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侦心里一阵恐慌。
黑暗让受伤的马更加步履艰难,无头苍蝇似的有些惊吓,已经到了不得不弃马的时候,可此刻身后追兵这么近,不待他勒住缰绳站稳恐怕就要被踏成肉泥。
追兵进来,隆隆的马蹄声回荡似催命鼓一般,摄人心魄!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死命奔出山谷再做打算。一鞭子狠狠抽下去,马连嘶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疼得蹿了出去。眼看就要冲出去,林侦忽地胸前一紧,猛扯了一下,不待反应,人已与马分离。心道,不好!套马绳!
反应只是一刹那,那力道之大,林侦感觉像被抡飞了起来,重重地甩在山石上。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摔散,稍一动,钻心地痛,糟了,不是骨折就是错位,他动不了了,命绝于此!
追兵已近到眼前,统共五六个人,都是一身蒙面夜行衣。领头的一挥手,跳下两个人来。火把烧得林侦的眼睛睁不开,感觉他就要被拖起,不远处忽地一声长长的嘶鸣,山谷另一头出现了一队人马,隆隆的马蹄声炸开,仿佛从天而降!
来者不善,追兵立刻上前迎战,都是黑色蒙面人,狭小的山谷中厮杀开,刀光剑影难辨敌我。
火把离开,林侦看清对面来的领头人身材高大,身型彪壮,骑在一匹赤棕马上,手持长刀一柄,抡起来,混着夜色似闪电一般!追兵一看情况不妙,并不恋战,迅速架起林侦就要跑。
那领头人瞥过一眼,反手一刀劈断眼前人,带着鲜血的刀刃看也不看直接横劈过来。驾着林侦的黑衣人“啊”了一声,根本不及躲闪,那刀刃便劈入他的脖颈。那刀尖与林侦只有一寸的距离,力道大震得林侦的骨头都在刀柄下颤抖。
身边人已是身首断裂,却并未分离,脑袋连了一点皮肉,鲜血喷涌。浓重的血腥味直入鼻中,完全模糊了人的意识,从未见过这么震撼的肉搏场面,林侦震惊之下不及反应,那领头人冲过来,一俯身,一把将他捞起来,那手臂坚硬如铁像甩一袋子稻草一样甩在了身后马上。
林侦的骨头早都散了,残存的一点意识觉得来救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江沅的人马,这些都是骁勇的兵士,厮杀之中哪里还能顾得好好照顾他,只能自己死死地抱着马身,任凭颠簸。
待到打退追兵冲出山谷,林侦终于被放了下来,躺在领头的人手臂上,看着那双白眉下似曾相识的眼睛,脑子闪过一下不待在记忆力搜索,人便晕了过去。
……
痛……身体像被一点点斩断,接起,又斩断……
火烤一般炽烈,一次次痛晕过去,醒来,眼中迷离的烛光,天旋地转,一身一身的汗,完全虚脱。说不出话,心里一遍一遍的嘶喊,是谁,是谁在这么野蛮地接骨,再不给他水,就要脱水死去了!是哪个庸医……是哪个混蛋……
不知过了多久,林侦再一次慢慢睁开眼睛……
简陋山间的茅屋,没有家什,只有一盘火炕,炕头点着一盏小油灯。油灯晃晃地在土墙上映出一个山一般的黑影,正是眼前这个在给他擦汗的人,身材魁梧,白须白发,林侦轻轻咽了一口,居然是他:大将军秦毅!
“醒了?”
“……舅父,”
林侦沙哑的声音很小,却是让眼前人微微一怔,没有应,取了炕洞里的水罐,舀了一勺递到他口边。
行军打仗之人果然不拘小节,喂过来的水都是井里直接打上来的。虽说不大合病人的肠胃,可林侦此刻喉中冒火,这清凉的井水正是求之不得,一口一口迫不及待地灌下去。
“伤不重,歇几日便无恙。”
喂他喝下大半罐的水,秦毅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伤不重?林侦心里龇牙,要把全身碾碎了才算重么??不免怀疑之前疼得他要死的接骨就是这位亲娘舅做的,简直是要人命!可是这种救命之恩的牢骚怎么能发?只得道,“多谢舅父搭救。”
“你不在宫里好好儿待着出来做什么?”
