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贵太妃走了,愉贵太妃便是宫里位份最高的太妃了。
寿康宫,原本是孝圣宪太后常年久居之地,因此内中陈设绝对是奢华无比的,甚至连慈宁宫都比不得呢。
愉贵太妃穿着件灰蓝袍子,正坐在昼榻上捡着佛豆,浑身染了一股醇厚的沉香气息,富态的脸上也似乎染了一层佛性,分外慈和。
“皇后怀着身孕,怎么来我这边儿了。”愉贵太妃起身相迎,连忙招呼她上榻上坐。
“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养心殿后殿养胎,着实拘谨地慌。如今挪了出来,便想出来透透气了。”盈玥像叙说家常一般,微笑着说。
愉贵太妃笑了笑,端起茶盏正要喝,却听盈玥又幽幽冒出来一句:“听说这几日,惇太嫔夜夜哭嚎,扰得一宫不宁。”
愉贵太妃的手不由一抖,她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的和蔼神色,“的确有这么回事。十公主如今养在庆太妃膝下,她……至今还接受不了呢。”
盈玥微笑着说:“愉贵太妃不必觉得过意不去,说到底也是惇太嫔太过了,竟把身边的宫女活活打死,若不是您出手,只怕那个宫女便要枉死了。”
愉贵太妃讪讪道:“也只是凑巧发现而已。”
“是很巧。”盈玥淡淡道,“说来,您可一直都是宫里的和事佬儿,没想到也有较真儿的时候。”
愉贵太妃捧着茶盏的手僵在了那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何况当时先帝病重,出了这种事儿,您也不怕报上去,会把先帝爷给气伤了身子?”盈玥挑眉问。
愉贵太妃急忙道:“我……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瞧着那宫女死得可怜,所以才——”
盈玥笑着打量着愉贵太妃,这解释还真够拙劣的。一个宫女的命算什么?在这些娘娘们眼中,又何尝把宫女当人看过?
盈玥置之一笑,没有再坚持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道:“数日前,舒贵太妃出宫,还特意去与我告辞了呢。”
盈玥刮了刮茶汤上浮沫,淡淡扫了一眼愉贵太妃不安的苍老容颜,“她跟我说——绵悫染上冬瘟,是你所为。”
听得这话,愉贵妃太妃豁然站了起来,脱口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哦?不是您,那是谁呀?”盈玥挑眉问。
愉贵太妃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个回答,盈玥非常不满,“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彻查的,我也希望此事与您无关。”
愉贵太妃满脸愁容密布,她幽幽叹了口气,“皇后这是怀疑我吗?”
盈玥眼角的余光扫过愉贵太妃斑驳的脸颊、扫过佛龛上那大慈大悲的观音,“先帝在世之事,是您与舒贵太妃共同执掌宫务。在皇孙身上动手脚,这样的事儿,除了她,就只有您能做到。”
愉贵太妃眉头深深皱起,眼中满是不安,“我没有理由那么做!”
“是啊,您没有理由。”盈玥幽幽叹息,“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说罢,盈玥站起身来,“我怀着身孕,本来还打算让愉贵太妃您继续帮着打理六宫事务呢,如今看来……还是等我查清此事之后,再说吧。”
愉贵太妃顿时急了,“皇后娘娘!我怎么可能害大阿哥?!我只是——”愉贵太妃顿时把话噎了回去。
盈玥眸子一凛,“只是什么?!”
愉贵太妃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您太多心了。”
“我多心?!”盈玥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是我多心,还是您太可疑了?!惇太嫔打死宫人,受到惩处,的确是罪有应得。但这种事情对您有什么好处?!宫里的人,哪个会做损人不利己之事?!”
愉贵太妃只觉得眉头沉重,皇后的心思太敏感太细微了,竟从汪氏身上联想到大阿哥身上……
唉,愉贵太妃重重叹了口气,她若是不说出缘由,只怕皇后要怀疑她害大阿哥了!
愉贵太妃面露无奈之色,“出手对付汪氏,的确非我本意。我是受人之托。”
盈玥脸色一沉,立刻追问:“受谁之托?!”
