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丁宝桢而言,他原本的理想当然就是坐上这种八抬的大轿,自三十三岁那年中进士后,不论怎么心怀天下。个人荣辱似乎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建牙开府起居八坐,这当然是清季时众人的奋斗目标。不过这时候和淮军大帅一起挤着坐轿,似乎有点滑稽别扭。又有点僭越之感。
不论如何。大帅这一两年内可能就会称帝。此事传出去,还不知道如何。裴寂坐御榻与唐高祖并列,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怀着乱七八糟的各种心思,他对张华轩地话只能敷衍道:“这是大帅的教化之功了。”
“哪里。”张华轩也是有些悠然自得,这一向来只是骑马出行,坐这种大轿倒是感慨古人当真会享乐,他向丁宝桢笑答道:“我有什么教化之功可言?教化是有什么用,说到底。得给百姓实在的好处。不然,今天大伙就知道洋兵犯境。可还有人敢出门来吗?”
这话说的虽然有点自得的味道,不过终究是实情,丁宝桢也没有旁的话可说,只是简略答道:“大帅这话高明之至,所言地确。”
张华轩何等人,丁宝桢魂不守舍的模样尽落他眼中。仔细一想,便知端底:“老丁你不必如此,想想看,淮军的炮营我调走了一半以上,要塞那里,敷衍几炮,晚间就不打了。撤出要塞,示敌以弱,明儿一早晨英军保准登陆上岸,直扑州城。港口距州城十里左右的路程,杨英明率炮营劲旅,还有海州镇六百官兵先打伏击,然后以骑击夹击,英军满打满算两千人左右,咱们骑兵就和他们一般多,以中军镇的战力,可保无事。”
说到这里,张华轩也不能不遗憾:“就是杨英明左宝贵苗以德这三个小子,混账之极,说死了也不准我亲领大兵,这一条,我很不欢喜。”
何止他不欢喜!
丁宝桢是什么脾气,他自信军伍之事,也完全可以得心应手,打两千英夷以倍数淮军击之,有什么困难?说到底,他以军令部长之尊亲自领兵,也是说的过去的。不料张华轩也是振臂欲上,他只得领着一帮将领苦劝,最后,终于定了由杨英明领骑兵,左宝贵总领步兵,协同会战地章程,而他与张华轩两人,都留在城中静候消息。
说到底,若不是张华轩巴巴儿的赶来,怕是没有这么许多麻烦。
人同此心,与英夷一战可以洗雪十六年前南京条约之耻,这样大事,张华轩热心,旁人自然也不甘落后,留驻州城,算是有运筹指挥之功,也还罢了。
只是突然想起北方战事,便向着张华轩发问道:“大帅,这阵子全在盘算与英夷的战和大事,连淮安阎丹初那边也不及敷衍,这里事了,我是回徐州,还是仍赴淮安。”
张华轩略一思索,便笑答道:“还是去淮安吧,明日战罢,总要和英夷有一阵子扯皮。据我估算,英夷这一番在中国的主力尽数在此了,没了陆军,留几艘军舰有什么用?仗打败了,总有有人出来收手。军舰长期停在海上也是无用,怕是会回香港,着得力地人来重开谈判,若是没有人来,总归我有大批俘虏在手,英夷短期内也无兵可用。调集特使来华,再派大兵前来,与法国商谈合作,两国一起行动,算算,最少要等明天夏天了。”
他悠然半躺在轿子地壁上,微笑道:“到了那时候,南京咱们也打下来了,以全国统筹之力再与英法交手,可能获利更大。”
说到这里,倒是他也想起一事,便向着丁宝桢道:“英法不过是小患,而俄国才是腹心大疾,咱们万不可小心。你淮安事了也不必到徐州来,北方战事也很快就要完结了,咱们在国内可以放心了,南方地情形你大约也知道,淮军五个镇就可横扫,日后最重要的,还是要在北方防着俄国人,军令部要把这一层把握好,调兵布防设置内镇都是军令部的事,配给装备武器发放也是军令部的事,凡是部务里向着北方的都要先行,此是重中之重,不可不慎。”
现在与历史不同,清廷对俄国向来没有太多警惕心,而俄国人在此时的形象也算不得穷凶极恶,谋求极北边地,对清朝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不可接受的要求。所以奕山为黑龙江将军,而俄军几千人沿长而下,设立军屯,奕山也只是略加关注,期待于抚。
而“抚”字一说,原不过就是丧权辱国,以国土换取俄国在条约上的支持。事实可见,俄国地胃口大地离谱,先得极边之地,然后谋取东三省为黄俄罗斯,日本确实可恨,不过若无英国扶值日本抗拒俄国,怕是东北早不复为中国所有。
如此生死大敌,张华轩决心将以一国之力相抗之,绝不懈怠!
