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太妃并未打断,而是静静看着梁荷颂。平时只觉这丫头片子糊糊涂涂的,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柔弱状,竟不想有如此坚毅柔韧而又冷静认真的眼神。一时让贤太妃疑惑,到底是她没心机,还是……其实城府很深,只是没逼到那份儿上,没觉醒罢了。
“一个能力弱又不受宠的人,并不会有人想捏死。不过,经过这两月的风波,我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恐怕今后的日子也不能平静……”
梁荷颂忽然回头来对贤太妃露出一抹笑,嫣然如桃花,一汪秋水眼睛明媚动人。岁笑,却看得人心头有一种孤寂和哀凉。
“太妃是不是觉得荷颂很蠢?”
这么直接问出长期盘旋在它肚子里的实话,贤太妃对着梁荷颂那双明眸,真是一时语塞,差点接不上话。
“……从前觉得很蠢,现在觉得……还好。”
贤太妃有些不自然的转开毛茸茸的黑脑袋,斜着一对琥珀般的猫眼睛瞅她,冷声道:“罢了,看你这么可怜兮兮,哀家往后多提点提点你,要你死了,替你收收尸就是了。”
明明心头很关心,却冷着一张脸。梁荷颂忍俊不禁。倒是和某些人的性子有些相似。
“谢谢太妃娘娘提点,关心。”
“其实哀家觉着那厉哲颜倒是还不错。你看,长得好,人聪明,性子也温柔,你跟着他比跟着薄情寡性的冷面皇帝强多了。你不若趁现在求了那皇帝,放你们双宿双栖,正好。”
梁荷颂看着薄雾中的天青色男子。“他……已经找到了比我更适合他女子……再者我也有我应该做的事。”
哥哥在朝中步步艰险,她进宫数月一直低沉不思进取,往后也当好好做人,不能再让哥哥一个人为了他们兄妹奋斗。“只要哲颜能家庭和谐、仕途顺利,哥哥也能富贵荣华、美满幸福,我便高兴了。”
贤太妃嫌弃的“嗨”声叹了口气。“哀家收回说你不蠢的话!你真是笨得无可救药!你若不自私,那便是成全别人的自私!”
“你信哀家,后宫女人都落不到好下场!趁你身子还是完璧,那小子又对你旧情不忘,赶紧抓稳了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
那也要溜得掉才行啊。梁荷颂没有多解释。她若走了,尉迟将军哪里是交代不过去的,到时候哥哥定然遭殃。
就二人说话的功夫,江上已有一角画舫船头拨开冲冲浓白雾霭,缓缓行来。
“为何不过来!”见梁荷颂一直“龟缩”在后,厉鸿澈亲自倒回来拎她,“你是‘夫人’,不是丫鬟,藏在后头作甚!”
江上雾凉,水汽重,厉鸿澈解下滚了兽毛的黑披风,往梁荷颂身上披来,却不想她忽然一躲,畏之如蛇蝎般。
厉鸿凝眉,寒眸将她一锁,眼神犀利仿佛能洞穿她心思。看得梁荷颂既心虚又有些尴尬。她本也不是故意,只是方才和贤太妃说了一番,一时便本能反应了。
“皇上,臣妾……”
她话还没说完,厉鸿澈便冷眼看了她一回,撤步往岸边去了,什么都没说。
不听她说也好,她也不想这么快就违背了半夜答应他,不许说违心话、谎话的承诺。
这在皇宫里,不说谎,能活么?
