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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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喘息-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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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辈礼毕,孙辈上前。

  孙儿孙女们由大到小,一字排开,齐唰唰地跪在地上,高声朗诵:

  你是一束金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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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照耀我的头颅,

  头颅上开出鲜艳的花朵,

  花朵把幸福的生活诉说。

  你是一束银色的阳光,

  阳光照耀我的胸脯,

  胸脯上长满累累的硕果,

  硕果把美好的希望传播。

  朗诵完毕, 孙辈们齐唰唰地给素容磕了个响头,又齐刷刷地说: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不拿红包,打成熊猫!”

  全堂又一阵哄笑。
苦难的幸福
整个春天,李素容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李素容的幸福属于在苦难中生长出来的幸福,它比幸福中培育出来的幸福更让人幸福。

  素容的苦难在田野里长出。

  二十年前的春分这天,素容在遭受苦难。

  素容在遭受苦难的时候天空一片晴。晴朗的天空是素容身份的象征。──生产队队长兼妇女主任兼现金保管,这是九十多平方公里的仁镇土地给一个文盲女性的最高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耐磨的双肩挑出来的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精明的头脑算出来的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锐利的眼光看出来的职位。

  素容遭难的时候地里长满了的草。可恶的杂草是林江,也就是而今住着倒偏偏房子的林江的本来面目。他时任生产队副队长,这是一平方公里的平坝村给一个铁血叛徒的最高职位。他还是洛德荣的同学,这是德荣倒了八辈子霉撞上的同学。他还是德昌的朋友,这是德昌瞎了两只狗眼认识的朋友。

  素容遭难的时候麦苗一尺多高。绿色的麦田是素容生活的希望。春风习习,麦海波浪起伏。在素容看来,波谷正是波峰的起点,因此她没选择死。春风习习,小春收割的季节将要来到。在素容看来,明天就会粮食满仓,因此她没选择死。

  晴空、杂草、麦苗共同绘成了素容当年遭难时的生动画卷。

  素容正领着一帮姐妹们锄草。

  五个男人冲进了麦田。

  男人们正在聚集。女人们正在聚集。孩子们正在聚集。

  第一个男人踢向女人的腹部,第二男人踢向女人的后背,第三个男人踢向女人的胸口,第四个男人踢向女人的大腿,第五个男人踢向女人的嘴角。

  一个女人倒下。一片麦苗倒下。

  女人在吐血。女人在挣扎。

  男人们在吆喝。女人们在叽喳。孩子们在惊叫。

  一个女人正在哭喊,她的男人正趴在地上,她的儿子正向那五个男人挥舞拳头。

  审判开始了。

  在全世界最大的法庭上,一场审判开始了。

  女人停止了哭喊。这是一个文盲女人对神圣而庄严的法庭的尊重。

  法官问:“连续两年来队里的种粮都是你擅自作主分给村民的吗?你是主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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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什么叫主谋。”

  “主谋就是带头。”

  “那我就是主谋。”

  “你这是滥用职权罪。”

  “如果大家都饿死了,你们是什么罪?”

  “你这是狡辩!”

  女人无语。法官接着审判。

  “洛德繁犯肺气肿,还有洛德荣的儿子拉不出屎来医病时花的钱是哪儿来的?”

  “都我这儿拿的。而且是我主动送过去”

  “你的钱哪儿来的?”

  “队里的公款。”

  “你这是挪用公款罪。”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法官怒吼道:“他们是否病死跟我没有关系。全村的人病死都跟我没有关系。”又问:“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是违法是犯罪?”

  “当然知道。”

  “你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算不算死罪?”

  “还不至于。”

  “那我就说一句吧!”

  女人抬起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她说话了。她说:“林江,你这个叛徒,你这个龟孙子,你给我听着,二十年后的今天,老娘要你跪在这个地方向我求饶。”

  素容被带走了。她的嘴角还在流血。

  一个女人在洛氏家族在的威望从此建立。建立于一场灾难之后,一场审判之后。

  蹲了半年牢房的素容回来了。她回来时一脸阴霾。

  一个男人在她心中的位置从此陷落。陷落于一个女人遭受屈辱之时,陷落于一个男人在他的女人遭受屈辱时的无为。

  很多年后,素容对大儿子说,如果你爸当时冲过去给林江一拳头,那么,他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男人。如果你爸当时冲过去与那五个男人撕打,那么,他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爱人。说到此时,素容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接着说:“如果你爸被他们打残了,我将全心全意照料他一辈子;如果你爸被他们打死了,我将永生永世为他守寡。”

  二十后的春分这天,素容在享受幸福。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天空下着雨。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地里长满草。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麦苗一尺高。

  雨水、杂草、麦苗共同绘成了素容享受幸福时的生动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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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人冲进了麦田。一脚、两脚、三脚、四脚、五脚,麦苗倒下一片。雨水在她脸上冲刷,泪水在她脸上冲刷。

