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波悠然的吃茶毕,幸灾乐祸的笑:“索性带着人去云寨跑几圈,耀武扬威,一举双得。”
韦高义郁闷的道:“师父你有话直说啊!”
管平波不肯说,陆观颐只得道:“无非师出有名耳。
凡事都有个道理,便是讹诈,也要强装个道理,不然打仗总要死人,我们要如何说服的了战兵?现在我们可没有土匪威胁,更不缺吃的。
没有谁天生眼光长远,因此我们得把话同他们讲清楚明白,慢慢的也就能理解了。”
韦高义挠挠头道:“可是地主霸占了百户所的土地,本就不对。
我们谁没见过地主使坏啊?帮着孟师父抢回土地,都是愿意的。”
管平波却问:“不止百户所的地,倘或我还要抢他自家祖传的地呢?”
韦高义惊悚的道:“啊?那不就是强盗了么?”
管平波用手撑着下巴,噗嗤笑道:“看,你先不乐意了。”
韦高义:“……”
管平波坐直身体道:“我想要耕者有其田,不把地主的土地夺了,那么许多人,上哪里有地去?原先在盐井里讲历史故事,也不是随便讲的。
物不平则鸣。
就拿谭元洲来说,他家若能安安生生种地,就不会走投无路的跑船,继而死的只剩他一个了。”
潘志文叹道:“我知道,我家有地,也不愿跟着太爷跑船的。
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都是过不去的人家才做的活。
便是我们家运道好,能跟着窦家讨饭,原先在家里时也常常吃不饱。”
管平波笑了笑:“故,将心比心。
人人都想安居乐业,没有土地,如何能安居?老太爷想我们占了石竹,可不是打打土匪、卖卖木材就算占的。
须得令百姓有好日子,跟我们一条心,才叫站住了铁营盘。
否则百户所便是下场。
至于我们这么做,到底算不算强盗……”
管平波笑的一脸奸诈,“崔亮且有人拿他当青天,我们打下石竹分了田地,说我们是强盗,你看百姓乐不乐意听。
民怨沸腾时,朝廷都能换人做,何况一个石竹。”
韦高义再次:“……”
陆观颐轻笑:“此话要传扬出去才好。”
管平波道:“且不忙,舆论战须得有节奏,你先去告诉战兵营,说明外头田野是百户所的,叫他们眼馋几日再说。”
韦高义踟蹰的喊了一句:“师父……”
“嗯?”
韦高义顿了顿,有些不舒服的道:“那不是变成玩弄人心了么”
愿意思考是好事,管平波耐心的道:“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何解?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
开启民心是很漫长的过程,我从不吝惜教授你们学问,然而你自想想,当初我教你们识字习武,是用得何等手段?用鞭子抽打,用食物诱惑,是玩弄你们的心么?”
韦高义摇头。
“的确是玩弄,或者叫调教。”
管平波客观的道,“学习有个过程,足足一年半,直到今日我才带你们二人开小会,才能对你们把事说透了。
我们初遇的时候,姑且不论你们是否赞成我的话,只怕听都未必听的懂。
我常与你们说,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
开启民智,总在我让他们吃饱饭之后。
现如今饿殍遍野,我去同他们讲道理,便是何不食肉糜。
为人处世,看手段,更看结果。
你现在能听懂我的话了,会怨恨两年前我吓你的手段么?何况,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人呐,都是些爱听好话自欺欺人的货色。
打仗没有不流血的,分田没有不流汗的,说在前头的丑话太多,难免人心浮动,那还谈什么闯出一番事业?所以我说思想工作很重要,便是如此了。”
潘志文踢了韦高义一脚,没好气的道:“老话说,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
师父待我们好,待旁人也不错。
既如此,你想那么多作甚?跟着干就行了。”
陆观颐笑骂一句:“莽汉!”
潘志文道:“弯弯绕绕的听的我脑壳疼,不就是要打仗嘛!讲那么多废话作甚?谁不是没饭吃投了来的?进营就知道,当兵吃粮。
不敢上战场,那就滚蛋!天下哪有平白无故送到嘴里的饭?师父你休多心,只消咱们老虎营依旧有饭食有新衣,哪个不听话,早晚被唾沫星子淹死。
不服气的,去背矿、去撑船累不死他们!”