愉贵太妃沉默了片刻,眼睛望向东面,“今上。”
听到“今上”二字,盈玥心头猛地一颤,永瑆?永瑆拜托愉贵太妃揭露汪氏打死宫女一事?!
她怀疑过所有人,却唯独不曾怀疑过永瑆!!
盈玥瞬间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软在了坐榻上,“不、不可能!”
愉贵太妃也不想招供出这位,她叹着气道:“皇帝是有苦衷的。”
“苦衷?!”盈玥泛起冷冷的苦笑,他的苦衷,无非源于舒贵太妃对储位的念想!而永瑆的目的,明显是要绝了舒贵太妃的念想!
彼时,先帝病重,为了避免意外,为了防止舒贵太妃在这个关键时候生出幺蛾子!最好的法子,便是将她先压下去!!
包庇汪氏,并不足以让乾隆陛下明旨将舒贵太妃禁足!
但若加上一个谋害皇孙的罪名呢?!
乾隆陛下便会觉得舒贵太妃有不轨之心,有篡位之念!为了保证皇位的正常的接替,必须彻底幽禁舒贵太妃,让她没法再有其他动作!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永瑆竟然……
那可是瘟疫啊!!
盈玥只觉得遍体身寒,永瑆难道就不怕有个万一……万一失去绵悫?!
他莫不是觉得已经有三个儿子,哪怕失去一个也没什么?!
他真的会如此狠心?!
“不……我不信!!”盈玥狠狠攥着手中的锦帕,他相信,永瑆会拿绵悫的性命开玩笑!
第五二四章、苦肉计
盈玥硬撑着回到坤宁宫,她脑子里其实早已是一片浑浑噩噩,她不愿相信永瑆会不惜伤害乃至威胁到绵悫性命,也要达到目的!
可是——
绵悫病中那滚热的额头、虚弱的呓语,不断在她脑中来回闪动。
“悫儿……”
盈玥软在了寝殿的凤榻上,顿时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腹中开始剧烈翻涌。
“呕——”她不可抑制地干呕了起来,着实吓坏了一干近身宫人。
“娘娘!”
“主子娘娘!”
“快去传太医——”
按照宫中的规矩,帝后的平安脉都是三日一请,而今日并非是请平安脉的日子,却传召了太医。
这样的消息,底下岂敢不禀报皇帝陛下知晓?
永瑆正在养心殿,与礼部官员商议着封后大典的具体事宜,原本按照永瑆的意思,是想干脆等月娘生下孩子,再行册封典礼的。这样一来也有绝对足够的时间来筹备。
可月娘却想赶在在显怀之前,完成册封礼,然后安心养胎,这样一来,礼部和内务府筹备不足,册封典礼便只能从简。永瑆拗不过,只得允了。
刚刚与礼部敲定了册封的吉日,刘昶却急匆匆跑来禀报:“万岁爷,坤宁宫方才紧急传召了太医,主子娘娘似乎是动了胎气了!”
“什么?!”永瑆豁然站了起来,“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奴才不知!奴才只知道,主子娘娘是从寿康宫回来的。”刘昶满脸战战兢兢,“只怕是那件事……”
永瑆心中咯噔一下,竟直接撂下了殿中的礼部和钦天监官员,直奔坤宁宫。
坤宁宫的管事嬷嬷陶卉、教引姑姑玉盏玉壶以及一干年轻娇嫩的宫女伏跪满地。
“皇后如何了?!”永瑆看到里头凤榻上、形容恹恹的盈玥,顿时揪心般地难受。
陶嬷嬷忙道:“太医说,娘娘忧思过度,动了胎气,需好生静养。”
永瑆快步走到了凤榻前,坐在了床头的紫檀扶手椅上,忙握住了盈玥柔软无力的柔夷,轻轻唤道:“月娘……”
盈玥咬着嘴唇,扫了一眼殿中满地伏跪的宫人,发话道:“你们退下吧!”
“是,娘娘!”