倒是军统的情报,涉及到清朝或太平军时,总归还是顺手,不至于一筹莫展,然而各国内部情形布置,却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无从着手处。而张华轩记性再好也只记得大概走向,具体如何也记不清楚,况且,就算是记得清,现在时局发生变化,到底会如何演变,也无从猜测。
总归是俄国野心难制,若是迟迟不能平定北方,怕是有不可测之祸事出现,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不免得有些心急,向着丁宝桢喃喃语道:“海州这里事了,我仍回徐州,甚至可能到济南。北京一下,便到北京。身处北方处置大局,阎丹初当然也随我到北京,政务处改为内阁后,现在地人手大约都到北京。你留淮安,预备南伐的大局,至于淮安并海州的政务,我拟意都交给周攀龙,让他任江苏巡抚,你意下如何?”
淮军眼看就要得国,以前的那一套班底自然都要攀龙而上,到中央任中枢大员,淮军的政务改制已经着手进行,以张华轩雷厉风行的手段,怕是要立见成效,等淮军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北京之后,事事方能如意,不至于不凑手。
现在隶属淮军的官员幕僚已经不少,丁宝桢心里清楚,有不少都是预备位至督抚的,这个周攀龙早年就是知州,这几年在淮军领地内做事也很见成效,任一个江苏巡抚算不得什么,怕是还有可能直任两江总督,也未可知。
他当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政务的事,军令部插手显然不对,现在张华轩垂询,不过是多年老友,类似闲谈。
当下只是微笑,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道:“现在有海州镇、徐州镇、庐州镇三镇,将来还要设南京镇与苏州镇、南昌镇,六镇总归有三万人以上,可保两江平安,以军令部所见,还是要设两江提督,以总其事。”
(217)镇之以静
这两江提督之设,算是后世大军区之辈,张华轩现在并未考虑及此,随着丁宝桢话头随意想了一下,总觉得现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左宝贵算是不错,不过让他统领整个两江的内镇军务,总是为时尚早。而其余将领,也不能尽然放心,虽不至于有尾大不掉之患,不过三省防务交托一人,暂且还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个又不是清廷的提督,淮军的内地军镇慢慢要扩张实力,才能名符其实,而疆域分化而设提督,张华轩还要细想。
当下只能敷衍丁宝桢道:“这件事操切不得,况且淮军野战获胜更加重要,内镇的事是万世法,却并不足以在此时有什么奇效,不必这么着急。”
丁宝桢也知是理,当下也没有旁的话可说,两人索性闲谈,因适才提起人才的事,张华轩先笑道:“张之洞这一次算是被我整治的不轻。”
丁宝桢也笑,他自己就是翰林出身,张之洞现在还没有中进士,那点子名士脾气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只是私底说起来,总归是孔门一脉,需要有些照应才是:“张孝达这一番历练也算足够了,可怜他瘦皮猴子一样的身形,居然跟着中军镇一路厮杀,河南战事一了,还是让他做文职罢?”