管平波但笑不语,潘志文的想法十分朴实,但想造反光朴实是不够的。
战场太惨烈,那种浓郁的血腥与绝望的厮杀,很容易耗干人的精神。
比起背矿、撑船之类的慢性折磨,难承受的多。
所以土匪得有打家劫舍喝酒抢女人的追求,而篡位造反的得有轻徭薄赋均田地的理想。
不过思想建设非朝夕之功,管平波不急就是了。
几人又说了一回日常安排,孟阳秋就回来了。
进门见礼毕,面色有些不愉的道:“我先打问了一圈,百户所大部分田是杨再林占了,还有些边边角角,他家族人并几个小地主也伸了手。
再寻到杨再林家,他跟我装聋作哑了半日,待我拿出武器,他又推给了死人崔亮。
我看他是不肯吐的,营长,我们直接打吧。”
管平波道:“你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再想想。”
孟阳秋还待说什么,管平波却又道:“百户所比盐井的屋子多,我们可以松快些。
我们几个可住单间,韦高义与潘志文住双人间。
你原先的屋子还在,你愿意的话,就搬回去住吧。”
百户所的三个旧人分属于三个地方。
孟阳秋在作训部任教官,陈大义和王小狼分别在一旗队任小队长。
老虎营都是按编制居住,孟阳秋固然级别够上了单间,也不能喊陈大义与王小狼一起,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打发走孟阳秋,管平波道:“正值农忙,我们不好惊了百姓双抢,不能打仗,就打舆论战吧。”
说毕,朝陆观颐招了招手,贼兮兮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韦高义和潘志文就看着陆观颐脸色古怪的出去了。
管平波大笑,对两个旗队长道:“你们等着看好戏吧!”
韦高义还待问,管平波却不肯再说了,只教他们自己去动脑筋想。
七月二十日,云寨集市。
老虎营轮番放假,一旗队一二小队、二旗队一二小队都可出门逛集市。
韦高义许久不曾出门,少年心性,约上潘志文一起去吃云寨城内的肉汤圆。
进了城门,集市比去岁他们来时更冷清了几分。
行到汤圆铺子,倒也坐满了三四张桌子。
老板娘见了韦高义怔了怔,喃喃的道:“你们回来了?”
韦高义见老板娘还记得自己,笑了笑道:“是呀,回来了,如今住在百户所里,今日出来赶集。”
老板娘尴尬的笑了笑,忙问:“二位想吃些什么?”
潘志文道:“你们不做肉汤圆了?怎么不见摆出来?”
老板娘的笑容维持不住,嘴角噙着一丝苦涩道:“哪还做什么肉汤圆,便是做了,也无人吃。
去岁土匪在云寨城内闹了足有一个月,家家户户被抢空了屋子,至今缓不过来。
我是听说你们奶奶厉害,把土匪杀了个干净,有几个被抢走的女人逃了回来。
我替她们谢谢了。”
又用手擦了擦围裙道,“你们想吃肉汤圆,我去称了肉来现做,二位先吃些别的填肚子吧。”
潘志文想了想道:“只怕来不及,你散了集有空送去我们老虎营么?做多些,我们营长也爱吃的,我一总给你钱。”
老板娘好奇的问:“你们营长是哪个?我认识么?”
韦高义笑道:“怎么不认识?就是我们奶奶,她往日常来你家吃肉汤圆的。”
“哦!哦!”老板娘恍然大悟,“你们改了称呼了呀!世人都传你们老虎营厉害,一时说奶奶厉害,一时说营长厉害,我还当营长是你们家哪个汉子呢。”
潘志文促狭一笑:“那汉子是我们副营长。”
韦高义也跟着笑了。
老板娘又问:“仿佛听见你们奶奶有身子的,可是生了?”
潘志文正欲答话,忽听一声锣响,顺着声音往城墙下的空地上望去,不知何时那处竟搭了个简易戏台。
再一瞧,戏台上插着的旗帜,不是他们的虎头旗是什么?只见阿颜朵与后勤的几个人忙忙碌碌,有在台上装饰的,有在地上打楔子牵绳索,引人排队的。
锣鼓唢呐响个不停,还有一人在队伍前派发着什么,百姓拿了东西,往戏台前站定,一个个皆饶有兴致的看着戏台,全当来了戏班子。
肉汤圆店的老板娘伸着脖子看,就有一人飞奔而来:“汤圆嫂,你等什么呢?老虎营在发盐演戏,快去排队吧!”
“发什么盐?”
那人用手比了个大小:“这么长的半截竹桶,里头都是盐,排队领,领完看戏,见者有份!你做什么生意啊!快走快走!”
老板娘一听哪里坐得住,忙喊老板,一家人往戏台前狂奔而去。
不一时,戏台子跟前围的水泄不通。
拿着刀的老虎营队员维持着秩序,百姓只得沿着楔子与麻绳围着地界排队。
韦高义看着潘志文,问道:“师父这是闹哪样?我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潘志文也一脸茫然,忙道:“走,去看看,顺便帮把手。”
二人跑到戏台附近,就被汹涌的人潮挡住,再不能往前了。
幸而戏台搭的高,能看见阿颜朵的半个身子。
突然锣鼓喇叭一停,良久,又猛的一阵敲击。
众人的眼光都被吸引至戏台。
阿颜朵的歌声响起:“世人都道土匪恶,恶不过吃人不见血的财狼咧——勾结土匪害官军,抢完官军抢百姓咧——”
潘志文抽抽嘴角:“什么鬼?”
韦高义瞠目结舌的道:“营长说要我们等着看好戏,真的说的是好戏啊?”居然不是形容词!