感谢之言被噎了回来,林侦只得回道:“奉太子之命办差。”
秦毅鼻中哼笑了一声,“太子?是冯堪老儿糊涂油蒙了心,还是你身上有能翻天的密旨?”
老将军一句就戳破了他的遮掩,林侦有些窘,咬了咬牙,“是我在九镇军需补给的账簿上瞧出了疑点,想来山西探个究竟。”
“探得如何啊?”
看眼前波澜不惊的神色,林侦推测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老将军定是了解,否则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救他的现场,便把自己此次山西之行的来龙去脉与调查来的情况捡要紧的几点如实相告。
秦毅听完轻轻点了点头,“虚报军需,走赚差价,虽是窃国之财、其罪当诛,可那上头的人毕竟也是兵部出身,好歹还算存了一丝良心,虽虚报瞒报,倒从不曾以次充好、彻底吞没。否则这三年,九边重镇便形同虚设了。”
林侦闻言并未附和,他没有调查来的实际数据证明三个商团运送到边防的军需并非军需库中出来的真品,但是他之前确曾怀疑过这帮巨贪极有可能下作到把手伸到国防上。听秦毅这番话,知道他必是有真凭实据,可林侦依然难消疑虑。
老将军戎马一生,对军中人有种特殊的认识,只是林侦却不确定庄士铭是否真有这个军人的良心,如果有,必定有不得不有的因由,是什么?
“私盐暴利,这才是他们的目的。”林侦道,“只是已是位极人臣,还要贪图钱财,实在是让人不齿。”
秦毅笑笑,“据我所知,庄士铭不是个贪财之人。”
老将军的笑意味深长,林侦蹙了蹙眉,头还疼,不能领会。
“奕桢啊,你这次出来太鲁莽了。”秦毅道,“来查一张银票,这么小的一桩差,孤身一人,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要杀了你。”
林侦也觉后怕,如果他真的是领命来查军需补给线,那些人想杀要顾及的太多,毕竟目标大,很容易暴露幕后主使,正是因为差事小,混不相干,才有可能做成意外,瞒天过海。
“多谢舅父出手相救。”这一次林侦说得真心实意,只是心里还有一丝疑惑,“舅父是怎知我有危险?”
老将军出现在如此关键时刻,还带足了人马,说是偶遇是绝不能够,而且他虽然深知此案的□□,却不可能知道林侦此行的目的。避暑时的偶然发现,林侦只与江沅和芽芽两个人讨论过,绝不会再传给第三人。
“舅父……难不成你一直……跟着我?”
这是林侦唯一能想到的答案,这答案犹豫的背后是很多年前上一辈解不开的恩怨,此刻说出来还是有些尴尬。
秦毅提了口气,笑了,“确实是一直派人在跟着你。只不过,为的不是你,是另一个人。”
这一句解释林侦越发一头雾水,“谁?”
“奕桢啊,你查的日子虽不长,却是看得十分透彻。怎的就没想过,为何这一切起自四年前?”
