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容想要识字。她对洛鱼说:“你们每天教我五个字吧!” 没有人反对。谁都知道,反对只意味着一首悲歌。
院子里飘扬着朗朗的读书声。“兴大悲,愍有情。演慈辩,授法眼。杜恶趣,开善门。”她念的是《佛说大乘无量寿庄清净平等觉经》。德昌说:“光一个‘情’字我就教了二十遍。你妈现在总算认得了。”说起素容认“情”字的过程,还真有趣。起初,素容老是记不住,后来她用脑子想了想,提笔在旁边画了一个心的图案,然后兴奋地说:“打死我也忘记不了了。”
素容仍然足不出户,她的生活却排得满满当当。拜佛诵经,陪伴叶叶,洗衣做饭,求学增知,恭听汇报,发号司令。她说:“我一点不累。”接着又说一句表明自己累了的话。她说:“我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玉清说:“妈,你本来就年轻嘛。”又指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对洛鱼说:“你看,妈的脸比我的还光亮。”
洛鱼走到户外一看,真是个光亮的世界。
红红的太阳高挂天空,蓝色的天穹一尘不染。大地呀,满眼翠绿的大地,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一丝迹象表明素容正在迎来一场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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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容满心欢喜地出门了。她说:“我得去看看他们所汇报的与实际情况的是否相同。”
自然,素容是有资格去纸箱厂看的。那儿是她的王国,像泰戈尔所说,她虽然不知道王国的边际,但她依然是这王国的女王。俨然,素容是以一个成熟的管理者的身份去那儿看看的,她已经深刻理解了管理学中“纠偏”的全部意义。
独行的素容一定看见了好多美丽的景致。远山郁郁葱葱,迤逦而去;村庄星罗齐布,新楼屹立;稻田绿波层层,涟漪泛泛;蝴蝶翩翩起舞,打闹嬉戏。
独行的素容一定心潮涌动,思绪纷繁。她只要一挥手,破旧的纸箱厂将瓦砺纷飞,崭新的厂房将巍然起立;她只要一挥手,人头就会攒动,欢呼就会不止,笑语就会连连;她只要一挥手,仁镇的大地就会像地滚牛一样飞速地旋转。
素容还在前行。她感觉自己就是女王。一个男人心中的女王,这片宽广土地上的女王,人世间至尊至贵至纯至洁的女王,没有人敢站出来跟她作对,跟她叫板,跟她嗷叫的女王。
纸箱厂就要到了。
素容的权力意志所及之处就要到了。
同样,米线店就要到了。
她的恶梦和羞辱就要降临了。
一个身影闪到了素容面前。
素容定了定神,确信面前的身影是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一只翻弄是非的鹦鹉,一只狡猾奸诈的狐狸,一只胡乱咬人的疯狗,而且,他还是一个满怀好意的人,一个被素容的阳光普照的人,一个对纸箱厂的光明前景充满期待的人。
没有人告诉洛鱼这个人是谁,但洛鱼知道这个人跟母亲说话时用的是耳语。耳语,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语言,它通常用于告密或者揭露某些重大事情的真相。
同时,它还让一个女人感到羞辱。
被羞辱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女王。哪怕是自封的女王。而最可怕的恰好是自封的女王。
耳语最后说:“洛厂长在米线店里的床上睡了一整天,因此他的屁股受伤了。”
正是这一句,把将信将疑的素容击了个粉碎。她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了米线店。她不说话。她谙熟叫唤的狗不咬人的道理。她把全身的力量——包括因羞辱而激发出来的力量,包括永远站在她一边的佛赋予她的力量──统统在一平方分米的面积上,也就是她右手的巴掌上。她朝那个风骚的女人走去。她朝勾引她男人的女人走去。她朝充当男人诉苦对象的女人走去。她朝与自己挚爱的男人有狗扯的女人走去。
乌云在天空急速地聚集,旋风在大地急速地生成。一个巨大的声响震碎了仁镇大地。雨哗啦啦倾注而下。
还没等出手,李素容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世界在她脑子里销声匿迹。
洛鱼在雨中狂奔。洛鱼绊倒了好多次,母亲走过的道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震碎的东西,它们是母亲破碎的好奇心,破碎的信念和信仰。
好多人都在等待素容醒来。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世界一片沉静。她喊了一声“德昌”,沉静就被打破了。没有人相信,她的声音竟然如此的温柔,如此的甜美,如动听的“月半弯”。
德昌是洛鱼的父亲,是洛鱼母亲的男人,一个看着妻子遭人毒打却无所适从的男人,一个在素容面前苦苦挣扎以寻求独立和尊严的男人,一个通过半真半假的疼痛来获取女人温情和爱意的男人。
素容一挥手,众人就退了出去。她对所呼喊的男人有话要说。
除了天地、佛祖和他们本人之外,没有人知道素容对她的男人说了什么,德昌又对他的女人说了什么。第二天,德昌对他的儿子、媳妇们说:“我要宣布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大家都无比尊重地看着父亲。他的神情和语调向大家表明,他现在是如此的男人,如此的光耀,而且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德昌说:“让纸箱厂关门!”
