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少年的叫喊声打破了贺氏镖局的平静,不少人套上外衣就跑了出来,还有人竟然真的手中带上了武器。
贺齐出来的时候一个栗子敲在那瞎嚷嚷的少年脑门上,斥责道:“若有人灭门,你还有命瞎嚷嚷吗?”
少年委委屈屈地瘪了嘴,抬手指着外头轻声道:“可是齐哥,外头真有好多吓人的人将咱们的院子给围起来了啊!”
其实公主府的侍卫们护卫的只是那两辆马车,只是人多,镖局门口又小,看上去就像是把镖局包围了似的。
贺齐皱了皱眉:“我去会会他们。”
少年连忙转头跟上:“齐哥,你小心点,他们人多,看起来不好对付……”
贺齐来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其他人也都聚在门口附近,不敢轻易上前,见贺齐这个少东家来了,才觉得有了主心骨,放心不少。
魏菲在奶娘的搀扶下来到院子门口,火光之中,她美得惊心动魄,贺氏镖局的人一时间都看呆了。贺齐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拱手道:“不知夫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他不动声色间就把来人都扫视了一遍,两辆马车,二十几匹马,二十多个护卫,各个都是练家子,且以他的眼力看来,那些护卫似乎是公家人。眼前这位贵妇人身边的下人身上穿的衣裳料子都比他们最好的衣料好不少,更不用说这贵妇人了,身上哪一样都价值不菲。
他忽然注意到那贵妇人身后三步外的中年男子,乍看之下他以为是那贵妇人的丈夫,可仔细一看他却发现此人十分眼熟,似乎过去在哪儿见过……
还没等贺齐想出个所以然来,魏菲便道:“你是贺氏镖局的当家?”
她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高高在上感,毕竟是天家人,对平民说话如此客气已是不易——她先前对赵以澜那么客气,自然是看在她那百晓生的身份和她有求于她的份上。
“是,在下贺齐。”贺齐谨慎地回道。
魏菲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如今她心心念念的便是尽快找到自己的儿子,将他接回去。
她回头看了赵以澜一眼。
赵以澜接到信号便走上前来,笑着对贺齐道:“贺镖师,你镖局中十岁左右的男孩,可否叫出来一见啊?”
贺齐听到此人声音才猛地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她——江南省肇州府迎客来客栈,他按照赵姑娘所言,留下陪着崔颖,看着马管事,那时便是此人来替赵姑娘带了口信。当时此人弄得神神秘秘,导致他对他的样貌并不深刻,反而是对声音更熟悉一些,此刻便认了出来。
见这中年男子和那贵妇人不太像是一路人的样子,贺齐一时间也没有认亲的打算,只是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对赵以澜道:“不知阁下有何目的?”
如今镖局之中十岁左右的男孩总共有三人,两个是他的小师弟,另一个是他从肇州府带回来的小乞儿大黄,他给他取了个大名叫贺立,希望他将来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寻亲。”赵以澜简单地说,她看贺齐似乎很是紧张,希望这答案能让他安心一些。
贺齐微微一怔,若说是来寻亲,那么这贵妇人的目的,应当就是贺立了吧?他的另外两个小师弟,家里父母都健在,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可没有这样富贵的亲眷。
再看那位贵妇人,神情平淡,然而眼中却是压抑不住的紧张和期待。
贺齐心里也有些激动,若是贺立能认祖归宗,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他回头四顾,发现贺立就躲在人群之后,便连忙对他招招手:“贺立,你过来。”
原来的大黄,如今的贺立换上干净的衣裳,模样十分清秀,早已看不出最早那邋遢的模样。只是他来贺氏镖局也不过月余,依然改不掉在流浪时落下的瑟缩的毛病,被贺齐点名的他缓缓走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当贺齐叫人的时候,魏菲一双美目便紧紧地盯着那个方向,渐渐的,那个小男孩的容貌清晰地出现在她视线之中,她的心脏猛地收缩。
是他,一定是他!他一定就是他的澍儿!