·
画舫长三丈,高两层,作重屋犄角状,廊柱、花灯,很是华丽。一行人上了画舫,立刻有侍女、小厮上前伺候。
除了厉哲颜之外,侍卫高手各自把手在门口。厉鸿澈领着一干臣子,围着火炉各自落座。梁荷颂这身份,本该在厉鸿澈身边的位置坐下,可是那两个席位实在靠的太近了!席上,定然免不了给他倒酒云云的亲密举动……这样不是当面给哲颜哥哥捅刀子么。
她想了想,实在做不出来……
厉鸿澈端起小玉杯,似看酒杯,目光却越过杯子,见梁荷颂作无知状,坐在了末尾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仿佛是不打扰他们男人喝酒谈诗雅兴的意思。
目光寒了寒,厉鸿澈将酒一饮而尽,“吭”地一声把杯子小矮几上。
杯子,裂了。
梁荷颂似听见了响动,心下微微一颤。皇上自方才上船之前就不曾理她,难道是生气了?梁荷颂抬头,见厉鸿澈并没她。大概是她多心了。
这一点点小动静并没有影响船上文人雅士的性质。翰林院侍读学士黎怀薇,是黎大学士之子,学问自是不说。厉哲颜满腹经纶、无所不通,郝温言虽然是御医,但学识也不差,是以,很快几人饮酒谈诗。
黎怀薇是淑贵妃的弟弟,长相斯文,有几分淑贵妃的模样,举手投足、言语之间都有意无意地透出一种满腹诗书感。
他说起了宋代苏轼的《赤壁赋》。“苏子曾泛舟,写下千古诗篇《赤壁赋》,‘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今天同十三爷游览江上,想起此诗篇更是感慨万千,亦感三生有幸!”
厉哲颜沉默,厉鸿澈一杯一杯独自喝酒,郝温言以及另外的那太医都应声附和了几句,免得冷场。黎怀薇一时倒是出尽了风骚,说道兴头处便点名与厉哲颜说诗词。厉哲颜本也喜欢读书,也就多说了几句,引得满座赞颂、叹服。倒是黎怀薇模样没有先前那般高兴了。
不一会儿,来了三女弹琵琶,又来了数女给各男子负责斟酒,伺候。虽然这做派看起来纸醉金迷了些,但是这个地头时兴的就是这样。
他们一行人做的商人打扮,当入乡随俗。厉鸿澈也是男子,自然也不例外。立刻就有一长相水灵,身材妖娆的女人,从珠帘后款款而出,颇有几分姿色。
因为梁荷颂坐得远,她并未发现这男人是“有家室的”,于是玉手执着白玉酒壶,身子毫不羞涩地朝厉鸿澈贴上去。
他居然没有躲开。梁荷颂暗暗侧目打量。贤太妃真是没有说错。男人,都是一样的。闻香软玉的,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十三爷,奴家莲儿来伺候您。”
侍女说着就往厉鸿澈酒杯里倒酒,滴滴答答的很快就倒满了一杯。侍女双手端起,谄媚妖娆地笑着,递到厉鸿澈唇边。
厉鸿澈竟看都没看一眼,盯着坐在末座那望厉哲颜的方向走神的女子,另一侧的手拿了一只新杯子,放在面前。
侍女莲儿眼珠一转,放下酒杯,提壶打算满上那只新杯子,却被厉鸿澈冷眸睨了一眼,吓得再不敢动弹。
“过来。”
冷冷二字,真是惜字如金!厉鸿澈盯着梁荷颂道。
梁荷颂侧头,正见厉鸿澈满脸乌云的盯着她。
47。画舫上的比试
衣着清凉的侍女也循着厉鸿澈的眼神看去,这一看便被那坐在不起眼角落里的低调女子,惊了一惊!
这女人是谁,竟这得这么好看……再看她一身锦缎衣裳精致华贵,头上点缀虽不多,但件件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更别说戴了。不过,看她落座的位置,应当也没什么身份……
梁荷颂正要动作,见厉哲颜也朝她看来,刚挪动的腿又有些发僵。之前未换回身子的时候,她都刻意与皇上保持着距离,皇上也是如此,而下身子换回来,才领会到这种尴尬。
厉鸿澈这是在故意报复她之前没有领他披风的情么?他明知道哲颜对她的心思的,这样未免太过分了些……
“爷,我有些晕船,还是……还是门口这位置通风一些……”梁荷颂作头晕虚弱状,又将抬起的屁股落回坐上。
座上众人,只感空气骤然冷凝!
“过,来。”
厉鸿澈又重复了一回。
厉哲颜在二人面上看了一遍,有些不明所以。颂儿从前向来古灵精怪,难道,她这是故意消遣皇叔?
