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轻笑,花雕昨天才说起,这位蔡妈妈今天就把冰糖葫芦做出来了,看来还真是个有心的。
她留下两串,其余的让红绡端出去,给绿荫轩送一碟,其他的赏给屋里的丫鬟们,又问蔡妈妈:“花雕姑姑的可送去了?”
蔡妈妈满脸是笑:“还没呢,刚刚晾凉就给王妃端来了,您看我什么时候给花雕姑姑送去妥当?”
果然是个懂事的。
玲珑微微笑着:“山楂最助消化,这会儿才刚用过午膳,你现在就去吧。”
蔡妈妈连忙答应,却又问:“花雕姑姑是在东路,老奴以前也没去过,王妃您看有啥要注意的?也免得老奴不懂规矩,给王妃丢脸。”
玲珑端起粉彩红梅傲雪的茶盏,用盖子轻轻拔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随口说道:“……要说起来,东路那边我还没有去过呢,也不知那边的风景如何……你虽然刚来几个月,可也在大户人家做了多年,规矩不规矩的,也都差不多……”
蔡嬷嬷心领神会,领了吩咐下去。
见她出去,白露就道:“这个蔡嬷嬷可真是个会顺竿子爬的,昨儿个王妃和花雕姑姑刚去过小厨房,她今天就凑过来了。”
杏雨瞪她一眼,却笑道:“冰糖葫芦都没能堵住你的嘴,蔡嬷嬷知道了,还不气死。”
玲珑就笑着对杏雨说:“让双喜问问你哥准备好了吗?咱们这会儿就出去。”
对于玲珑来说,成亲的好处之一,就是能随便出门了。
她的公婆长辈、妯娌姑子,全都不在府里,在这后宅,她就是老大,她要出门,没人会阻拦。
李升套了马车,玲珑轻装简骑,只带了四个丫鬟,四个侍卫出了王府。
她来得早,到了甜水巷,她让所有人都候在离巷子不远的一座茶楼外面,她自己则摘下钗环,换上男装。
鑫伯和山东来的几个都搬进王府,如今甜水巷里住的是鑫伯的远房侄儿,就在这些年在京城给他开土产铺子的那家人。
玲珑坐在堂屋里等着,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石二才到。
他穿着银灰色披风,身姿如松地站到门口,看到他在门口出现,玲珑忽然一阵恍忽。
师父的身形怎么……
除了在朝阳胡同给师父换药的那次,她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石二,堂屋的门敞开着,冬日的阳光虽不热烈,但依旧明亮耀眼,石二站在那里,第一眼时,玲珑竟然以为那是……
怎么会呢?可能是他整日在自己面前晃荡,而师父又好久没见,这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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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零章 答应
“师父。”玲珑起身,规规矩矩地冲石二拱手。
石二的脸上又是一张新的面具,同样丑得惊人,玲珑心里松了一下,颜栩臭美,每天不捯饬地整齐漂亮都不行。刚成亲时她给他梳头,每次他都是老大不满意,无奈,她只好破例让海棠给他梳头。让他戴这种面具,他打死也不会答应。
石二看不出喜怒,嗯了一声,在红木铺褐色椅褡的太师椅上坐了,问坐在下首的玲珑:“你急着找师父过来,又闯祸了?”
玲珑脸一红,在师父眼里,她除了讨薪就是闯祸后让师父背黑锅吗?
“没有,这次是有笔买卖,您知道的,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行,只好请师父出马。”
“买卖?”石二平板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玲珑心里又是一松,颜栩只有十七岁,刚刚渡过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朗有朝气,而师父却已是人到中年,就连声音也带着沧桑。
玲珑重又变得欢快起来,就像以前每次见到石二时一样,淘气顽皮:“是买卖,还是大买卖!就是吴玄子生前的一只宝船,他死后通房守不住这些东西,被一个绰号三斗金的土夫子骗了去,偏巧我有个亲戚相中这宝船了,原是想雇道上的行家,我就想师父不就是顶尖的行家吗?这桩买卖也只有师父才做得成,嘿嘿,我就替您接了过来……”
石二的假脸微微动了动,像是皱了眉头,声音中也多了冰冷和疏离:“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也不和师父商量,就自己接了买卖。”
“嘿嘿。师父,我这不是和您商量了吗?说起吧,您都欠了我一年的薪水了,自从过年以后您就没给过……”
石二气得恨不能把她直接塞到钱眼里去!他怒道:“你是说师父拖欠薪水不给你吗?师父是那样的人吗?”