  一个男人沿着素容的足迹走进了麦田。雨水在他脸上冲刷,泪水在他脸上冲刷。

  一个孩子跟着走了进来。一叩首,泪如雨下;二叩首,哭声恸天;三叩首,血溢嘴角。

  这个女人是素容。这个男人是林江。这个孩子是林江的孙儿,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洛鱼和德昌站在田边。

  雨仍在下。愿一切的恩怨都融化其中。
笑里的哭泣
李素容灿烂的笑容还在继续漫延。县长大人的千金小姐就要成为她的儿媳了,这样的喜讯本来已经可以够她享用好久,可让人高兴的事情并没有因此而止步。而今,她最大的一块心病又干净利落地掉进了丁江河。素容最大的心病是土匪儿子洛浪。根据她的语气可以判定,素容其实想说她的心病掉进了一条比丁江河更大的河,甚至比最大的河流更能藏住心病的地方。比如长江、黄河或者太平洋。但素容不知道长江黄河,更不知道太平洋,匮乏的知识阻止了她对情感的宣泄,这是素容经久以来心灵深处的遗憾。

  但是现在,洛浪不再是一个土匪,他已经是沙丘农贸产品有限公司的老板。技校毕业不久,洛浪就开办了自己的公司,或者说办了一个公司的雏形。

  在李素容看来,洛浪已经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换句话说,从一只刁蛮的猴变成了一头拓荒的牛。基于此,素容想,佛祖一定宽恕了她的罪孽,独享了来自覃益民好处的罪孽。些年以来,素容就在用行动洗涤自己的罪孽,她正在年年增加给兄长家的进贡,如今,洛鱼舅舅一家已经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另外,素容还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通过“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的念语,向佛祖传递发自内心的悔过之意。

  在洛鱼看来,母亲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李素容曾经想要正式皈依佛教,换句话说,取得居家信佛的最高名分,但佛祖的使者拒绝了她,理由是她无法放弃对金钱的追求。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素容对佛祖的信仰,反而让佛祖在她心中的地位更加纯洁,更加崇高,更加神圣。对佛的信仰支撑着她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从这个意义上讲,素容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人生。相比而言,我们中的许许多多的人实在可悲。我们不知道信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信仰。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曾说,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一个可悲的人,一个没有信仰的社会是一个可悲的社会,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是一个可悲的国家。如果没有信仰,人随时都可能变为非人,社会也随时都可能变为非社会,国家也随时都可能变为非国家。或许这只是洛鱼在杞人忧天。虽然洛鱼从未放弃对信仰的寻找,但信仰总像梦,一直在他的头脑中漂浮不定。

  看着母亲微笑的样子,洛鱼觉得她好幸福。

  世界却是这样,有人笑时一定有人在哭。

  这会儿,洛德莲在哭。天空正下着雨,秋天的雨水从老高老高的灰色云团中飘落下来。很冰凉。这样的天气很适宜哭泣。但现在,素容绝不会跟着德莲哭,洛浪已经顿悟,素容不再担心洛浪去蹲监狱,更不担心洛浪讨不到老婆。

  按理说,德莲是不应该为自己而哭的。她现在是一名退休工人。德莲没有当一天工人,就直接变成了每月领取一百五十四元三角二分养老金的退休工人。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这个数字是德莲亲口告诉弟媳的,这个数字曾经强烈地刺激素容。

  按理说,德莲也不应该为黄山而哭。黄山现在是丁江公司酿酒车间的一名响当当硬梆梆的正式工人。更重要的是,黄山已经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而且是沙丘堂堂的交通局长的表妹。这是一个真实的事件,这个事件虽然没在李素容的心中激起多大波澜,但曾经让德莲同胞而生的德昌如释重负。

  “大姐,别哭了,有话就说。”素容显得很不耐烦。

  素容有理由不耐烦。自从德莲在弟媳面前炫耀了退休工资以后,就一直没来过。德莲家的老房子所在地正在修建丁江新区,她家现在已经住进了丁江公司的职工新居。新居距德昌家不到半小时的步行路程,在德莲眼中,这段距离恐怕有点远。距离阻碍亲情,空间阻碍时间。

  但德昌却很耐烦。德昌把上等的好茶沏成的水恭敬地奉上,说:“大姐,先喝口水。”

  水是亲情,亲情是水。

  水能解渴,但不能解恨。德莲眼中好像有恨。

  水没有解去德莲的渴,却加重了德莲的恨。德莲哭得更厉害了。

  德莲的哭声没有撕开洛鱼家的楼板,但一定撕开了她的心肺。

  德昌开始用纸檫拭自己的眼泪。洛鱼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父亲这样的神情了。素容笑了一年,德昌就解放了一年。在苦难中解放出来的人的笑容很容易挂在脸上。这一年,德昌的脸上也挂满了笑。但今天,德昌哭了,因为心肺连着心肺。

  素容吩咐洛鱼去拿洗脸帕,还补充道:“用热水烫一下。”

  看来素容开始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素容不再演戏。即便是演戏的话,她已经进入了角色。

  德莲洗了一帕热水脸,这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心理稍微好受了才能说话。德莲说:“德昌,素容呀,大姐的命怎么这么苦。那臭婆娘现在硬要离婚。”

  素容、德昌和洛鱼都明白那个臭婆娘就是黄山的老婆。

  素容一下子火冒三丈,好像覃瑶现在不同意嫁给洛鱼似的。



  素容说:“凭啥子!一个农鳅儿变成正式工就不得了了。还不是因为嫁给了黄山。这种婆娘简直不是人!过河就拆桥,要遭天打,要遭雷劈!”