宫人们鱼贯退下,转瞬间椒房寝殿一派寂静,静得她仿佛都能听见永瑆那急促的心跳声。
盈玥孕中不喜焚香,这殿中便只余下一股子淡淡的椒香。
椒房,乃多子之意。
这坤宁宫的一应布置安排,全都是永瑆亲自吩咐下去的。随便一件摆设,都是有来头的,动辄便是某年某封疆大吏进献,可说是皇家私库中最珍贵之物,无不价值连城。
这都是永瑆的心意。
她就是在这片心意安排之下,满怀欢心地住进了这空置多年的坤宁宫,成为了坤宁宫的主人,接下来便只剩下封后大礼了。
一切看上去都那样完美,可现在,这完美的希冀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纹。
“永瑆……”盈玥咬着牙齿,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老实告诉我,悫儿到底是怎么染上冬瘟的?!”
永瑆星眸一黯,终究是瞒不住了么……
“月娘,其实悫儿并没有染上冬瘟。”永瑆凝眸望着她,如是说。
“什么?!”这样的回答,着实出乎了盈玥的意料。
永瑆面含歉意,“其实悫儿只是寻常的发热而已。”
盈玥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若只是寻常发热?怎么低烧多日不退?!”
永瑆略一沉默,道:“因为徐太医开的药。”
盈玥愕然,是徐太息的药让悫儿的低烧没有立刻退下,生生维持了七日?!
永瑆急忙道:“你放心,徐太医开的的药很有分寸,不会伤害悫儿的身子。那药只是烧热不彻底退下,并且使人昏昏沉睡罢了。”
盈玥心中的怒火蹭地冒了起来,“低烧持续,还昏睡缠绵,怎么可能不伤害身体?!悫儿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
永瑆垂下了头:“对不起……”徐太医再有分寸,病况缠绵,终究是是伤身的。虽然以后可以养回来,可悫儿的确是遭了好一通罪。
“可当时,为保稳妥,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永瑆满眼饱含愧疚。
“那也不能拿悫儿的身体健康开玩笑啊!”盈玥忍不住吼了出来。
永瑆叹了口气,“悫儿,他自己也是愿意的。”
盈玥愕然,悫儿自己愿意?!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父子俩联手演的一出苦肉计?!
盈玥气坏了,“你们俩——居然联起手来骗我?!”绵悫病重的日子,她日夜悬心,简直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她满心惶恐,生怕绵悫折在冬瘟上,结果呢?!
居然只是一场苦肉计?!
盈玥气得都快原地爆炸了!
永瑆讪讪道:“月娘,这件事若是告诉你,你会配合演下去吗?”
盈玥气呼呼道:“当然不会!”使出这种计策,嫁祸舒贵太妃,这种事儿她干不出来!
所以,永瑆就干脆把她也一块算计、一块蒙骗!!
麻的!!!盈玥内心狠狠爆了粗口。
“就算你是有苦衷的!可是大局已定之后,你为什么还继续瞒着我?!”盈玥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了!若不是她看出端倪,永瑆这厮是不是打算瞒她一辈子?!
永瑆忙道:“你有了身孕,朕这不是怕你气伤了胎吗?”可结果,盈玥还是气得动了胎气,永瑆不禁哀叹。
盈玥气得磨牙,“合着我还该感谢你的隐瞒了?!”
看着盈玥这幅气歪了鼻子的模样,永瑆连忙哄着:“都是朕思虑不周,月娘千万别置气,好歹要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呀。”
“哼!”盈玥重重一哼,甩了他一个冷脸。
永瑆眸色幽幽,如玉修长的手轻轻理了理盈玥的鬓角,“汗阿玛病重之际,容不得半分意外。舒贵太妃屡有不轨之举,此番只是让她幽禁些日子,着实也不算过分。”
盈玥蹙了蹙眉,她也知道夺嫡容不得心慈。她倒不是怪永瑆诬陷了舒贵太妃,只是心疼悫儿罢了。
“以后不许这样了。”最终,她也不过是做出如此警告和要求。听着倒像是委屈后撒娇一般。
永瑆急忙点头,“当然,朕保证,绝不会让咱们的孩子吃这样的苦头。”
第五二五章、这才不是真的鸡!
