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微明,李鸿章已经起身装束完毕。在军中当然要行军中的规矩,穿的是军服皮靴,一身利落。就是军风纪一扣之后,全身被约束的极为难受。
李鸿章初入军中时,光是穿军装这一条就差点要了他地小命。不过到了后来,李鸿章倒是明白了,军装,就是约束军人,提高军人的内省与自我约束,还有军人的荣誉感之用。如大清的军服,拖沓难看,怎么看,不是叫花子也是囚犯,这样一支军队,很难激起人的军人荣誉感。
不过领悟这种大道理还没有几天,这一身衣服却眼看就要穿不得了。他一面用青盐涮牙洗漱,一边满脑子乱想。
却不知道,新内阁成立之后,穿的是什么官服?听说大帅对大清服饰并不满意,用大帅的话说,文武官员身上带的补子,源于唐宋时地吉服,喜庆日子穿着好看,添些喜气,而不足为常法。官员穿着一身地鸟兽,不太庄重。况且,衣冠禽兽已经成了一句骂人话,新朝新气象,大帅虽要复汉唐衣冠,不过看来官员的新服,倒不象前朝那样用补子或顶子来区别品级了。
这一条,倒显地不如淮军的军服可爱了。
军服之中,特别是将官的服饰,制作的特别精致细腻,不仅是料子和工,光是肩头上饰的金星就是纯金所制,一颗将星在肩,行走军中也好,民间也罢,望向他李鸿章的眼神,自然是无比仰慕,令人陶醉。
美中不足的当然也有,金星只有一颗,而不似吴长庆与周盛波那样的两颗金星,一切仪卫也都是饰有一星模样,比如他的将旗。
好在这下大翻身,到淮安之后任内阁副大臣,金星虽然没有了,不过与三颗金星的丁宝桢地位相同,这一下,可当真算是扬眉吐气!
现在淮军将领一级的享受,已经算是与当年绝然不同。身边有专门的仪卫队,有专责送信的传令,也有照顾日常起居的勤务,还有负责协助他的中军副官,也有参谋副官,负责解说军事常识。
日常用度中,也有不少淮安自产或是少量进口的洋货。比如肥皂与穿衣镜之类,用起来就极为方便。穿衣镜是淮安自产,装饰都用中国习惯,用起来极是舒适,而肥皂却是进口,据说淮安有意自产,不过总还得过一两年之后了。便是牙膏,也有进口传供将军一级使用的,不过李鸿章用惯了青盐,反而觉得牙膏那玩意用不爽利,于是便仍然用青盐擦嘴。
现在呈现在镜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正是男人巅峰时的由青年步中年分界时模样的李鸿章,这个时候,精力仍然如青年那样旺盛,然而思想阅历已经趋于成熟定型,很多不恰当的恶习已经被主人自己摒弃,而此时的李鸿章,不论从仪态到精神,再到城府气质,都是处于巅峰时刻,所以他的信心,也是无与伦比的强盛。
“来!”
李鸿章唤人,向来不喜欢多说半个字。他的勤务兵已经服侍完他换衣洗漱,所以这一声传唤,自然是传副官与传令和仪卫上的人。
他的军事副官佩上校军衔,却是不折不扣的讲武堂一期毕业生。配给李鸿章这样的上官,却是很觉委屈。
毕竟,李鸿章不是纯粹的军事长官,他在第六镇中,也多半是被咨询的客卿一样的人物。遇到事情,李鸿章多半不肯直接建言,临敌战阵之时,也轮不着他这个翰林出身的副总镇去冲锋陷阵。
这样一来,他的卫士与副官们当然觉得无趣,而最要命的,是跟随这样的的长官在军中是否有前途。
军中不管怎么说,也是山头林立,跟对了一个老长官,将来前途自然一片闪亮,而跟了个黑长官,自己也只能黑到底了。
副官的这种小心思,李鸿章自然也明白的很。不过他在淮军中并没有追求,也只得委屈对方罢了,今日看到副官板着脸进来,想必是对自己传唤的方式不满,李鸿章突然一笑,点着副官只道:“我就要离开淮军了,临行之际,小子你不想我写封书子给吴总镇么?”