郝温言个性老实许多,想法不比厉哲颜多,不过没多想倒还想对了方向。暗暗为梁荷颂捏把汗,瞧着她,暗暗心疼又无奈。
现在挑战权威?她还没疯!梁荷颂一番思量,还是决定识时务为俊杰,乖乖上前去,在侍女莲儿的对面一侧给厉鸿澈倒了酒,却没掌握好酒壶的角度,溅到了桌上,沾湿了厉鸿澈衣襟。
梁荷颂瞄了一眼厉鸿澈的脸色。厉鸿澈冷肃的脸并没有变化,不顾沾湿和衣裳,直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放在梁荷颂面前。梁荷颂只得又满了一杯,虽然没有抬头,但她已经能感受到身上有一道视线,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除了哲颜,还会有谁。
“斟个酒都三心二意,你一心到底能几用?”
厉鸿澈低声。
“……爷若是觉得我斟得不好,便让那位姑娘来伺候吧。臣……我觉得有些不适。”
身子不适云云,大凡都是万能借口。厉鸿澈侧目睨来的眸子,黑得让梁荷颂心头有些发慌。
“十三爷,既然夫人身子不适,便让这位莲儿姑娘来斟酒吧。难得下一趟江南,当地人伺候着更有游历之感。”厉哲颜没忍住出声。皇叔何许人也,他只怕梁荷颂引火烧身,若是他日换回来,定然讨不了好。
郝温言也跟着开口解围,不过他的动机与厉哲颜的不同:“夫人可需要晕船药?”
梁荷颂还未来得及开口谢谢,便听厉鸿澈道:“她的病,一般药,治不了。”他睨来。“回到你位置去吧。”
只有这句“药”能治!
梁荷颂松了口气,缩回自己的角落,安静呆着。
那名叫莲儿的侍女久在画舫上陪酒伺候,见过的男人无数,长相英俊的不是没有,气质雍容的也不是没见过,但像身边这男人一样又俊又挺拔,浑身上下都贵气逼人的男人,她只怕八辈子也难再碰上第二个了!凡夫俗子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爷,别扫了兴致,来,奴家给您倒酒。”
莲儿声音酥软,倒酒伺候的姿态更是熟练得如同跳舞一般。什么样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知道!
瞥了莲儿新倒的酒,厉鸿澈端起来一饮而尽。仰头时的余光,不偏不倚正好看见他的两大臣子厉哲颜和郝温言都关切(尽管“关切”的意味并不相同!)地看着梁荷颂的方向。
不过让她倒个酒,护花使者就按捺不住了。
“好酒!”厉鸿澈吭地一声放下酒杯。
得了夸奖,莲儿喜不自禁。“十三爷,您有所不知,这酒是咱们这儿的特产,叫做百花酒,又叫女儿醉。入口温醇滑腻如同亲着女儿红唇。”
莲儿说习惯了,一时没注意到这话有些荤。座上人又是暗暗捏了把汗——皇上向来冷情寡性,恐怕……
却不想,一阵短短的沉默之后,突然听见了厉鸿澈的一声笑。
“好,说得好。不过我说的‘好酒’,是说你倒得一手好酒。”
言下之意是说她倒得不好?梁荷颂虽坐得远,但耳朵还不聋,她还在回味着方才厉鸿澈质问的那句一心能几用的话。总觉得,似话中有话。
侍女莲儿一下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竟得了这人物的夸奖,是以一下午,黄莺似的娇懦声音说个不停,身子都挂在厉鸿澈手臂上了。厉鸿澈也并未拒绝。
厉哲颜看着这情况,暗暗皱眉。这究竟是哪一出,他也疑惑了。他打量着末位的梁荷颂,希望从她脸上看出些真相的端倪来,无奈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黎怀薇又说起了《赤壁赋》里的吹箫、唱歌那几句,说而下若是有天籁歌声,那便是极好,正遗憾,忽然那黄莺似的活跃声音说。她会。
到底在画舫上混的日子久,耳濡目染,莲儿唱了一曲江上歌女常唱的曲子。
众人不想她虽是婢女,却生得一副天籁一般的好嗓子,唱罢收获几句夸赞自是不说。莲儿一时得意,也不似之前卑躬屈膝的奴婢模样,笑语如珠,下巴也扬起来。尤其是岁数稍微长些的太医藤九,格外喜欢,赞不绝口。
看着那色老头儿,莲儿心下厌烦,虽然得了夸奖,但她还没达到目的,因为这个十三爷还不为所动,只顾喝他的酒。这样的人物都很难攻克,但若攻克那就是八辈子吃香喝辣、人上人了!