“万岁爷、主子娘娘,大阿哥、二阿哥前来请安了。”养心殿七品执守侍太监钱平跪在坤宁宫椒房外,扬着嗓子禀报。
盈玥瞥了一眼那映在南窗上的金红晚霞,便知道南书房下学了。晨昏定省,是宫中历来的规矩,盈玥因怀着身孕,起得晚,因此免了俩儿子的晨省。——也是想着叫他们俩省得点时间,多睡会儿,阿哥们读书本就辛苦,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实在叫人心疼。
这会子来请安,自然就是昏省了。
如今绵悫和绵懋都住在南三所,每日读书于乾清宫南庑房,下学后来坤宁宫,也正好顺道。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给皇额娘请安!”
两个小大人似的孩子,麻溜甩袖子、打千儿、跪请圣安,规矩得一板一眼。
盈玥知道,这是因为永瑆在,俩孩子就格外紧着弦儿。绵悫已经虚岁十岁了,身量抽条,再加上前阵子大病了一场,显得格外纤瘦,一席竹青色的夔龙纹袍子穿在身上,生生像是根竹竿似的矗在那儿。
而绵懋从小到大就没胖过,站在哥哥身边,矮了一个脑袋,像是个小号的瘦小子。
盈玥看在眼里,又忍不住心疼了,连忙招手叫到身边坐下,“如今尚在国丧,饮食上沾不得荤腥,我瞧着你们俩又瘦了。”
绵悫抬头望着她,“皇额娘气色好像不太好……您没事儿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盈玥就来气,她哼了一声:“你们爷俩以后别联起手来糊弄我,我自然无事!”
绵悫瘦巴巴的小脸一滞,连忙看向自己那一脸威严的父亲——如今已经贵为大清天子的爱新觉罗永瑆陛下,“汗阿玛……”难道是那件事露馅了?”
永瑆连忙咳嗽了两声打断了绵悫想说的话,“时辰不早了,该传膳了!”
绵悫忙识趣地闭了嘴。
盈玥把小绵悠从坤宁宫耳殿唤了过来,椒房中抬上来一张硕大的花梨木条案,上头铺着明黄古香缎,清一色的素斋鱼贯摆了上来,足足摆满了一桌子。其中不乏素鸡、素鸭、素东坡肉这类外貌极似肉的素菜。
永瑆瞥了一眼,对盈玥道:“总是吃素,朕瞧着你也瘦了。怀着身孕,何必苦着自己?”
盈玥挑眉,以二十七日代替二十七个月,这是皇帝才能享有的特例。她可还得守孝呢……就算不必三年那么较真,好得也得等出了百日国丧吧?
“太妃太嫔们都还茹素呢。”盈玥叹着气道。
永瑆无语地险些翻白眼,“那是因为你一直不动荤腥,她们怎么敢动?!”
盈玥:Σ(⊙▽⊙”a什么时候她成了后宫的标杆了??
永瑆叹了口气,“你就算真的要表示孝心,也没必要苦了自己、苦了肚子里的孩子。每日念念经,捡点福豆就足够了。”
于是借坡下驴,低声道;“那好吧。”盈玥一脸很勉强的神色。
绵悫欢喜坏了,这些日子晚上睡觉都能梦见吃肉!醒来却是顿顿清汤寡水。——咱们的绵悫大阿哥是绝对是肉食主义者,每日无肉不欢。
二阿哥绵懋舔着嘴唇道:“待会儿,回了南三所,我要点个桃花鳜鱼做宵夜。”
绵懋真真是猫儿一般,每日无鱼不欢。
三阿哥绵悠屁股底下坐着四五本厚厚的殿本书,才勉强比桌案高出一个脑袋,他一脸淡定地吃着一碗糖蒸酥酪——他不爱吃肉,就爱吃甜食。让盈玥这个当娘都忍不住担心小悠悠的牙齿问题。
三阿哥绵悠手底下还列着一张檀木椅,同样是垫了四五本书,才能冒出一只胖嘟嘟的可人的小脸蛋,这是阿雪。阿雪正埋头啃着那只素鸡,越啃越觉得味道不对劲儿,他挂着泪珠,委屈屈巴巴道:“骗子!这才不是真的鸡!”
盈玥忍不住笑了,这个小笨蛋,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