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张华轩说的正颜厉色。场中诸人却是视若无睹,听若春风过耳,绝不曾有一句半句往心里去。
租佃矛盾已经积千年之传统,春秋的贵族也好。三国两晋的大世家也罢,还是宋明清以降的人形成地地主家族,凡是涉及到自身利益的,大道理讲的再多。也是无益。
张华轩倒也没有指望这几句话就能把眼前这些个吸血鬼打动了,当下话锋一转,声音已经转为冷厉:“兄弟有鉴于此,已经上书朝廷。蒙朝廷允准便宜行事,淮北情形如此严峻,不得不由兄弟痛下狠手。严加整顿改变!诸位老兄。若是今天不管农人之生死。他日也无人顾忌尔等生死了!”
这一段话等若是他的土改宣告,一席话说完。虽然时值初冬,这关帝庙内,却有不少人额头见汗。
一个做过道台地乡绅壮起胆子,向着张华轩问道:“不知道按察大人,到底是什么章程?”
还不等张华轩回答,便又紧接着道:“咱们做田主的也是人出身,受过圣人的教,又做过父母官,也知道养爱牧民的道理,这些不需大人多说。只是这天灾频乃,佃农们不易,我们这些田主也一样受灾,若是大人一意偏向佃农,咱们也无话可说,只得退佃了事,任是让那田地荒芜,也省得佃地越多,拉的饥荒也越多!”
这退佃一招,自然是这些乡绅预先讲好,这退任道台一说,其余人立刻出声支援,场中成百上千的人一起叫嚷,声浪汇集成片,却如同大片的苍蝇嗡嗡成阵,吵成一团。
张华轩却也并不着急,他这一次土地改革,却是有大把前人地经验可用,一点儿也不需为难,这退佃一招,原本就是土改中地主抵抗政府的常有一法,根本不足为奇。
其实若是以省事的办法,则是彻底剥夺眼前这些地主地私产,把他们地土地房产细软让贫民瓜分一空,然后再排排站枪毙掉,这样最易成功,也最易得到赤贫农民地同情与支持,可以说,张华轩要是敢这样做,在三月之内,他能让淮北与苏北的千百万农民跟在他身后一条道走到黑,永不回头。
只是这样一下黑手,朝廷那边是必须要反了,也同时等于和天下地士大夫和与之相关的势力为敌,这并非张华轩所愿,他要改便当前的中国而且不能借助外力,就必须得统合所有的各阶层的力量,而不是削弱或消灭某一阶层来达到另一阶层的目地。
况且,如此做法后遗症极大,国家没有富裕阶层和中产阶级,上下缺乏缓冲,是一条极危险的道路。
他当下也不着急,只是坐定原地,任凭冬日暖阳晒在身上,虽处这闹市一般的寺庙正院之前,却只是觉得心中恬静,无比安然。
张华轩如此模样,却比他大发雷霆之怒要更让这些士绅怀疑,各人吵了一阵,却是慢慢
下来。
张华轩似笑非笑,向着各人道:“若是兄弟无十足把握,又岂能把这天下最烦难的事揽在身上?这些天来,宿州的三班衙役,乡老里保配合兄弟的淮军,由几个幕友带着,已经把四县百来个乡的田主佃户都摸了个清楚,从今天起,所有的佃农与田主的租约一律续满六年,田主不能退佃,除非佃农两年以上不交租,交租的份额,一律由上年交租的一半再减去一半,永为定律,丰年佃农不需多交,灾年可以经过政府经一考察后适量再加减免,如果歉收的产量不足三成,则完全免租。”
这一席话却如青天霹雳,把眼前上千人震了个目瞪口呆,如张华轩的办法行事正是学自后世的三五七减租法,这样地主所得只是原本的三成不到,而佃农可以得到六成以上,若是丰年丰收,还能收入更多,地主却并不能多加收入,若是灾年,则田主就得减租,甚至颗粒无收。这个减租办法,对田主唯一的照顾,便是佃农无故两年不交租,田主可以退租,余者,皆是倾向佃农。
“大人这个办法,咱们不服!”