玲珑撇嘴,这年头欠债的都是爷爷,讨债的才是孙子。
“可您也确实没给钱啊,我知道您是手头紧。不想让师父为难。一把年纪还要节衣缩食的,这才给您接了这单买卖,只要做成了。不但以前您欠我的薪水一笔勾销,以后我也不要例钱了,您就当我出师另立山头了,我在外面惹了祸被人抓住。宁死也不会说出师父的名字,决不会丢您的脸。真有那么一天,您就再收个小徒弟服侍您,反正我也不争气,总是闯祸麻烦师父。您早就不待见我了。”
石二愣住,你还真行,穿着男人衣裳也能唱怨妇的戏码……不过师父还真的心软了怎么办?
“那你把宝船的情况详细说说。师父看看有无胜算……什么出师另立山头,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几下就让人收拾了,以后不许再提。”
好吧,您只说不让我再提出师的事,可没说以后还给不给薪水,既然没提,那就是按我说的,以后不给了。
师父,您这顺竿子爬的功夫,比起小厨房的蔡嬷嬷也不相上下,要是您肯净身,倒是能去盯着颜栩那个熊孩子……
她从怀里掏出那块画了草图的白布,又按颜栩告诉她的,把那几处拼接指给石二,三斗金是土夫子出身,那也是行家,手里攥着这种烫手的东西,十有八|九会有弄个高仿的赝品充数,但赝品仿得再好,也有疏漏,懂行的人是能看出来了,何况这只宝船使用的拼接工艺在这个时代就是震铄古今的,高仿的若能有这样的功力,还不如自己做上几件。
“这几处太仿了,所以只会有别的法子以次充好,只要咱们注意到这几处,一定能靠肉眼看出来。”玲珑说完,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石二的假脸。
石二伸手把那块白布接过去,仔细观看,像是在用心记忆。他的手上带着一贯的黑蚕丝手套,晚上倒也不觉什么,白天看到就有些突兀。玲珑不由得想起颜栩的手,他的手骨结分明,修长有力,有薄薄的茧子,即使是轻轻摩擦到她的肌肤,也会痒痒的……
想到这里,玲珑的脸就红了,她一抬头,恰好与石二的目光撞上,那双藏在人皮面具后面的眼睛如同千年古潭,深邃冷漠,却又似洞悉了她所有的秘密。
玲珑的脸就更红了,刚才她居然走神了,怎么就想起颜栩的那些荒唐事了,这正是和师父谈事的关键时刻,若是被师父看出她是女子,说不定就会拂袖而去。
虽说师父也不是没有玩过失踪,可这次的事情,师父千万不能再失踪,否则那个熊孩子还不知又要闯出什么祸来。
他虽然早就束发,但成亲和没成亲是不同的,没成亲时再荒唐也是小孩子,可成亲以后就不同了,皇帝和满朝文武都要把他当做成年人看待,他不能出事了。
“嘿嘿,师父,您的手套真好看,您啥时候给我也弄一副啊?”
石二就记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在甜水巷,他受伤时,她守着他,那时也是看上这副手套了。
“告诉你那亲戚,这单买卖师父接了,你要和师父一起去,今晚就去踩点。”
玲珑喜出望外,可脸上却只是淡淡的喜悦,她像男人那样一揖到地:“师父放心吧,今晚我就给您鞍前马后。”
石二点点头,大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亥正时分,在外城的歪脖胡同碰头。“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影已经消失了。
玲珑伸伸舌头,这身法比她高了一截,可惜自从成亲以后,她连练脚力的机会都没有了,每次晚上从王府溜出来,都要好费上一番功夫。以前金家西府的守卫和睿王府比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师父果然答应了,且,她提出不要例银了,以前的欠薪也一笔勾销,师父虽然抠门,可却是要脸要面的,应该不会把宝船拒为己有吧,如果到时他真的铁了心不给,那她就继续讨薪,可师父若是拿了宝船再玩失踪呢?