即便还没有查验过胎记,可属于母子之间的那种奇妙感应让魏菲第一时间便心中确信了。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失散了七年惦记了七年的儿子啊!
魏菲有些激动地上前一步,视线一刻也没有从贺立身上挪开,贺立吓得后退一步,躲在贺齐身后。
魏菲一怔,眼里已经含了泪水,她那可怜的孩儿啊,不知在外吃了多少苦头,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她真是心如刀割。
“夫人,先查验一番吧。”奶娘小声在魏菲耳旁道。
那是必要的一步,毕竟是皇家血脉,怎能儿戏?
魏菲压下心中翻腾不歇的激动和怜惜,对贺齐道:“贺镖师,我带他上马车检查一番。”
贺齐点点头,弯腰对贺立道:“她们可能是你的家人……你先跟她们去看看,不要害怕,她们不会伤害你的。”
贺立有些懵懂,家人这个词对他来说是如此遥远。他自有记忆起就是个小乞儿,在外流浪那么多年,看到别的小孩子有疼爱他们的父母,他当然也会羡慕,也会想着,有一天自己的家人会找到他,将他接回去,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从未想过会梦想成真。
他胆怯地看向那位夫人,她是那么美丽,比曾经救了他的神仙姐姐还美,如果这是美梦的话,他希望她就是他的娘……
贺立又看了贺齐一眼,这才瑟缩地走向魏菲。
“乖孩子。”魏菲低声赞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母亲对孩子毫无保留的温柔。
她试着去牵贺立的手,后者僵了僵,小心翼翼地任由她牵着,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魏菲嘴角牵起一抹笑容,转身牵着贺立走上马车,她的心情是那么雀跃,等看过他的胎记,证明他就是如假包换的陶澍,她便能带走他了,她的儿子,她那吃了七年苦的儿子,回去后他定要好好补偿他!
见魏霖将贺立带上马车,赵以澜长叹了口气。见到母子相认的场面,总能让人觉得高兴。
“阁下……咱们是否过去曾经见过面?”贺齐低声问道。
赵以澜笑道:“贺镖师记性不错,鄙人与贺镖师不过见过一面而已,贺镖师便能记得鄙人。”
想到那时候见面的场景,再想到佳人芳魂已逝,贺齐面上一阵黯然:“不知阁下是否知道……您的好友赵姑娘,已经香消玉殒。”
赵以澜觉得这事自己不该知道,毕竟她是“死”在地宫里,没多少人知道,知道的人不会传播出去,因此闻言她一脸惊讶:“贺镖师所说,可是真的?”
贺齐怅然道:“赵姑娘她,在一座地宫之中死去,具体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
赵以澜叹息一声:“没想到以澜竟会英年早逝。唉,鄙人这辈子没几个好友,她便是其中之一。如此古灵精怪,善良美丽又活泼可爱的少女,真真是世间难遇,她逝去之后,鄙人只怕再也找不到如此和鄙人心意的忘年之交了。”她又一次忍不住以不同的身份把自己往死里夸。
贺齐也是一声叹息。和赵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忍不住要吐槽,要跟赵姑娘斗嘴,可他对赵姑娘一直都有一份敬佩之意,他觉得眼前之人说得对,那样的少女,世间难再见了。
这边愁云惨雾,相比较而言,马车之中虽有哭声,却是喜悦的哭泣。
陶澍的胎记,在后腰上,是一个圆形的红色胎记,魏菲和奶娘二人检查了贺立的后腰,果然在腰上找到一个圆形红色胎记,跟她们记忆中的十分相似。再加上魏菲对贺立那属于母亲对儿子的感应,贺立是她儿子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魏菲忍不住紧紧抱着贺立嘤嘤哭泣起来,似乎要将过去的痛苦思念都发泄出来,这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啊,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儿子了!
