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前去追击巴德和莱特的骑兵队伍。
身边三人听到声音也陆续站起了身,留下一人在帐篷中,其他两人掀帘走了出去。
“怎么样?”萧瑜听到外面粗嘎的声音响起。
“没追上。”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伴随这声回答的,是众士兵下马的动静声——战马打响鼻的声音、弯刀与马鞍碰撞的声音、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以及士兵们的脚步声在营地交织成一片嘈杂声。
“该死的!”
“才两个人你居然让他们跑了?”
“他们逃得很有技巧,不是普通人。”
……
尽管知道巴德和莱特能够逃脱,真正从外面骑兵队的口中确认他们的消息还是让萧瑜彻底安下了心,黑暗中,他的呼吸一息未变,下一刻便如同什么都没有变化般继续闭上了眼。
很快,出去查看情况的两名士兵重新回到了帐篷,不知是否故意,其中一人在经过萧瑜身边时,一脚踢在了他的腿上。
————
卡加城。
莱特快速地翻身下马,来不及将马拴到一边的柱子上,他一把推开院子的大门,在木门巨大的响声中快步穿过空旷的庭院,无视院中守夜的骑士,径自走到了爱德华的房间前,重重地敲门。
“爱德华!”
院中负责守夜的骑士们见状,都无措地站起身,面面相觑,有些疑惑一向情绪内敛的自家殿下此刻为何如此情绪外露。
此时的鲍德温沉着脸,眉峰处是深深的褶皱。在周围骑士的眼中,这位一贯优雅从容、衣裳从来都干净整洁的殿下衣袍凌乱,靴子上沾满了黄沙,巨大的披风也已经不见,头发上甚至还沾着几片树叶。
还没等骑士们开口问什么,身后院门再次被大力推开,同鲍德温一同出去的卫队队长巴德也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同鲍德温一样都是满身狼狈,或者比他更严重,巴德的右手还有一处伤口,很难分清楚到底是树林中横出的树枝给刮的还是什么武器引起的伤口。
巴德眼带焦急地走向鲍德温,口中加重了语气道:“殿下!”
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爱德华仅穿着一件链甲内衬,蓬松的头发凌乱无比,一边系着身上的外套一边眼带疑惑地看向门外有些失态的鲍德温。
“殿下?”
“立刻召集所有人,我们连夜出发。”鲍德温脸色冰冷,语气坚定地扔下这句话。
“殿下!”巴德从后面上前,在爱德华开口前便截过话头,快速地说道,“我们只有五十人,对方至少有一百名马穆鲁克,就这么对上吗?更何况今晚的行动已经让他们有所警惕,若是连夜去偷袭,他们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说了,”鲍德温抬眼直视着巴德,让对方看清他眼中的不容置疑,“立刻召集所有人,连夜出发。”语气冰冷,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巴德抿紧嘴角,他明白鲍德温想要立刻将萧瑜营救出来的急迫,但是他更明白的是,如果像这样贸然去攻击对方,处于劣势的只会是他们自己,到时候代价就不仅仅是萧瑜一人了,全军覆没不算,若是鲍德温被阿迪勒所抓获,不仅查探不出此次哈瓦勒与阿迪勒的目的,而且还会使得整个王国陷入极端被动的局面。
“萧是为什么留下殿后的,我想殿下您也知道,萧的能力您更是了解得一清二楚。若是殿下愿意辜负萧的苦心执意要召集人手前去营救萧,那我也无话可说。”
在一边旁听的爱德华此刻算是听明白鲍德温如此急切的原因了,巴德说完后,他也开口接口道:“殿下,救萧并不急在这一时,对方人数太多的话,我们需要好好计划一番,否则萧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听巴德与爱德华搬出萧瑜,鲍德温才冷静了下来,他放下紧紧攥着的双手,将其隐藏在宽大的袖子中——尽管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然而手心黏腻的濡湿感还是让他明白了自己手心正在流血的现状。
巴德所说的一切他都明白,只是内心焦灼的感觉怎么都无法消去。萧瑜挡在自己身侧,让自己与巴德一起逃走的景象如同定格般不断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他想起两年前自己与萧瑜一同在沙漠强盗的追捕下逃命的情景——那时他也是驾马骑在自己身后,挡住身后强盗射出的流矢。