玲珑这么想了一会儿,还没想到有什么好办法,却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戌中时内城就要宵禁,没有官凭不能出内城去外城,她如果要出去,就要动用睿王府的腰牌!
她可以再用药,让颜栩早早睡下,可是动用腰牌的事,会不会传到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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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杜康酒
玲珑回到王府,海棠让小丫鬟沏了六安瓜片端上来,见玲珑慢条斯理用完一盏茶,这才说道:“……小厨房的丫头在院门口张望了几次了。”
玲珑笑笑,道:“去把蔡嬷嬷叫来吧。”
没过一会儿,蔡嬷嬷就小跑着从厨房过来,进了王妃起居的小院,立刻放缓脚步,步履平稳地站到庑廊下面,等着王妃传唤。
海棠身边的小丫头丽水出来唤她进去,她这才毕恭毕敬地进了屋,跟着丽水进了东次间,见屋内是琉璃窗子,垂着暗红洒金的丝绒窗帘,窗台上摆着几盆养在哥窑冰裂盆里的水仙花,碧绿的叶子上顶着白的黄的花蕾。屋内一水的簇新黑漆家俱,墙角处是株半人多高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寒冬腊月里,依旧蓊蓊郁郁,生机盎然。正对大炕的是靠墙的四张黑漆官帽椅,一旁的彭牙高几上摆着傲雪梅瓶,临窗的大炕上铺着同样是暗红色的洒金丝绒坐褥。
炕桌上摆着四色茶点,王妃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银红小袄,坐在炕桌前,正在看帐本。屋里服侍的只有王妃陪嫁的一等大丫鬟海棠。
见蔡嬷嬷进来,玲珑指指炕下面的小杌子,微笑道:“坐下说话。”
蔡嬷嬷连忙陪笑道:“老奴不敢。”
海棠便道:“王妃让你坐你就坐。”
蔡嬷嬷这才道声谢,欠着半个身子坐下,玲珑却没有说话,依然看着帐本。
蔡嬷嬷先前在大户人家做了十来年,凭着一手厨艺也混得风升水起,可老爷的续弦太太进了门。还是让自己的陪房顶了她的差事,她原是侍候姑娘们的二等嬷嬷,硬生生调去给粗使下人做饭去了。
几个月前才辗转卖进睿王府,原指望能做上王妃园子里的主厨嬷嬷,可偏偏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们听说她不是擅做苏菜的,便直接从大厨房里传膳了。听说王爷还在四处给王妃找擅做苏菜的女厨子,她心知肚明。只要花钱。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待到掌厨嬷嬷来了,势必还要带着自己的人做二厨,到那时。她要么又要去给园子里的粗使丫鬟婆子煮饭,要么就变成打杂的了。
现在的机会千载难逢,能不能抓住就看今天的了。
见王妃没有再看她,蔡嬷嬷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纹丝不动。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王妃才合上帐簿。对海棠道:“把宫里刚赏的福桔拿两个给她尝尝,别在这里干坐着。”
蔡嬷嬷连忙站起来谢过,海棠端了只水晶荷叶盘来,蔡嬷嬷小心翼翼地拿了两个。却没有剥着吃,而是拿在手里。
海棠便笑道:“既是王妃赏给你吃的,就别拘束了。剥开尝尝。”
蔡嬷嬷陪笑道:“我的牙口不好,没这口福。就把这福桔带回去,给我屋里的小丫头们尝尝,也让她们沾沾王妃的福分。”
玲珑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闪过一丝不被察觉的微笑。这个蔡嬷嬷,倒真是个懂事的。
“冰糖葫芦可给东路送过去了?”她闲闲地问道。
蔡嬷嬷立刻来了精神,连忙起身:“回王妃,老奴给花雕姑姑送过去了,花雕姑姑还赏了老奴这个。”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根足银的梅花簪子,玲珑瞟了一眼,微笑道:“既是姑姑赏的,就收着吧。”