贺立被魏菲的失态弄得手足无措,奶娘在一旁轻声笑道:“小主子,她是你娘,快叫娘啊。”
贺立愣了好一会儿,他感觉到脖子里是黏糊糊又冰凉的泪水,有点凉,却并不难受,他的心脏跳得飞快,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真的有娘了?这不是在做梦吗?
贺立心中忐忑,他怕这只是又一场美梦,醒来之后身边只有潮湿的稻草当被子,一日的吃食还没有着落……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低声道:“娘……”
这么多年,魏菲是那么希望能再听到自己的儿子叫自己一声娘,有时候这种渴望甚至会产生让她产生幻觉,好像真的有人在叫她一样,如今亲耳听到儿子叫自己娘,她的情绪立即崩溃,失态地大哭了起来,将他抱得更紧。
贺立顿时有些无措,慌乱地看向奶娘。
奶娘也在抹泪,魏菲因丢了孩子的事流了多少泪她是看在眼里的,对于这个自己奶大的公主,她心里其实是当孩子来看的,见公主难过,她也是心如刀绞。如今终于找到人,她也为公主高兴,倒是稍稍比公主冷静一些,低声劝慰道:“殿下,如今小主子找到了,咱们应当高兴才是。您快松松,别把小主子勒坏了。”
魏菲闻言立即松开贺立,紧张地打量着他,仿佛真怕自己弄伤了他似的。
赵以澜在外头等了没一会儿,魏菲便带着贺立下来了。
魏菲和奶娘都双眼通红,显然大哭了一场。她紧紧牵着贺立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贺镖师,多谢你对我儿的照料。”在魏菲的示意下,侍卫从马车上拿下两个大箱子,放到贺镖师面前,“这是谢礼。”
贺齐连忙摆摆手:“这个我受之有愧。我只是将贺……将夫人的儿子带回来而已,当初救了他的人,说起来并不算是我。”
魏菲一愣道:“那是何人?”她还没来得及询问澍儿的过往经历,只怕到时候又要大哭一场。
贺齐道:“是一位姑娘,我的前雇主,赵以澜姑娘。我随她南下,在肇州府遇到了夫人的儿子,当时有人要杀他,是赵姑娘寻到了他,救他的。”
“那位赵以澜姑娘何在?”魏菲顿了顿,忽然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仿佛在哪儿听过似的。
贺齐黯然道:“她……死了。”
“死了?”魏菲惊讶道。
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儿子轻轻抓了她的手一下,便低了头柔和看去。
陶澍吸着鼻子伤心地说:“神仙姐姐救了我,还给我吃的……我很喜欢她的……”
魏菲忙揉了揉自己儿子的脑袋顶,柔声道:“神仙姐姐这么善良,一定是回天上去了。”
她忽然想起是在哪儿听过这名字了。她那个皇侄魏霖,曾经不是找过一个叫赵以澜的姑娘么?是否为同一人?
“那位赵姑娘,什么时候去的?当时她多大了?”魏菲问道。
贺齐也没怀疑,只沉痛地说:“她去世也就是两个月前的事,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
魏菲点头,没再多问,她了解一些魏霖正找的那位姑娘的情况,这两人为同一人的可能性,很大。
赵以澜预料到贺齐可能会跟魏菲说“赵以澜”的事,她之前并没有特意提出让他瞒下这事,因为她忽然想到,通过贺齐的嘴可以将“赵以澜已死”的消息告诉魏菲,她就不信魏菲对魏霖的事一无所知,那么说不定今后魏菲会将这消息递给魏霖,如此一来,魏霖在得知她已死的情况下,要忘记她就更容易了呢。
赵以澜打着好算盘,便默默地听贺齐将功劳都归在了她的身上。不过,贺齐也不是没有拿到什么好处,那两大箱子的谢礼,对公主来说九牛一毛,既然搬下了马车,她就没有再搬回去的意思。
当贺齐他们打开那两个箱子,看到里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的银子的时候,眼睛都发直了,两大箱子,足足有近千两啊!这是发财了啊!