(238)重剑无锋
“这?副总镇要走?”副官一脸迷糊,一时半会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李鸿章满脸带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副官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于是一边想事,一边答道:“是,都准备好了。人都在外头候着,就等您吃完了上路。”
李鸿章向来的规矩就是吃早饭一定要皖北庐州的家乡饭,因此,专门从自己的薪资里请了一个老家来的厨子,还有,便是他烟瘾极大,他不似这时代的官员,有很多都嗜好吸大烟,不过他的旱烟袋却是从不离身,一想事时,便是一锅接着一锅的抽,常常要抽上十锅之后,才能从容做事。
这个毛病还是在皖北办团练时肩负责任太过重大,压力一大,则只能借烟草解乏,现在人轻松多了,不过是积习难改。
当然,后来做到北洋大臣疆臣首领时,就换了水烟抽,这自然是后话。
听说一切预备停当,李鸿章只随口说一句“好极了。”然后脚步不停,到得外头帐里头,也不吃早饭,倒拿起烟锅来抽了一锅,稍微过瘾之后,便道:“今天的差使重要,不必再耽搁了,通知外头,准备上路吧。”
这话自有勤务兵出去通传,于是外面一通乱响,人喊马嘶的甚是热闹,总因大伙知道他的习惯,以为他要用过早饭才走。是以一时不防,竟有些慌乱。
李鸿章也不放在心上,只在自己衣服口袋里又取出一副水晶大墨镜来。吹一吹浮尘,便即戴在脸上,看到副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于是又笑道:“小子不必慌张,我在这里总还有三五天要呆,等交待了之后,自然会留一封信给总镇,请他好生安排你地前程
李鸿章这个人最是护短。这副官也算跟他多时,出心费力不少,绝不能教人家没了前程,这副官也知道他的脾气,听得他如此一说,于是心中大喜,立刻一个敬礼,表示感谢。
此刻也不必同他多说,李鸿章健步出门,门外早就有卫兵把他的马牵来。李鸿章原是文官,就算是在皖北打仗时也多坐轿子,进入淮军后顾不得许多,只能事事从权,时间日久,居然也磨练出一身好骑术。
于是没有旁话可说,翻身上马,着副官前来,询问中军镇地去向。知道就在六十多里外的前沿,已经距离三河尖近在咫尺。与捻子的游骑这两天小有接仗。
李鸿章也不曾问胜负,三千中军镇的战斗力他清楚的很,以他的估算,当日清军的江南江北两座大营五万多人。也不是三千人中军镇的对手,至于太平军,更是休提。
后世妄传太平军几个悍将地战力,其实论说起来,只有一个石达开强悍,不论细节还是大局统筹,都极有章法规矩,他的治下几股野战精锐也颇能打得。所以在天国初兴占据南京的那一两年时间内。太平军打下皖北庐州,皖南安庆。控制住了长江上游,所以虽有江南江北两处大营,天京安若泰山。而太平军进湖南,进江西,战湖北,处处压着清军打,而石达开在天京事变后一心求去,带十万兵马远走,没有了根基,也就是有如浮萍一般,再不是清军对手,而清军翻过手来,曾家兄弟以五万人扼住安庆猛攻,太平军出动李秀成与陈玉成五股大军五十万人竟救不得安庆,天国势颓之势再不能挽。
论说起来,李秀成还有些大局观,算是一个统帅,而陈玉成只是偶尔能带几百精锐冲锋陷阵,而全无威望,天国大将俱不听他的令,算不得一员上将了。||
而以陈玉成之勇,在二破江南大营后,一听说张国梁在常州外丹阳驻兵,一见张字大旗,数万麾下太平军竟然畏缩不敢进攻,对清军一勇将尚且如此,更不必与现下淮军的中军镇比较了。
如李鸿章之流的清朝官员世家出身的士绅对淮军已经极有信心,也是因为全国上下,统统知道淮军恐怖的战力之故!