“对,我要对京师去告御状,敲登闻鼓!”
“凭什么咱们的田收多少租,要由张大人你来定,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
各人呆了片刻,却如同油锅溅水,立刻劈里啪啦的爆炸开来,种种不满尽显无疑,不少人攘臂大叫,唾沫星子喷的半天老高,要不是顾忌那些闪着寒光的刺刀,只怕就有人冲到张华轩身前揪着他衣领质问了。
“吵什么吵,一律退后,再有人向前一步,立斩不赦!”
黑大个儿杨英明这会子并没有把自己那支来复枪拿在手里,而是换了一把锐利的腰刀,眼看群情激动,不觉带着将自己的佩刀抽出一半,经过光线一照,寒光耀眼,其余的戈什哈有样学样,也立刻抽刀上前,立刻把那些激动的乡绅们震住不动。
张华轩满脸的无所谓,等众人安静下来,当下便又笑道:“退佃不成,告状却由得你们。不过不要怪兄弟没有提醒,这淮北地面,现在一半家是捻子们当,一半儿的家却是由得兄弟做主。找两江总督,不成。抚,不成。朝廷,怕也不成。而且甭怪兄弟丑话说在前头,俗话说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各位里确实有一些当官州县官的,可知道兄弟这话说的是不是实?不论大伙儿是否愿意,这事儿的章程就是这么着,也甭指望兄弟我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委员,在四乡成立分组,退租的,恐吓佃户的,到时候可不要怪兄弟我手辣,言尽于此,诸位老兄一定要仔细思量,慎重行事。”
话说到这里,各人已经是呆若木鸡,无话可对。
张华轩行事狠辣周到,今天的话已经讲的明白,各人是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总之所有的退路都被张华轩和他的淮军集团封成死路一条!众人回头仔细想想,等于是自己思谋的每一招一式,都已经被人家算的清楚明白,不管是耍什么手段,用什么办法,人家都已经拿出办法来应对,而且条条是道,章程条例弄的清爽明白,任是再精明干练宦海沉浮多年的人,也知道这一次算是彻底着了道儿,若是还闹腾下去,张华轩话里威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破家灭门有期!
当下还是那做过道台的乡绅最是明白,先用阴狠的眼神盯了张华轩一眼,然后拱手道:“按察大人行事这么干练明白,兄弟佩服,这一回不论是减租或是不收租子,也只得由得大人随意处置了。”
他一开头,其余的士绅没有办法,也只得纷纷答应。强权之下无公理,几十个戈什哈的腰刀一亮,众人立刻清醒过来,不论怎么不愿意,眼前这个一直微笑的按察使却随时能要了自己满门老小的性命!
一想到月黑风高,一队淮军假扮捻子,杀了自己满门老小的场景,各人不觉冷颤不止,纷纷上前,刚刚吵的最凶的,却也是此时答应的最快的。
“诸位老兄也不必如此害怕,兄弟是最讲道理的。况且,这三五七减租不仅是惠及佃农,时间久了,各位就知道我的苦心。还要知照一声,不仅是减租,下一面兄弟还会花钱买一些田产实在过多的田主的土地,再加上原本官府的闲地,放给那些赤贫的农人,上天怜咱们有好德之心,必定会让淮北风调雨顺,大伙儿大有生发的!”