老将军忽然转了话头,林侦蹙了眉,虽不解也只得应道,“想过。四年前主管这条补给线的户部尚书柏茂清因私吞赈灾银两,饿死灾民无数,被诛了九族。”
“是啊,柏茂清私吞赈灾银两。”
轻轻复了一声,老将军的白须白发烛光里冷如霜雪,“朝廷从未办过这么确凿的案子。”
“舅父,难不成,这其中也……”
“柏大人脾气耿直,对待国库银两似自己的私房,精打细算,一分银子掰开使,谁都难从他手中多抠出一厘。那个时候,哪个衙门想支银子,皇上点了头,也不见得能从户部支出来。内阁议票,经常气得阁老们对他破口大骂,骂他真是老西儿!其实,柏大人并非山西人。不过,对晋商的精明甚是推崇。”
难怪!林侦当时接了账簿就想,能想出把国防补给线给晋商来做,为的就是省钱省力,这可不是一般的财政部长能想得出来的。
“那些年,万寿节、千秋节都办得极俭,国库却十分充盈,军需都是最精良的配备,一旦有灾情,不需民间粮仓,官粮就足够赈济。”
林侦不觉叹道,“这么说来,柏大人十分得人心才是。”
秦毅摆摆手,“不得人心。他是个臭臣,抠门,话刁,同朝为官没有一个相好的同僚。当年我与他……”说着,他顿了一下,看了林侦一眼又道,“算是有些交情。那案子办得极严密,滴水不漏、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待到案发,措手不及!当时我远在广西,待我回京,三司会审已是铁案如山,当即就押赴刑场暂首示众。我苦于找不到证据保下他全家,眼睁睁看着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老将军声音沉稳,林侦却听得心惊肉跳,如果柏茂清是冤案,那这条军需线查下去要翻案岂不是要伤筋动骨?打动干戈?
“柏家上下老老小小百十余口,杀了三天。”
林侦突然想起在他眼前断下的头颅,鲜血淋淋,一阵恶心。
“柏茂清膝下两男一女,最大的才十六岁。我想尽了办法依然不能解救,最终只趁着夜晚狱中走水混乱之中把那小丫头带了出来。只是,我先前已在宫里与皇上起了争执,招来了耳目,根本就不敢将她带在身边。情急之下,我把只有十一岁的小丫头送进了宫,藏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林侦混沌的头脑像被一道闪电劈开,心通通直跳……
“宫里最僻静无人去的地方就是浣衣司。”老将军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小丫头一双眼睛像小月牙儿一般,从始至终,只是紧紧地咬着唇,握着我的手,一声都没哭。留下她,她很懂事地点点头,我给了她个小名字,唤作:沐芽。”
☆、第80章 ,
“沐芽,沐芽……”
奕枫轻声唤;想拍拍她;却不敢动。她坐在地上,抱着膝蜷缩着靠在床脚,一点声儿都不闻;只能看到瑟瑟地发抖。泪,早就没有了吧;悲痛却愈来愈浓;奕枫看着心酸;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慰。
碧苓死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案发,没有生离死别,她走得极静,静得连司衣司的人都以为一场风寒没歇好;触发了心悸而去。
八哥痛不欲生;奕枫从未见过这一向温文尔雅、清静笃定的人能顷刻之间被掏空了魂儿;像一张纸;惨白;薄透;双目空洞,里头什么都没有。奕枫哭了,可他始终没有,突然晕倒,直直地摔在石砖地上。声音很大,猝不及防,砸得奕枫有些懵,半天都没有伸手相救。
戎妃娘娘觉察到碧苓是个意外,八哥生辰怕惹人耳目,特意在前一夜悄悄招了碧苓在身边。谁知,戎娘娘竟然破天荒头一次来到北五所。其实,并未撞到什么不堪之幕,只是做娘的心一眼便看穿了局促的两人。戎娘娘并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这一离去,八哥跟着跪在了长春宫。不待他起身,碧苓已是接到尚服局将她遣送出宫的密令。
出宫就是永远分离,生死,再无音讯……
许是女孩儿的脸皮薄,奕枫怎么也想不通待他得了信儿匆匆赶来,碧苓竟然已经去了,没有留给他们一丁点周旋的余地,没有添一点的麻烦,平静得像一粒石子投入湖中,瞬间沉入,连微微的涟漪都寻不到。
她死在了他的生辰夜,看着八哥,奕枫心痛万分,方知这“情意”二字如此深重,不知往后他如何再念自己的生辰……
碧苓早已没了家人,尸首被司衣掌领莫云接了埋到了后山宫女的坟地,密令被悄悄烧毁,算是一个家乡人送了她最后一程。