旁的不说,中军镇这几千人,李鸿章私下里也曾推算过,从僧王的黑龙江马队到绿营兵,到各地团练,特别是湘军他也知之甚详,想来想去,同等兵力,不过是白送,十倍兵力,也就是湘军还能挡一挡,不过还得看有无地利,平原交手,湘军也还是惨败,二十倍之力,也很难说!
拥有这样战斗力地军队,还有完备的政府,更关键的是还有源源不断的军饷,这样的军队能否得天下,何消说得!
于是为了自己前途,家声郡望,李鸿章非得拼命做事不可。张华轩的脾气他很清楚,用人办事,取的是以能力为主,早就有消息,浙商胡雪岩替张家料理私产和淮安不少商务,现已经有风声出来,新内阁的商务衙门大臣,非此君不可。
以一个普通浙商,拼力巴结差使,人品据说也不如何,居然也能做到大臣,胡家祖坟当真是冒青烟了!
想想大明沈万三,捐助大明南京城墙,太祖还要拿他逮问是何居心,破家也消不得灾,最后落个充军云南烟瘴地面的下场,这人生际遇之奇,有什么说得!
李鸿章再不耽搁,翻身上马挥鞭,向着三河尖中军镇驻扎的地方飞奔赶去。
他是堂堂地淮军将军,而且是实际负责的副总镇,所以仪卫甚多,现下比不得在淮安时,将军很多,而且是在大帅眼前,张扬不得。而且又是在战场上,索性就用足了仪卫。整整半个队一百多人的马队跟随着他,其中有他的护卫,也有从总镇那边借调而来地,总之这一带已经是和捻子的势力犬牙交错,万一出了乱子可不是好耍的。
当天早晨天色蒙蒙亮就起身赶路,到了**点钟光景已经奔出一半路,因战马不能这样持续急驰,并又停下歇息了两刻钟光景,各人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吃点军用水壶里的存水,然后又继续赶路。
下午点把钟光景,已经与中军镇的哨探游骑接上了头,于是一路递铺急传,知会中军镇的两个上官前来迎接李鸿章。
向例中军镇与捻子交手,也一定是大家互相吃罢早饭,然后中军镇四面撒开游骑,总归以百人左右一小队,四处扫荡,这几天来,捻子已经很亏了些亏。这样的打法,原本是捻子对付官兵所用,而现下这一支骑兵当真是难惹。论骑术,比捻子只强不弱,论勇悍,皖北汉子虽然勇悍,似乎也不好意思说中军镇地勇武不及捻子,只怕认真比较起来,中军镇地军爷们的悍勇之气远在捻子之上。
这就不能不让人沮丧了。捻子与淮军也不是没有交过手,在众多大掌旗看来,捻子吃亏就吃在枪械不精上,如果不然,当初也不会被淮军赶出皖北,流落到河南来。而当初蓝旗与淮军第一战时,淮军主力全在,连现在难得出帅府辕门地张大帅,也在队中。当日一战,捻子突然冲出密林,淮军很吃了一些亏,虽然说不上会败,不过也是阵脚大乱。
这样一来,众捻首对淮军的火器之精当然没有话说,不过论起勇武和训练,他们倒是没有觉得淮军如何强劲。
就是有这么一点不服气的劲头在,所以众捻子一直下不定决心投降。
现在可好,淮军别的镇且不说,中军镇的勇气和悍劲也在捻子之上,而马上互搏,似乎中军镇的军爷们的刀术也更加漂亮实用一些,这还且不得,马刀远比捻子的武器精锐锋利也不必提,仅是这些军爷们手里的那后膛七响马枪,就足够捻子喝上一壶了!