(54)暗流
华轩这话说的好听,其实眼前这些田主们的收入已经半有余,众人心里恨的发痒,只是现下碍着如狼似虎的淮军和他们手中的长枪与刺刀,这些田主心中愤怒,有的人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却是只能见风转舵,先答应下来再说。
他们如此做派,张华轩也知道这些人尽有些口不应心的,这里答应的快也说明心里越是服,自己的话只怕是威慑不到这些老脸皮老滑条的官僚出身的地主乡绅。
当下也不揭破,也不再多说。事实而言,他刚刚最后的一段话说的其实也算不错,台湾的三七五减租运动虽然在早期严重损害了地主的利益,但是土地和利益减少的地主开始在政府有意的调节之下开始把手中的浮财投资在工业与商业活动上,这样一来,所得的利益反而远远比当初土里刨食所得要多的多。
不过现在他说的再好听,底下这伙人怕也是听不下去。当下淡淡一笑,也不理会那些乡绅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表白,自顾自起身一拱手,然后大踏步而出。
这一次到宿州来搞土改,沈葆在江南,而且回来后也要去张罗求是学堂等诸多事宜,盖校舍,招学生,制详细的学生条列,招募老师,除了中国本土的,还得有大量的洋人教员,这件头到中国来的洋鬼子里人才不少,不过那些洋拆白也不少,屁也不懂仗着有一张白人的脸。就楞敢在远东各国混吃混喝地不在少数。所以招募洋教员的事也要极为慎重,只怕还要上海的英国怡洋行协助才能成事。
沈葆必定要忙的一头包,张华轩把如此重要却一时半会显不出功绩来的大事交给此人,也是相信此人耿介不求权势富贵的性格,换了旁人,就算是有能力,可也未必肯把精力用来做猢狲王!
别的幕僚也各有差事,这一次他来宿州,普通的夫子师爷类的幕僚带了几个。真正可托一用倒只有丁宝一人。
此人心狠手毒,干练果敢,用来做细致工作可能会陷于公文事物而不能展其所长,近来淮军练兵结束。他这个军官幕僚短期内也无事可做,张华轩索性决定借助此人狠辣地性格,来搞一个土改。
他虽然没有把宿州等地的地主排排站枪毙的打算,不过如果出现一些冤假错案和过激的举措。张华轩倒也乐见其成。
关帝庙地会议之后,张华轩的宿州三五七减租运动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
丁宝正式主事,在张华轩带着戈什哈们在宿州四处接见当地官员,督促着地方官员与里保们带着四县农民。借着秋收完毕,初冬尚且不是非常寒冷的时候大搞农田水利的时候,丁宝却是杀气腾腾。先是抽调当地官府地骨干。宿州曾经失陷在捻子手中。现任的州县官多半是张华轩收复宿州后保举,算是淮系的半个核心。基层的吏员衙役,多半也是淮军伤兵复员后到宿州担任,做起事来都是雷厉风行,有着军队遵守军纪地干练和淮军系统出身的那种朝气蓬勃的劲头,让丁宝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抽调完骨干,组成了减租委员会和各级小组,丁宝榜文连下,减租小组四处出动,还雇佣了几百名识文断字地秀才生员,四处晓谕农人减租之事。接着就是按照预先调查清楚地账目,开始逐乡每村地召集田主与佃农,当着减租小组的面重新议定租佣合约,按着去年地收成,只签订去年田租的三成,签约之时,农人百姓无不欢呼雀跃,盛赞张华轩之德,而田主们多半面无人色,虽然当面不敢乱说乱动,私底下的动作却不知道有多少,只怕扎小人打鞋底有之,半夜诅咒痛骂有之,至于私下串连的事更是不胜枚举。土改减租这样的事,就是百多年后的台湾,半年内退租的纠纷不下两千起,而在这大清末世,黑暗愚昧的力量远远大过光明进步的力量,种种民生民享的权力学说亦是没有引进,田主收租却是天经地义,只是靠着一点腐朽的儒家学说就要这些人放弃既得利益,这等于是缘木求鱼,根本绝无可能之事。
对那些暗地里扎草人的事丁宝当然不理,暗中串连,岂图联手抵抗,或是暗中恐吓佃农,又或是交结私通江南等地的大佬,更或是派人到北京联络当道权臣的的小动作,丁宝却是收集了不少。小打小闹的事,他就手就处理了,不外乎是抄家