香消玉殒,再无踪迹,待到日头出来,宫里一片安宁,奕枫却忽然觉得惶恐,趁着出宫下校场快马来到公主府。大声地砸门,吓了三公主一跳,直奔后院。他不是想来告诉沐芽这个噩耗,他就是想见她,就是想她,想看着她安安稳稳地活着……
“沐芽,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听着他一声一声唤,沐芽撕裂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雪的冬天,为了温柔的碧苓姐姐,她跑来跑去见这个最漂亮又最令人讨厌的王子。那个时候,他们几个都知道是在玩火,只是,传说中的火虽然足够摄人,却不够真实的温度,那恐惧便也随之丢进了传说里,于是,大家小心翼翼地乐此不疲……
一直觉得姐姐傻,原来,看得最通透的就是她。决定分手是最后一次对自己的救牍,只是这救牍太脆弱,他的几笔墨迹就把她的心拉了回来,也许……根本就没有走远。
一夜无眠之后那苍白的笑容至今在眼前挥之不去,此刻想来,才见那是早已预知了结局的甘心和满足。沐芽忽然觉得好冷,是她去传的话,把这最后燃烧的决定传了出去……
姐姐走得这么安静,就像最初轻轻给她擦汗时那只帕子,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戎妃……在隆德帝这一后四妃中,她与尹妃一样有两个儿子,却从不争强出头,她性情绵和、与世无争,养出了八皇子这样温润如玉、寄情山水书画的儿子。却那一封密令,依然来自她的口谕。沐芽想不出,她是怎样一个字一个字要了一个女孩儿的命……
直到最后,她最喜欢的宫女依然成全了在她心中的印象:乖巧,懂事,最懂得主子的心意……
“沐芽……”
奕枫又唤了一声,她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寡白的小脸上挂着一颗泪,像白梅上滑下的雪珠,那么冷,晶莹剔透。奕枫心一颤,抬手轻轻捻下那颗泪,“你莫哭……”
说不让她哭,他的喉咙却也酸得发痛,沐芽呆呆看着眼前的人,好久不见了……承德的时候他虽然再也不私下来找她,可只要她走出山庄就会“碰到”他,直到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了。问哥哥,说是他们打了一架,可是他们兄弟两个分明还常在一起,只是不再见她了……
“奕枫……”
他怔了一下,应不出口,重重地点了点头。
沐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依然敢喊出他的名字,是在为碧苓抗争么?还是在掩饰自己的恐惧……
“沐芽……”
“……嗯,”
“你……还想自己开铺子么?”
沐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
“你若是……还想,我帮你,把铺子开在一个稳妥的地方。”
沐芽眼睛忽地一酸,“你……是何意思?”
“我是说……”奕枫忽地哽咽,“你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要委屈自己。……为了谁,都不值!”
他的话,她终于听懂了,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现在的她就是第二个碧苓,更糟糕的是,她没有碧苓的勇气,却有比碧苓更大的贪心。而戎妃……远没有那个金灿灿的龙椅上的人更爱自己的儿子……
“沐芽,七哥他……已经在议亲了。明年秋天就是他封王出宫的时候,最迟不会出了正月就有指婚的圣旨下来了。你……”
一口气说出来,奕枫突然顿住,想说你莫再如此情痴,丢开,离他远些,忘了他,我,我实在不能看着你死!可看着她的小脸,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狠狠咬了咬牙,才道,“你……若是想给他做妾,也要他大婚三五年以后才敢跟皇父提。你要是想等,就自己安安稳稳等着,莫……莫太心急,太近……”
听着他的话,她的泪像是两条小溪水,一眨不眨,只管流。头一次,她没有说那些树上的话,是真的甘心给七哥做妾么?看得奕枫心痛不已,如果七王妃真的是瑾玮,沐芽啊,莫说皇父,庄家就不会让你活着的……
“沐芽,你的画那么好,能自己养活自己,何必到后院看正妻的脸色?”
许久,她终是抬起手擦了一下泪,看着他,一弯唇角,“你放心吧……”
千言万语不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