两三千捻子,挟枪带箭,呼喝向前,人家不过是百人小队,隔的老远就开始放枪,众人原本以为枪声一响之后,总得重新上火葯,装铁子,谁知道这枪声居然劈里啪啦响个不停,隔着几百步远,就有不少捻子被打落下马!待众人胆寒心惊,好不容易损耗甚多人手之后,谁知道人家居然并不后退逃走,利用枪械继续射击,而是抽出马刀,各人呐喊一声,就这么一百人横冲直撞,杀入捻子队中!
先是后膛枪的打击,然后又是这般强横的表现,捻子们早就慌了神,而接战之后,中军镇的骑战之法经过长期训练,而又在河南大砍大杀弄出一身的强悍杀气,整个军镇已经骄狂之极,根本不把捻子放在眼里。一百人挥舞马刀,横砍竖劈,一时间捻子队内鸡飞狗跳,手中的铁矛长枪之类,近身马战,根本不如马刀便利,不过几息功夫,捻子骑队就被砍散,开始溃败奔逃。
捻子一逃,中军镇自然也是打马穷追,然后马力之内,又砍得捻子鬼哭神嚎,待追不上之后,中军镇的骑兵们从容住马,却又继续打枪追杀。
一场好杀,捻子们闻风丧胆,此后遇到淮军的百人骑队,哪怕十倍兵力,也不敢上前邀击。
(239)说服
听闻李鸿章到来,郑安远与张之洞都是意外。论理,郑安远的级别与李鸿章相同,不过一个是内卫,一个是翰林出身的淮军副总,两者之间虽不能说冰火不能同,却也总是有些隔阂,难以融洽相处。
不仅是李鸿章,内卫出身的人对淮军的其余将领,也总难推诚相交。这是职业旧病,无须说得。
至于张之洞,被大帅一番拿捏发作,在中军镇效力这段时间虽然大有长进,听说大帅在徐州也夸赞张孝达有进益了,不过,总归是羞于见人。
堂堂一个少年神童青年举人,出过诗集大有文名的风流人物,居然在厮杀队里厮混,而且跟随的还是前朝锦衣卫人物领军的队伍,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风光的事了。
不过李鸿章亲自带着人赶到,总归需要这两人亲迎,中军镇再骄狂,事关淮军礼制,由不得他们乱来,若不然,军法官记上一笔,虽然事小,也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
于是两人放下手头的事,一起会齐迎出大营,隔的老远,看到李鸿章仪卫摆的甚足,两人不觉相视一笑。
郑安远出身内卫,人虽阴沉可怖,不过与张之洞搭伙计久了,自然说话要随意些,于是当时散漫随口道:“李副总向来为人谨慎,常说,当此官,受此礼,李某人很快就要不当此官,是以似乎也不必太过讲究。今天一看,却是威风的很。”
李鸿章的心思,张之洞自然了解的很。同为文人出身。在军中当丘八终究不是什么了局,现在看来,莫非李鸿章有在淮军得意地心思?
不过这些话倒是不必同郑安远这个老粗讲了,当下只是笑道:“可能李少荃以为这里临敌太近,需要多带人手才能保得安全。”
“这话说的得窍。”郑安远大为激赏,看看李鸿章离的近了,就不再同张之洞多说,两个待李鸿章又近一些,便策马上前,一起拱手为礼。郑安远先开口笑道:“李副总镇,一向少教,有什么要紧公事,需要老哥你亲自前来?”
李鸿章这时候已经把墨镜取下,戴着这东西固然挡得阳光风沙,在身份相同的郑安远面前戴,总归是有一些不恭。
况且,说句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话,他也委实有些忌惮这些内卫的人。在淮军内。轮不着内卫来说话饶舌,军法部的人管军队人事,内卫渗透不得。等到了地方,虽然做的是内阁副大臣,不过说起来就是内卫该管了,如果得罪了人,将来被人暗中陷害。殊为不值。
于是也一样拍马上前,先拱一拱手,然后笑道:“在归德时与两位常见,这一晃十来天不见,倒确实想念。”
他这话也只能骗鬼,不过也不消揭穿。于是张之洞也上前,执礼甚恭。
李鸿章对他,却也与对郑安远不同,循礼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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