蔡嬷嬷忙又道谢,笑道:“老奴托了王妃的福,不但得了赏赐,还开了眼界,那东路的园子一座连着一座,景色美着呢,老奴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玲珑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她知道蔡嬷嬷这是话里有话。
海棠察言观色,立刻说道:“蔡嬷嬷还是把今儿个在东路的所见所闻都直接说给王妃听听吧,多余的话不用说,王妃清楚着呢。”
蔡嬷嬷心里徒然一惊,忙道:“老奴罗嗦,姑娘莫怪……老奴是从垂花门进去的,有位小公公一路引着,老奴见到处都是红墙碧瓦的,便多问了小公公几句。小公公告诉老奴,东路有四座大园子。分别是芷园、蕙园、兰园和苓园。花雕姑姑住在芷园。小公公把老奴带到芷园门口,就有个婆子把老奴带进去。芷园只是一进的院子,却有三个跨院,花雕姑姑住在其中一间。到了跨院门口,便有花雕姑姑身边的采芹姑娘带着老奴进去。花雕姑姑像是正在干木工活儿,看到老奴来了很高兴,当场就吃了一串,还赏了这根簪子。老奴没敢多留,就谢了退出来,刚走到庑廊上,就听到花雕姑姑对另一个丫鬟说:留下几串,其他的给杜康和谁谁送过去。“
“你说什么?什么谁谁?”玲珑的声音忽然扬高了几分,厉声问道。
蔡嬷嬷吓了一跳:“老奴当时在庑廊里,隔着夹棉帘子,花雕姑姑的声音不大,老奴没有听清楚,可她说的杜康应是没错的,老奴是灶上的,别的不知道,逢年过节,花雕酒和杜康酒是少不了的。”
“酒?杜康、花雕……”玲珑的目光凝滞在蔡嬷嬷脸上,好一会儿才道,“接着说,你后来还看到听到什么了?”
“老奴出来时,没有小公公带着,是先前的那个婆子送我往腰门去,老奴便说这路认识,自己走就行,那婆子却说这是姑姑们嘱咐的,一定要把我送出去。从芷园出来,穿过一条刺槐夹道,就是苓园,先前从这里过的时候,门口没有人,再经过时,就见一个小丫头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见到婆子就问:哪位姑姑这会儿在芷园里啊?那婆子就看我一眼,说:花雕姑姑在呢。小丫头就气急败坏地说:怎么偏生是这位姑奶奶在啊,我要过去保准儿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婆子就问怎么了,小丫头说这几天天冷,良辰姑娘的病又犯了,可姑姑们说眼看就是王妃寿辰,怕冲撞王妃,不能让良辰姑娘留在府里,要把她送出去。美景姑娘不放心,担心良辰姑娘出府后病情恶化,就打发她找姑姑们问个准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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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 名字
蔡嬷嬷走后,玲珑呆坐了好一会儿,脸上看不出喜怒,就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没有焦距,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海棠在她身边一年了,王妃还做姑娘时,就是个和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性子,除了出嫁时,她甚至没有见过王妃掉眼泪。可眼前的王妃,神情有些古怪。
她轻声道:“无论如何,姑姑们也还记着不能让病气冲撞了您的寿辰,就凭这个,您也要稍安勿燥啊。”
玲珑怔了怔,飘忽的神思这才拢过来,牵牵嘴角笑了笑,海棠还以为她为了那什么良辰姑娘美景姑娘在呷醋呢。
皇后婆婆早就训诫过了,王爷要抬多少女人进来,都是他们府里自己的事,既是自己的事,那就没有什么难办的。
“海棠,你看还是皇后娘娘会取名字,宫里的姑姑名字都好听,花雕、杜康,全都是酒的名字,如果还有别的姑姑,也不知会取什么名字。”
海棠见王妃没有再提那个生病的什么良辰姑娘,心里略松,东路的姑姑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