犯着糊涂的洛浪问:“这是妈的决定?”
德昌坚定地说:“这是我和你妈共同的决定。”
洛浪感叹地说:“真像一场梦。”
德昌诗意地说:“现实就是梦,梦就是现实。”
晚上,洛鱼躺在床上,目光追寻着一只蚊子的踪影。玉清裸着身子朝蚊子飞奔过去就是一巴掌。蚊子没了,没到了一个无从知晓的地方去了,偶后,耳边又响起“嗡嗡”的叫声。玉清说:“爸是一只聪明的蚊子。当然,是岁月让他聪明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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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鱼的目光再次随着蚊子的踪影飘荡。玉清说:“事实上,父亲从未背叛过母亲,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洛鱼问:“母亲为什么眨眼就改变了一切?”
玉清说:“她是一个女人。”
风和月光都从窗外溜进来。它们都争着告诉洛鱼,一个女人,像母亲这样的女人,她生命的全部到底是什么。还有,洛鱼身旁这个裸着身子的,被风轻拂,被月光映衬的女人,她又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生命的全部又是什么。
风说,是爱。
月光说,是爱。
风和月光齐声说,是得到她所爱男人的爱。
而叶玉清却在这时却她的男人说:“睡吧,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别想了。岁月,流逝的岁月会告诉你一切。”
洛鱼的女人,她很快睡着了。洛鱼好几次都想弄醒她,告诉她点什么。可每次伸手的时候,洛鱼都犹豫了,脑海中不停地闪过东方天堂里的那些景象,与那座城市融为一体的洛帆,富丽堂皇的富岛公寓,藏在墙角的那一堆来历含糊的银子,还有做过的许许多多的梦,关于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梦。
洛鱼只好在心里对她说:“岁月,无情的岁月会告诉你一切。”
离弦的弓箭
对这片跌宕起伏的土地上的人们来说,谁升迁了,谁陨落了,都是习以为常的。但谷传知突然冒出个儿子,而且直奔煮酒公司最高管理岗位,就或多或少惊扰着人们的视线。
“好像企业是他家的一样。”这是最经典的表达。
“不是说谷总经理决不安插亲属在公司里干事吗?”这是最生动的质问。
“与时俱进嘛!”这是最时髦的感叹。
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池,过不了多久,涟漪就消散了。
可洛鱼不是小百姓,洛鱼还在考虑一些不知道是否与自己有关的问题:为什么我至今也无法拼凑出一副煮酒公司的完整画卷呢?为什么煮酒公司一直是独立运作着,独立到几乎与丁江公司无关的地步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县长父亲在煮酒公司挂牌那天首先提到的是企业的民营化趋势呢?这可是我曾经忽略的细节。
洛鱼对自己说:“这是一盘棋。”问题又来了:谁在其中悄无声息地运筹帷幄呢?下一步又应该如何走呢?我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洛鱼转过身去,望着壁画上半裸的酒神和遮住她Ru房的酒坛。女神不说话,她用眼睛告诉洛鱼答案就在酒坛里。洛鱼取来一张小小的刀片,是大学时削2B铅笔那种,很小心地,瞟了四周一眼,很用心地,听了一下来自天籁的声音,很决心地,在酒坛的边沿划了一个小小的,小得肉眼无法看清的小口子。
然后,洛鱼开始等待,等待答案从酒坛里流出来。
等来的是谷传知。等来的本不应该是他。他正醉心于初出茅庐的,对管理一窍不通的儿子身上。听说他的儿子在非洲,或许是南极洲,或许是橘子洲,或许是八宝粥的某种大学读过MBA。他成天往煮酒公司跑。对,往他家里的企业跑。换了是洛鱼的儿子,洛鱼也会的,换了是洛鱼的企业,洛鱼也会的。但洛鱼的直觉是,这儿子是谷传知的,这企业嘛,就难说了。洛鱼与谷总经理共进过无数次午餐,他的胃口没这么大。
谷传知也认为这是一步棋。
他对洛鱼说:“干什么事都跟下棋一样,退后看三步,天地自然宽,向前看三步,无往而不胜。”
谷传知开始没说这句话,而是问一些与工作有关的事。到底与工作有多大关联,洛鱼也吃不准。他要洛鱼全面掌握国有资产管理政策,并要洛鱼预测不久的将来的发展动向。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洛鱼想。我也快分得属于自己的那一杯羹了。因此,洛鱼干得如此的尽心,如此的投入,以至于忘了 “腰”。洛鱼承认,自己有些牵念她了。洛鱼猜想,她肯定也在电脑屏幕前望眼欲穿了,肯定日日思,夜夜想自己了,肯定寂寞难耐,脱掉裤子在床上等自己了。这时,有人在耳边说了一句“后生可畏”,就把洛鱼从“腰”那里弄回来了。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听到恭维的话,就不会走神了。
谷传知很随意又很认真地问洛鱼:“你最近去过覃县长家吗?”