“明天一早立刻集合,全力追上阿迪勒的队伍。”静默了片刻后,鲍德温才咬牙挤出了这句话。
第32章 哈瓦勒
第二天,阿迪勒的军队开拔。萧瑜仍旧被反绑着手,由塔兰托架上马,横卧在马鞍上。
他的双手因为整晚的绑缚而有些僵硬充血,肿胀麻木着,此刻身子被横在坚硬的马鞍上,胃部更是搅动地厉害,而塔兰托似乎是故意让他难受,特意将他的腹部顶在马鞍的尖锐部位。
萧瑜心下无奈,努力动了动身体,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寻找能够让自己稍微舒服点的位置,只希望能快点到达扎尔卡,以免多受在马背上颠簸的折磨。
一边跨上马的图特加眼带轻蔑地扫了一眼全身僵硬的萧瑜,抖了抖缰绳催马往前跑。
重重的马蹄声在山谷间激起绵长的回音,小路上尘土飞扬,在骑兵的队伍快速穿过狭窄的出口后慢慢悠悠地落下。队伍后面的山谷中,一切都恢复了往常般的寂静。
萧瑜横卧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几乎让他全身都散了架,他努力伸手抓住前鞍桥平衡身体,以缓和腹部受到的挤压,只是下一刻,便因为塔兰托刻意的冲击而倒了下去,腹部再次磕在鞍桥上,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萧瑜咬牙闷哼了一声。
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萧瑜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小心观察着队伍经过的路段,很快,他便看到了扎尔卡城高大的城门。
斑驳的城墙上,覆盖的黄土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垒叠着的巨大石块,石块上,同样印着凌乱的刻痕,那是长矛和流矢划过的痕迹——从这些痕迹上可以轻易看出曾经惨烈的战斗。这个城市处于王国边境,与鲁塞法一般长期处于战争中,几经易手,城墙在多次的修补和进攻中留下了道道深刻的痕迹,明晃晃地昭示着这个几经劫难的城市所遭遇的不幸。
队伍慢慢降下了速度,阿迪勒身边的亲信控马上前,对着城门处的士兵低头作礼,沉稳的声音响起:“我家主人阿布·阿尤布受哈瓦勒大人的邀请前来扎尔卡城,请诸位开门。”
听到亲卫口中的名字,守卫中队长模样的人立马严肃了神情,抬起右手置于胸前,微微躬身行礼,然后抬头直视着对方,开口道:“请出示您的信物。”
亲卫转头看向身后的阿迪勒。
见状,阿迪勒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扯下戴着的皮手套,将手背展示给马下等着的守卫看——食指上戴着的戒指,是阿尤布家族的标志。
银色的戒身上,用阿拉伯文刻着阿尤布的字样,正中则是一小块澄澈透明的蓝色宝石,上面是以此间的工艺很难达到的程度所雕刻的精美样式——在谢尔库赫于阿拉伯世界闯出自己的名声后,阿尤布家族的戒指标志便被广泛流传。多年前,几个宵小曾经仿制过这种戒指,结果却是被谢尔库赫抓住并残忍地处理,之后,便没有什么人敢做出同样的事情了。
守卫队长见到这枚标志性的戒指,便消了心中疑虑,抬手示意下属打开城门。
不同于鲁塞法宽松的城门守卫,这里的入城盘查异常严格,两边守立的士兵,全身散发着见过血的冷厉感,俱都面容严肃,仔细地盘查着一边通过小门进城的人。此时见自家队长示意开门,几人上前,走到主城门处。
厚重无比的铁门在城下士兵的合力推动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下一刻,高耸的城门便在众人眼前打开。位于队伍前方的阿迪勒大手一挥,整支队伍便有序地穿过铁门进入了扎尔卡城内。
城内交错的街道上,能够明显感觉到穆斯林的数目比之其他城市多得多,同样的,街道的例行巡逻也比其他地方更加严格,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一支身披铠甲,手中持着长矛或是弯刀的士兵在巡逻,四周来去匆匆的行人都是满脸小心翼翼,在巡逻队伍过来时在道路两旁小心躲过,让士兵先过去。
队伍拐过几条街道后,萧瑜被塔兰托带着进入了一件高大的建筑中——带着浓浓穆斯林风格的穹顶建筑处于扎尔卡城中央,隔着几条街便是标志性的圆顶清真寺。大门处竖立着几根粗顶圆柱,两侧的墙壁上则镶着彩绘的窗户,外面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从内部看便是色彩鲜明的图像,让人目眩神迷。
