷里嚷嚷。
不得不说，集思广益之下，他们确实还找到了一条站得住脚的理由，正大光明的对不愿意听话的人施加压力。
但是既然水鹿他们敢让大家登上土台，自然也就设想过很多情况。
火石面色凝重的走上台，她并没有否认对方的话：“是的，女神使者是这样说的。”
对于斗争经验比较缺乏的人来说，这一句话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凄惶无助的神色来：
难道他们做错了吗？
“但是，”火石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承认一个部落有搬出山谷的权力，但是需要这个部落所有人都同意，并且答应不能将女神使者传授的技术和知识传给那些不信仰女神的人。”
“同样，部落的首领确实可以管理部落中的人，但是这个首领却是要部落的人都喜爱尊崇并且推选出来的，然后在神前得到了同意，这样才是真正的首领。”
她大声的对着下面的人喊：“这些难道是错误的吗？”
“不是！”峰回路转，大家的情绪被完全的点燃了，他们发出的声音简直可以震动山谷。
而那些微妙的反对稀少且薄弱，根本连一朵浪花都翻不起来。
“你们愿意守护着山谷吗？守护着女神使者给我们带来的一切吗？”
“愿意！我们愿意！”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你们愿意继续互相帮助，一起生活吗？”
“愿意！”
“你们愿意选出你们信赖的人担当首领，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吗？”
“愿意！”
他们流着泪，拍着手，发出的声音在天地之间飘荡。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靠在土台这边的浣三，大约是因为大多数时间在外面捕捉马匹，所以和山谷这边算不得多么亲近，所以就算大多数人都已经被感动的热泪盈眶血液沸腾，他还有时间到处张望，然后下意识的拍了拍伴侣树苔的肩膀。
树苔顺着那边望过去，呼吸突然凝滞。
越来越多的人望向了那边，然后他们的眼睛都不由自主的瞪圆。
就连站在土台上的人也都发现了不对劲，火石转头向着身后望过去——
身后的神殿里，松油灯照的里面亮堂堂的，壁画上的女神的双手里，日月反映着银白金黄的光芒，而在地上的木架子上，罗琦就躺在这里，和这几天一样。
不，不对！
火石睁大了眼睛，她揉了揉眼睛，觉得大概是这几天哭坏了眼睛，她刚才似乎看见了罗琦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她放下手，却发现那是真的。
她的胸口起伏的频率在加快，像是一个普通的正在陷入噩梦之中的人一样。
这诚然古怪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