  “农鳅儿”是川北的土话,是对农民的蔑称。素容太生气了,已经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农鳅儿。

  德昌也来气了。从素容那儿获得解放的人也获得了生气的权利。他一顿脚:“坚决不同意离婚。”这话没有主语,好像是对素容说的。

  德莲接着说:“结婚前,那臭婆娘对黄山是千不嫌,万不嫌。现在却嫌黄山年龄大,坐过牢。我看这纯粹是幌子。其实,我早就怀疑这婆娘居心不良。结婚一年多,肚子也没得反应,肯定捣了鬼。”

  “捣了鬼”也是土话,意思是耍手腕。言外之意,黄山的老婆背地里采取了避孕措施。

  素容不得要领,居然对德莲说:“你以前怎么不问问黄山,那婆娘怎么肚子没反应呢?”

  德莲拒绝了弟媳的责怪,说:“我问了好几次,黄山说不知道啥原因,老是怀不上。”

  素容说:“早知道上次选那个山沟里的农村姑娘就好了。”

  这就是李素容!当初德莲来征求意见,她支支吾吾,现在倒埋怨起德莲来。其实,素容的埋怨全无道理,谁能保证山沟里的姑娘就不会变质呢?山沟是中国的山沟,中国在变,中国的山沟也在变,与仁镇相比,山沟的变化可能小一点,但变化小也是变。从量变到质变只有一小段,说不定山沟里变化的这一小段已经促成了质的飞跃。比如说观念上。

  德莲已经无话,素容的话已经左右了她,她已经认为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千怪万怪只能怪自己。

  素容也无语。她是有分寸的人。

  德昌也无语。他只能叹气。

  洛鱼也无语。他正在看门外的雨。

  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的时候,天哭。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官场的基石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睁着牛卵大的眼睛看着覃益民的大手笔。覃县长上任一年来,沙丘境内的省道公路两侧100米以内的农户在政府的帮扶下建成了排排新楼,横跨丁江两岸的大跨度单孔斜拉桥动工了,连接沙丘和布坪市的高速公路奠基了,比天安门广场小那么一点点的沙丘中心广场开始招标了,在丁江沙丘段两岸修筑抗百年一遇洪水的堤坝立项了。

  覃益民在官场春风得意。

  就在覃军所在荣达建筑公司中得沙丘中心广场头标那天晚上。醉意朦朦地覃益民拉着洛鱼地手说:“鱼娃,我告诉你,当你成为领导的时候,你就比别人成熟得快得多。”覃益民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他已经用自己的仕途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性,洛鱼就用不着怀疑了。

  不管洛鱼怀不怀疑,覃益民都急于从多层面多方位多角度给准女婿进行全面生动深入地阐释。好几次洛鱼都想斩断他的话,但作为领导的准岳丈大人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盒,那些未尽的话语像魔鬼一样,如果不放出来捣乱,就会在他的心里捣乱。洛鱼也不得不继续听准岳父的宏篇大论。这奥妙源于自己身在官场的亲身体念。洛鱼坐上科长宝座不久的一次会议上,想鼓舞一下劳资员的士气。本来他只须说“大家要对公司的前途充满信心”就够了,洛鱼却从一个美丽女人的传说开始,全面回顾公司的发展历程──丁江公司百年前是眼屎,五十年前是脚趾,二十年前是Ru房,十年前是胸膛。特别是Ru房部分,洛鱼作了绘声绘色地描述,还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小学时一篇课文叫《记金华双龙洞》,里面提到了石钟|乳,老师问“石钟|乳”像什么样子,洛鱼说像女人的奶子一样。这是一个真实的笑话。大家以为洛鱼已经讲完了,其实才刚刚开始。洛鱼接着从市场营销,人力开发,资本财务,产品质量,设备设施,工资体系等各个方面讲丁江公司的优势,特别是市场营销和资本财务部分,还打了个比方:如果企业是一个女人的话,前者是高耸入云部分,后者是毛毛草草部分,听得一个个好色之徒眉开眼笑的。终于讲完了,洛鱼端起茶杯就往喉咙里灌,心中激荡着一阵阵快感,比摸瑶瑶的Ru房还快感,比一股浓浆射出还快感。接下来,洛鱼说现在开始讲第二部分。员工们正瞪眼看着洛鱼。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听他们都还得听,听是他们的职责,听是他们的义务,而讲才是领导,讲才是科长,讲是领导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讲是科长聪明才智最生动的体现。

  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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