阿迪勒让其他手下在这座明显是城主府的建筑外待命,自己带着十名亲卫在门外守卫人员的指引下走进了这座奢华的府邸。萧瑜依旧被身后的塔兰托和另一名亲卫押着,跟着队伍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大型的庭院,里面栽种着各式植物与花卉,给人以舒畅的观感,两侧带有古典风格的立柱间则是宽敞的走廊,地上铺着厚厚的马赛克地板,众人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无比,在走廊间荡起清晰的回音。
穿过庭院,便是宽敞的议事厅,首先闯入众人视线的,是坐在议事厅主座上的一名中年男人。男人身材结实而高大,下巴处是浓密的胡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脸部从右边眉骨到左边嘴角的一道狰狞伤疤,使他狠厉的外貌增加了一丝更加慑人的气质——毫无疑问,这人便是十字军战士的噩梦,努尔丁手下的猛将哈瓦勒。
议事厅左右,站着两排同样是骑兵装扮的士兵,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衣襟处露出白色的里衬,腰带上左右挂着两把弯刀或者战斧,有几人身后甚至还别着十字弓与角弓①。
坐于正中与下属商讨着什么的哈瓦勒见庭院处过来的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顿时停下了与下属间的话题,站起身迎向阿迪勒等人。
引路的守卫在议事厅门前停下,做出了邀请的姿势,示意阿迪勒等人进去。阿迪勒朝他点了点头,便径直跨入议事厅,直面走下主座的哈瓦勒。
“哈瓦勒将军。”阿迪勒挂起他标志性的友好笑容,向身前的男人点头笑道。
哈瓦勒很符合一名穆斯林大将的性格,冲动易躁,对于看不惯的人与事当场便能将其处理,且手段极其残忍。他担任努尔丁手下大将多年,斩杀的十字军战士无数,同时也惹恼了许多同僚——这在于他糟糕的脾气与狂妄傲慢。但是,被他所欣赏的人,对他的评价只有“仗义热情”、“为朋友两肋插刀”。
恰好,至少在这个阶段,阿尤布家族,确切地说是萨拉丁与阿迪勒是被他所看好的人物——而这也是萨拉丁将阿迪勒专程从埃及调过来与哈瓦勒会面的原因。
“阿尤布大人不必多礼。”哈瓦勒见阿迪勒果然如同传闻中的“公义者”一般温和,大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用无谓的语气说道,“我和属下们等你的队伍等了好几天,今天终于算是到了。”
“路上行军出了些状况,以致行程有所延误,还请将军见谅。”阿迪勒脸带歉意地解释道。
哈瓦勒摆了摆手表示无碍,做出邀请的动作,示意阿迪勒坐到上首另一边的座位。
“将军请等等,”后者顿了顿,皱着眉头转向被塔兰托押在门外的萧瑜,说道,“这是在我行军途中抓到的人,他向我的属下探听我与将军的计划。既然已经到了将军的地盘,我不便处理这人,就将这人交给将军了。”
哈瓦勒闻言一愣,看向门外低垂着头的萧瑜。片刻后,他眼中厉芒闪动,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带着笑意开口道:“那正好,前阵子我的手下也抓住了一批骑士,今天正可以把他们凑成堆——来人,把他给我带下去。”说完,男人挥手,站在他身侧的几名士兵会意出列,走出议事厅大门,来到塔兰托与萧瑜身前。
萧瑜此刻低垂着头,看似平静,心中却一紧。虽说他从小受的伤不计其数,阿萨辛内部为了确保成员的忠心也会使用一些刑讯手段来训练他们的抗压能力,但是面对在十字军中一贯声名狼藉,有着“血狼”称号的哈瓦勒,他还是有些担心自己能否扛过对方的刑罚。
身后的塔兰托感受到萧瑜背部的僵硬,幸灾乐祸地在他耳后小声地说道:“希望你享受这份大礼——我想,这位将军的名字在你们王国境内也是挺有名的。”
前来接手萧瑜的几名士兵与塔兰托视线交接了一瞬,彼此默契地点点头,然后,塔兰托便松开一直扣着萧瑜双臂的手,将他往前推了一把。
萧瑜向前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顺从地顺着身后士兵的力道向前走去。
走动间,萧瑜耳边听到阿迪勒凝重的声音:“将军这边有没有被他们探听了什么消息?”