这是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问题,一个有关洛鱼在这片土地上存在的理由的问题。洛鱼深思熟虑后说:“最近很忙,伯母倒是打过几次电话来。”谷传知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又问洛鱼有什么想法。洛鱼能有什么想法?洛鱼只是一盘棋中的一颗棋子,或者是车,或者是马,说不定还是卒,叫洛鱼冲锋陷阵,舍身保帅,死而后已,能说半个不字吗?现在的洛鱼已不再认为自己是帅,因此洛鱼说:“全听谷传知吩咐。”心里却在说,听天由命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谷传知说了那句退后向前各三步的话。
谷传知最后对洛鱼说:“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望着谷传知离去的背影,洛鱼心里一片茫然。
洛鱼是对他欲言又止的话里的内容而茫然,而不是对势态的发展是否对自己有利而茫然。
实际上是欣喜若狂。好比梦寐以求的女人答应嫁你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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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洛鱼早早布置好了房间内的灯光和音乐,作好了与玉清大干一场的一切准备。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洛鱼都作好了准备。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最想干的就是这件事。心跳加快了,血液沸腾了,欲望涨满了,若不通过这种渠道提前舒缓一下,降温一下,释放一下,身心都会爆炸。那些英年早逝的成功人士大抵不知道这个秘密,这是他们的悲哀,更是社会的悲哀。洛鱼正考虑以此为题材写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以为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兴盛,民族的强大,人类的进步尽一点绵薄之力,也算是不枉此生。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前两条洛鱼自知是绝而无望了,最有希望的莫过于立言。当着读者的面,洛鱼表了个态,不出此书,你们就将我丢到丁江里去。当着老婆的面,洛鱼也表个态,不干掉你,你就将我扔到唾沫里去。
玉清说:“你就作好滚到唾沫里的准备吧!”
大家看清了吧,洛鱼的女人又伸长了玫瑰上的刺。幸亏洛鱼躲得快,否则,欲望的鸟枪早已软了下来。洛鱼很快采取行动,伸出舌头去堵住她的嘴。
想不到一个女人家的速度比一个男人家的速度还快。洛鱼又伸手去抓她汉白玉雕塑般的Ru房,她却用自己的手提前按住了。
这一来一往,又一来一往,鸟枪的枪口对准的就是床单了。
她说:“你倒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洛鱼想说“难得糊涂”,但考虑到郑板桥不是自己喜欢的文人,也就不愿意引用他说过的话。洛鱼选择了不予回答,用散漫的眼神看着散漫的灯光。叶玉清选择了继续说话。她确信她说的话飘洋过海也会到达洛鱼的耳朵里,何况现在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
她冷冷地说:“丁江公司很快就会落入某些人的手中了。”
洛鱼却在想,我的女人,你说得真好!你不知道某些人也包括你的男人,甚至还可以说包括你本人。你很快将成为富婆了,你却不知道,或许是官太太吧!谷传知不明不白地提到了县长父亲,又说好消息,难免不包含这层意思,但你还是不知道。不知道者无过,我的女人,我的女儿他妈,你就继续说吧!你很快将看到事物的本真了。而且,我还请你放心,我绝不可能像钱太东抛弃洛帆那样抛弃你。你是快要幸福得流泪的女人,你却不知道;你正在叩响天堂的大门,你却不知道!
叶玉清又说,好些人都在为自己谋后路了。洛鱼说,那些人是企业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人。她便声严厉色地说:“位置越高的人越危险,你想要等到流泪时才离开吗?”
洛鱼想说,你就要乐开花了。但又想到自己的女人不属于见到闪亮的银子就会发痴的人,也就不说了。她最后说了一句着实不知好歹,事实上把洛鱼震惊怒的话。她说:“到洛浪的公司去上班吧!”洛鱼一拳击到白白净净的墙壁上,怒吼道:“你别提到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奋斗天地。” 那一刹那,洛鱼怀疑自己的女人爱上老板二弟了。洛鱼的气就是打这里转移到拳头上去的。由于气太大,把拳头上的血也给冲了出来,墙壁上很快盛开了一朵鲜红娇美的花儿。
洛鱼的女人,她没看见花朵却感受到了气浪,很快便将头埋了下去,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叫了起来。
一直叫到天明。
洛鱼还冲着她嚷了一句“无可救药”才起床。
这一嚷,伤口的疼痛就减轻了很多,还感觉一股力量在体内生成。
洛鱼看见了天堂。洛帆的天堂里没有太阳,洛鱼的天堂里却普照着阳光。
一个火热的季节正在慢慢逝去。
洛鱼已是一株沉甸甸的稻穗,正在等待岁月收割。
洛鱼已是一只凶猛的老虎,正在等待插上翅翼。
谷传知说:“你去吧!覃县长正等你,我们都在这儿等着你的好消息。”是的,是他们在等洛鱼,而不是洛鱼在等他们。
临行前,洛鱼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声声呼唤。她喊洛鱼一声“鱼”,又喊一声“鱼”,天地之间回荡着洛鱼的名字。她过去没这样喊过洛鱼,现在却这么喊了,这样的呼唤声让洛鱼由里及外的驿动。
洛鱼对司机说:“先去西山。”司机不解地看了洛鱼一眼。洛鱼却在司机的眼神里读懂了自己──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不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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