两人想想张之洞的瘦弱身材,再加上走路时没有正形地模样。^^^^怪不得有人以猴相来称谓。都是摇头而笑。
“确实,孝达做淮军将领是难了些,也太恶作剧。况且我也只是磨磨他地脾性,将来,还是会让他做清要官,他的脾气,摆脱不了名士架子,这一番见了真章。以后做事会有通盘的考虑,让他在地方屈才了,还是到中枢襄赞枢务的好。”
张华轩心里可是清楚,张之洞这个人敢于任事,这一番历练出来,怕是胆子更大。具体如何他还不清楚,可不敢把这个人放在督抚的位置上,这个人在湖北的时候号称屠伯,用的银子如同泥沙一般。所营建的事业,十之**都是好大喜功,全无成效。^^^^让这样地人到地方任亲民官,他还没有这个胆子。
丁宝桢也不觉得张之洞适合担任地方封疆,所以并无话说,两人又随意闲聊片刻,出得州城热闹所在,到达海州州衙正门前,方始落轿。
适才在新城之内,张华轩举目看去。尽是高楼幢幢,一时间竟有时空错乱之感,淮安虽然也有不少楼房,不过中西各半,倒是与张华轩记忆中的上海类似,而海州这里,却是绝然不同。令得他感慨万分。
落轿之后。周攀龙等州衙官员上前迎接,自海州开港以来。张华轩倒是头一回至此,放眼看去,给周攀龙配给的全是在淮安千锤百炼过的精英,想来此人治政只要不多生事端,自然就水到渠成。
一两年后,求是学堂的学生毕业之后,各地督抚州县都会有大量得用的人才,做起事来,要比以前更加顺手。
他脑子里想的这些,而眼前这些州县官员们却是另外的想法和表情。外海与要塞那里还在打炮,虽然不及早晨时密集,不过炮声不停,各人的心都是七上八下,慌乱不堪。
而且当时地官员,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真的亲民,这一天下来,州衙请内卫和令警察部到处查看,发觉州境内百姓们都惶惶不安,不少人都带着锄头叉把菜刀这样的武器,这样地情形类似于暴乱,在这些官员的眼里,算是内外交迫,外有强敌,内有暴民,万一有什么变故,就会把在场的大人老爷们压的粉碎。
倒是此时看到张华轩神情轻松,各人的心思不免得也为之一变。眼前这位爷二十出头就成了事,手绾兵符每战必胜,虽然不是当真上阵的武将,没有那种温酒斩颜良的武功,不过就淮军的战绩来说也很难与这位大帅脱离干系,既然现在要登九五大位地大帅都这么形若无事的在海州这里,想来海州的事,也并不相干。
这么着一想,不少官员都回过味道来,纷纷上前请安。^^^^
张华轩拿眼一看,却见自己的小舅子翁同和也在这人群之内。他略一思索,便想起翁同和这一年多来勤勉做事,那学习政务的差使早就革了,阎敬铭做事不问派系,也不管各人与张华轩关系如何,前一阵委了翁同和东海县的差使,海州原本是直隶州,兵荒马乱的也没有改制,按说以今日海州管辖八个县地范围,早就能升级成府了。
当着这么多人,倒也不必与翁同和多假辞色,当下只拉了周攀龙地手笑道:“海州这里,怕是还要乱一阵子,一切倚仗。”
周攀龙知道他只等战事一结束就会离开,不会多呆,这时候说的话当然是慰勉地意思,于是也打起精神,回道:“蒙大帅垂爱委以州府之任,这原本就是下官的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好,重开谈判之后,我的意思是教别人过来,你专心恢复商贸生产,不可多心。”
说不多心,周攀龙却还是眼皮一跳。
这一次与英夷会谈,周攀到到得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所行所言多不合大帅的意思,正惶恐间,终蒙开革了这一桩差使,却也是万幸。