回应的是哈瓦勒粗嘎的大笑声:“即便是让他们知道了又能怎样?落在我手里就没有能活着回去的十字军!我让人带话给阿马尔里克那个老头,让他带人过来赎回他的骑士……”
拐过墙角,两人的声音只剩下模糊的低音,萧瑜狠狠地皱起眉,抿紧了嘴角。
按照哈瓦勒的意思,赎回骑士这事本身就是一个陷阱,若是莱特他们以王国使节的名义过来,可能便是同样被抓的下场。只是这事与阿迪勒的计划、哈德良遭受阿萨辛暗杀之事有何联系,萧瑜仍是没有理明白。
事实上,他现在需要担心的,是莱特和巴德两人带着的队伍是否会如哈瓦勒所希望的正面对上扎尔卡。
“别停下,往前走!”思绪被蓦然打断,身后响起押送他的士兵不耐烦的声音,顺带着他还抬手用力推了推放慢脚步的萧瑜。
萧瑜没说什么,顺从地加快脚步。此刻他们已经拐过几个弯,从议事厅转到了另一片区域。穿过一个拱形石门,几名士兵带着萧瑜走进一个院子。院中所种植的诸多植物早已荒芜,给这个院子添上几许荒凉的味道。
只是,与这院子中荒芜人烟的氛围完全不同的,是周围披坚执锐、一步一岗挺立在院中、戒备森严的穆斯林士兵。这些人面容冷肃,目不斜视,对于刚进来的几人完全没有分出任何注意力,如同雕像般笔挺地站立着,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武器。
顺着院中的石板路,整个队伍停在一座大门紧闭的房间前,从外部看,房间有些年久失修,从门到窗被闭合地严严实实,里面透不出任何东西,同样的,外面的阳光也射不到里面。萧瑜心下有些猜测,这几人带他来的,应该是其他被抓骑士所在的房间。
果然,在一名士兵上前推开大门后,萧瑜便看见了房内满身狼狈,或躺或坐在地面上的一群人。
说这群人是平民都有些勉强,更遑论是骑士。躺倒在地上的众人俱都两两背对被绑着,面色憔悴,下巴处全是乱糟糟的胡茬,身上衣衫褴褛,完全没有半点所谓的“骑士风度”。或许是长时间待在黑暗的空间中,在大门打开,阳光射入空旷阴森的大厅中的时刻,众人都难受地眯起了眼,抬手遮住过于强烈的光线,缓和了一阵后,才慢慢睁大眼睛看向门口的几人。
众人眼神涣散,茫然地看着士兵将双手仍被绑在身后的萧瑜押进大厅,一把将他扔在了地上。
几息后,完成任务的士兵走出房间,然后,反身锁上了大门。
静谧的大厅中,众人只听见门外落锁的“咔嗒”声。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十字弓就是弩;角弓下弦后基本都是大C或者O形,便于携带,不像英格兰长弓和美式长弓,下弦后就是长扁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