躲在人群中的管平波弯起嘴角,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比粮草还快的,当然是宣传。
舆论阵地,先抢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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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傩舞
管平波并没有刻意瞒着韦高义,只不过老虎营内人数渐多,工种自然而然的细分。
何况去岁夏天的一夜惊魂,让韦高义对云寨有着十分不好的回忆。
从那一夜起,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彻底毁灭。
重伤的石茂勋成为了不幸的开端。
石茂勋活下来了,可他们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
韦高义尚能记得战友的脸,但他又能记住多久?而今走出坚固的盐井,仅仅是第一步。
将来会有多少人战死沙场,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客死他乡,更不知道。
刀尖上行走,再如何刻意的大大咧咧,都无法掩盖心中的不安。
埋头练兵,似乎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式。
既如此,管平波便不打搅,军人单纯的想变强,才是好事。
其余的琐事,原就不该他们操心,否则要首领何用?
成立宣传队是管平波很久以前就有的规划,常言道,唯有上智与下愚不可移,百姓的愚昧来自于他们闭塞且贫苦的生活,而非智力低下。
且愚昧,同时代表着空白与好骗。
陈朝绝无可能教育百姓,管平波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无数先例表明,哪怕到了后世义务教育普及到几乎每一个人的程度,电视剧也永远比科普文受欢迎,因为电视剧有故事情节,而科普没有。
古今中外所有的老百姓,都是爱听故事的。
乃至后来某些娱乐节目的选手,不编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上节目。
如今时机成熟,草台班子也是班子,先开张了再说。
苗汉千年杂居之地,阿颜朵略区别于汉人的长相影响不了她的美貌。
卜一上台,叫好声已是一片。
传统戏曲里有许多绝美的语句,但那是读书人的喜好,再不济也得有管平波的文化水平,才读的懂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生活在匮乏苍白中的百姓体会不到才子佳人,他们只懂得简单粗暴的“财主到来砍藤短,我落石崖顺水漂。”
因此要紧的是情节,辞藻倒无需太华丽,只需押韵即可。
管平波自是不会写词的,好在苗族用歌舞传承历史,以阿颜朵为首的苗族男女,凑在一处改了两日,又抽空把舞蹈编排了一番,再从管平波日常教的歌曲里借鉴些小调糅合,初演便开场了。
但唱完开篇,阿颜朵躲去了后台,如今养的白白胖胖的她,实在不适合演今天的戏。
阿颜朵退下,一个沙哑的的男声,低沉的用云寨方言唱起了歌谣,苍凉而悠远。
似在耳边,又似在天边。
瘦骨嶙峋的男人登上了舞台。
他衣衫褴褛,神情麻木。
脚步一深一浅,嘴唇一张一合,如同幽灵。
“我名唤大山,来自杨家山。”
叫大山的男人唱出了自己的开场白,“家中无粮又无米,老少难心安。
把那地主大门敲,佃出田来养家小,奈何耶!地主砰的把门关。
嫌弃我是穷侄子,怕我欠他租子钱,不肯把田佃。
啊!苦也!”
大山跪在大门口,磕头如捣蒜。
地主在门那头,甩袖撇嘴,跟着唱出了怕被穷亲戚沾染上,甩不掉的台词。
吵吵嚷嚷的观众,渐渐安静下来。
苗族有展示日常生活的舞蹈,有祈求上天赐福的舞蹈。
每一个动作,都有着具体的含义。
混在人群中的管平波不大看的懂,却见周围的百姓认真的盯着舞台,不由哂笑,还真是文化差异。
如此抽象的舞姿,他们何以觉得能代表风光水火?
情节在继续,跪了一夜的大山,没有求到田。
因为地主佃田不赊账,租子交在佃田前。
一无所有的大山,不可能靠哀求打动地主。
颓然的大山,艰难的从地上爬起。
恍恍惚惚的走向山林摘采野菜果腹。
青黄不接本就难熬,何况大山一家无地更无指望。
大山妈为了不拖累孩子,半夜里悄悄走入山林,再也没回来;刚出生的儿子养不活,狠心溺死在水缸里;产后体虚的大山嫂喝着淡米汤,听见才生下来的儿子的啼哭,没多久,归于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她的丈夫亲手杀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因饥饿而空洞麻木的眼,没有泪。
她就这么呆呆的坐着,无思无想、无知无觉。
挖坑埋葬了儿子的大山回到屋中,看了一眼老婆,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米缸里最后一把米,熬成了米汤,给了老婆大半碗,给了临死的孩子两小勺。
绝望死死的扼住了大山的咽喉。
山上的笋、水里的鱼,都是地主家的地盘。
凶恶的狗巡视着领地、豺狼虎豹散落在山林,每一次觅食,都心惊胆战。
大山怕死,他不想去山里,又不得不去山里。
他走在山间土路上,后悔。
或许他不该令老婆怀孕;又或许,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娶亲。
饥饿极大的消耗着体能,也消耗着理智。
头顶嗡嗡声盘桓,大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似乎能闻到蜂蜜甜美的清香。
大山双眼无神的往蜂巢下挪动,被树枝绊倒,爬起,又被绊倒,再次爬起。
观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同身受的他们,心中替大山生出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