对了……
她忽然想起了画舫上歌女之间攀比、陷害时,常用的伎俩——找个唱得比自己差的,一起同唱,优劣便会放大!让对手更差,让自己更好。
“莲儿有一首曲子,是最近江上最流行的。”她话说了一半儿。
“哦?那请莲儿姑娘快唱吧。”藤九大叔已经等不及。
“可是……莲儿一人唱来恐怕不好听……”她说着,眼光瞟想末座的梁荷颂。
莲儿这一眼睛,可把藤九给吓了回冷汗。那可是皇上的宠妃曦贵人,怎么可能和个船婢一起唱曲。
莲儿目光投向厉鸿澈:“十三爷,莲儿自知身份低贱,但这画舫便是个求游历之乐、不拘一格的地方,文人骚客谈诗论曲,都不管这些,是以,莲儿才斗胆……”她又一委屈,“但若夫人嫌弃莲儿身份低贱,莲儿也无话可说,自罚三杯便下去,不污各位雅客的贵眼。”
梁荷颂自是不悦,但厉鸿澈竟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爷,我身子不适,恐怕不能陪这位姑娘同唱,扫了各位的雅兴,请见谅。”
厉鸿澈轻轻瞟了一眼过去。倒不算太蠢,还知道自己斤两。这江上的曲子,都是古词多。她那两滴墨水……
莲儿心下一气,不想那女人竟然这么不给面子,期期艾艾:
“是莲儿不知高低了,莲儿自罚三杯,立刻下去。”
很快便喝完了三杯,莲儿端起酒杯朝梁荷颂过来,双膝一屈,声泪俱下:
“莲儿年少丧父,为了抚养兄弟姐妹不得不卖身到船上为婢,命若草芥低贱,是莲儿不知身份,竟妄想与夫人同唱一曲。莲儿身份卑贱、如同船底淤泥,方才冒犯了夫人,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方才黄莺一般欢快的姑娘,现在跪在她面前哭成了个泪人。三言两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矛头都直指她了。梁荷颂不由暗暗皱了眉,瞟了一眼周围那几男人,尤其是太医藤九,那眼睛里的心疼怜惜都摆着了,对她则是虽不敢言,但暗含鄙夷、不满。定是将她视作心胸狭隘的人。
梁荷颂再看厉鸿澈,却见他事不关己一般独自沉闷地坐在那儿,根本不理会她的处境。
皇上这么久都没让这姑娘下去,应当是喜欢的,她若这么不识趣将她赶走了,未免惹了龙颜不悦……
梁荷颂想了“明白”,亲切地将莲儿扶起来。
“姑娘言重了,你要唱什么,我配合你就是。”
那语笑阑珊的亲切模样,跟方才完全不同,倒是让莲儿一时有点儿意外。
“……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黎怀薇、藤九一听都起了兴致,这可是一首古词,且是帝王所作,但,他们也听闻,这曦贵人大字不识两个,这古词恐怕对着念都念不下去吧!
若是不会唱,那岂不是显得连个低贱的船婢都不如了?
看了眼不动声色、袖手旁观的厉鸿澈,梁荷颂对莲儿道:“你要我怎么个唱法?”
莲儿嘴角已经忍不住扬起了一丝胜利的笑容。
“夫人,莲儿唱前半曲,夫人唱后半曲,然后我们再合唱一回,很简单的。”
梁荷颂略有为难。
“这曲子……我不太熟,还请你先念一遍。”
果然!藤九、黎怀薇心下一个笃定,已经等待着梁荷颂丢脸了。
黎怀薇听闻自从这曦贵人得宠,他姐姐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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