枷责示众,让那些高贵的田主们也享受了一把大清朝器,倒是那些组织严密,或是涉及到北京或江南诸多权臣的阴谋集团,丁宝虽然查到了蛛丝马迹,却是没有敢当真下手,一则是怕打草惊蛇,二来以他现在的见识地位,也当真做不到一视同仁,把那些大官绅与普通的小地主一体对待。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张华轩动员了二十多万人次的民伕,供给食宿,提供工具,开挖了宿州境内几条淤积的河道,重新理顺疏通,以济各乡水利,除此之外,四县与宿州府城之间的大道也是重修了一次,虽然不能与后世的那些道路相比,在当时的中国也算是宽畅大道,平如境,坚如铁,两边挖了排水渠与栽种树木,车辆行人行走起来便是便利了许多。
在张华轩的认识下,到中国改革不论是农业还是工业,修路当是首选要务。中国人好像除了秦朝修直道两千年下还可看清轨迹外,历朝历代都不甚重视官道,更不要提州县之前的交通,更或是县乡村的道路,便是当时堂堂京师,城内的道路已经是无雨土漫天,有雨一腿泥,更不要提那些普通的村庄之间了。
淮安府的道路已经修到了乡镇一级,宿州不能与淮安比,这一次却也是疏通了各县与重要的镇子之间的交通,当时的人力虽贱,却也不可轻用,开了春农人就要陷于农事之中,一年之际唯冬天可休,张华轩深知其理,修完这些要道之后,便已经罢手停工,让召集来的农人各自还家。
等丁宝来寻他之时,张华轩已经无事可做了几天,淮安那边已经几次来信催请,偏宿州这里的事刚刚上了轨道,丁宝不管怎么干练,年纪也就二十多岁,虽然表现上比现在的张华轩还大,可惜一个当真是初出茅庐不久,另一个却是两世为人,在官场经验与处事决断上相差甚远,委实放心不得。
于是穷极无聊之下,只得四处打猎,这年头就算是内地州府人烟密集,四乡林子里的野物仍然不少,十二月初的宿州已经降了两场雪,前后间隔时间不远,积雪甚厚,一片白皑皑的甚是好看。
张华轩兴致大起,带着杨英明等人四处打猎,这天凌晨出门,到了**点钟的光景,已经打了十几只野鸡野兔等猎物,人马俱是乏了,张华轩也是兴尽,这宿州当时也打不到什么大猎物,便也罢了。
只是想想自己的枪术水平,在这几十个戈什哈的协助下,居然也如斯神射,射得这些猎物,想想康熙乾隆这些所谓英主,一次射猎带着几千上万人,在专门的猎场内还有专业的猎户帮着围猎,生平打些野物居然也在煌煌史书里正儿八经的记录,搞的这些人如同圣明自有天赋,无所不能一般,想想倒也好笑。
当丁宝赶到之时,正遇到张华轩满面春风,看着挂满各人马屁股后头的猎物似笑非笑。他自投效以后,倒是没有见过张华轩如此模样,一见之下意是一征。
张华轩倒是分外开心,当下笑道:“咦,稚璜来了,想必是有好消息告诉我?”
见丁宝有些楞征,不觉又笑道:“终日公务繁忙,也该消乏一下。”
丁宝也是点头一笑,答道:“确是如此,只是这几个月来,看到大人就如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儿,这一见有些意外是真的。”
他两人现在的私交其实也算不错,张华轩没有什么架子,丁宝也是当时人中的异数,性格耿直没有什么腐儒气,所以两人相交甚得。
当下两人谈笑几句,张华轩见丁宝面带忧色,显然这一次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当下挥手让众卫士暂退几步,然后便向他笑道:“稚似忧色?”
丁宝语气沉重,点头答道:“淮北这里连年遭灾,生民百姓已经难以维持,大人德政也是要养生息的意思,百姓安定了,田主一时受损失,将来还会弥补回来。大人也说了暂苦淮北乡绅几年么,可偏生这些人就是黑眼珠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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