天色已晚,镇上又只有一家客栈,条件还很一般,在贺齐的邀请之下,魏菲也没有推辞,在贺氏镖局住了一夜,如今有儿子在身边,魏菲睡在任何地方都像是睡在公主府般舒适。
贺齐的爹出镖去了,还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贺齐一想到等他爹回来看到家里居然多了这么多银子眼睛发直的模样就暗暗高兴。当初他把贺立带回来的时候,其实他爹是有些不高兴的,镖局要生存下去很是不易,人口已经够多的了,没想到他竟然还从外头捡回来一个,可谁能想到,贺立的亲人,竟然真的能找上门来呢?
贺齐想到带人找上门来的人是赵姑娘的好友,他不禁暗暗猜想,那赵姑娘当初是否预料到了什么,才会救下贺立?否则她当时那样的举动,确实也太可疑了些。然而,赵姑娘救下贺立之后便被那面具男抓走下了地宫,之后便去世了,她的好友又如何能知道贺立的事将贺立的家人带来?难不成,一切都只是巧合?还是说……赵姑娘其实并未死去,她不知怎么的得知了贺立的身份,如今又让她的好友带贺立的家人来认亲?
毕竟未曾真正见到赵以澜死去,后一种可能性令贺齐辗转反侧,他多希望自己的这一种猜测能成真啊……
第二日,魏菲心满意足地带着陶澍坐马车返回许都。赵以澜收到了来自魏菲的谢礼,一千两银票。其实魏菲是想按照承诺给她二十万两银子的,但赵以澜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给拒绝了——其实当时她心都在滴血。
当日傍晚,车队回到许都,赵以澜在城门口便跟魏菲道别,随后慢悠悠地找到一间客栈住下。
魏菲其实是百般挽留过赵以澜的,希望她能在公主府住几日,让她好好感谢感谢赵以澜,赵以澜怕素衣担心,再加上怕待久了又生出什么祸事来,自然不乐意。好在如今找回儿子的魏菲对赵以澜是十分敬重,自然不会忤逆了她的意思,千恩万谢地跟赵以澜道了别。
赵以澜怕有人跟踪,便先在客栈住了一晚,等到第二日早上,才摘下千面,戴上昨夜买来的帷帽走出客栈。
因为之前被魏霖截住过,赵以澜怕他的人会因盯着魏菲的车队而跟上“百晓生”,那么她若是直接顶着自己的容貌跑来跑去,岂不是会被魏霖的人看到了,那不就惨了么?
赵以澜一路悠闲地往家的方向走,并时不时停下买点东西或者逛一逛,查看身后是否有人跟着自己,确信并没有跟踪者之后,她才径直回了家中。
奚迟去书肆了并不在家,素衣在打扫院子,听到有人敲门,她立刻快步跑过来,打开门后见到赵以澜,便是眼睛一亮:“姑娘!”
赵以澜将帷帽随手丢到一旁,献宝似的递出那一千两银票:“看,我又赚到一千两了,厉不厉害!”
素衣瞪大双眼特别给面子地说:“姑娘,你好厉害!”
赵以澜便得意地笑了起来,若她有尾巴,此刻恐怕已经翘上天了。
赵以澜之后又在家中舒舒服服地待了好几日,这几日,许都倒是八卦不断。
首先是公主的儿子“死而复生”一事,当年对外宣称陶澍已死,可如今大活人找了回来,自然要还给他一个身份,因此官方便改口,说当年其实不是死,而是被拐走了,刚刚找回来。
这样充满了神秘气息的事件自然给民间提供了不少谈资,百姓们猜测着这其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猫腻,猜测着如今找到的陶澍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暗地里谈论得不亦乐乎。
赵以澜喜爱躲在家里,这种八卦都是素衣在外听说后回来说给她听的,她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因为她没有再以百晓生的身份出现在顾志谦或者通泰钱庄面前,顾志谦想要谢都找不到人,倒是带着儿子儿子暂时在许都住了下来,等等看能不能等到人。
而奚迟带回来的消息倒是有趣得多。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