清季的外交人才,先是以恭王闻名,此人以亲贵专任总理外交衙门,与各国使节还算说的上话,做事也很认真,老实说,看大事也算准确,比他的四哥要强的多。不过现在恭王还没起来,也不必说得。再往后,便是李鸿章,他以相国北洋大臣之尊,挟多年领兵做战的威势,动辄倚老卖老,耍痞子腔与人说话,便是外交场合说错了,也能强扳回来,所以交涉时,不论实际如何,场合也能撑足了。而实际如何?弱国无外交,与日和谈一事,耗尽心力尊严,将死之人苦苦哀求,一切也说不得了。
倒是这个时候,李鸿章未曾蒙曾国藩教授“顶经”算不得老奸巨滑,脾气也未受摧折,现在他在淮军内也不算得意,毕竟是前清翰林,以前是乡间郡望,这样的人,给他一个副总镇,也是无用,拢不住他。
倒是用他这点外交上的悍劲,好好敲打一下战败后的英国,给一个外务部的名议,让李鸿章领着人和那帮英国佬会会也罢。
这些计较,也不必全为人道。寥寥几语安抚周攀龙后,周攀龙倒是先不安道:“大帅,内卫和警察部的人查察过了,整个海州有过十万人不安于室,操械聚集一处,虽民气可用,不过不经统管,惟恐出事。”
他确实是惶急,原本这些事不归他这个文官管辖,左宝贵单独料理,出了事也是海州镇的干系,不过现在大帅人就在此,海州镇自总兵以下,全部在港口之外设阵地预备抵抗英军进袭,若是此地变生不测,当真是百死莫赎。
想想也确实危险,张华轩自起事以来,在淮安则出入有数十亲兵围护,后来声势越大,护卫的力量越强,到了现在,淮安的府邸有若一座军事堡垒,没有大兵,休想攻入。
到徐州后因是战地,阖城内不少文武将佐,还有中军镇保护,虽不及淮安,也还罢了。倒是到了此时,精兵强将都去参战,便是苗以德这样的内卫将军都上阵了,放眼看去,眼前数百人中,武将寥寥无已,护卫十余人而已。
若是变起不测,怕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
张华轩倒是不在意,他马骑得,枪也用得,眼前十几个护卫全部是武艺精强出身武林世家的良家子弟,信用方面绝无问题,万一就算有什么不测,也能从容脱身,并不相干。
眼前这些人惶恐,不过是旧习作祟,于其说是怕洋兵打过来,倒不如是怕变起肘腋。
当下向着周攀龙微笑道:“这也好办的很。”
回转过身,向着还跟在自己身后的护卫军官笑道:“带我的帅旗,传喻四乡并州县,就是我感念于众百姓至诚,不过兵凶战危,还让大伙各自回家,日后会把大家编伍齐民,组成民团,以备非常”
他威望如日中天,这护卫军官也没有二话,带着两个人便去四处喊话传喻了,周攀龙放下一颗心来,又委派了人去传令给警察部,也一并传喻,令四乡州县的百姓一律还家,不得擅自出门。
这般处置之后,所有的官员都放下心来,此时再看张华轩一副镇静无事模样,倒是又发自内心的敬佩。
配给海州的文官与淮安不同,大多并不算是从龙郧旧,也不是亲贵近信,而是量材分发至此,很多人,在今日之前只是上任前在张华轩的大帅府邸引见过一次而已,在这个时候,隔着几里远炮声还轰隆隆的响着,却是能与大帅这么挨近,各人一想,却也是一种缘法,若是当真投了大帅的眼,怕是比辛苦干十年还强。
功名利碌当然是好东西,淮军选人,也不是以什么品格为先,而纯以才干为主,反正有廉署查察,也不怕他贪墨。
当下众官一起簇拥下来,向着张华轩迭送高帽,有人满脸挚诚,有人谄词如潮,种种新奇花样,不可胜数。
(218)祸福难料
此等官场旧习,也是陋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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