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墨家大会上做机关屋考验钜子的神秘人,那个懂得阿拉伯数字的……也许与她来自同一个时代的高人。
“是他么?”
她自言自语,心窝像堵了一块石头。
那个人一直在暗,而她始终在明。
这种感觉太考验人的忍耐力了。
不狠狠骂他祖宗十八代,墨九觉得是因为自己太善良。
深深吸一口气,她望着石屋顶,又幽幽吐出。
“王八蛋,你到底是谁,你他娘的出来啊?”
坑深247米,永远是多远?
夜萧萧,风凉凉,北风低回。
这一夜的嘎查村,似乎转眼就进入了深秋,在呜咽的风中,显得格外寂静,凄清——
一行人从离墓里拎了那顺回到嘎查,一路上,谁也没有多话,都像是哑巴了。
小王爷的再次失踪,让每个人的心底都像扎了一根刺。
不痛,却刺挠。
萧乾把那顺带到他住的帐篷里,帘子一拉,两个人关在里面密谈了一个多时辰,没有任何人得以入内。就连墨九自己,也知趣地回去睡觉了……
他们两个钻一块,能说什么呢?
无非是与三丹有关的事。
这些事是萧乾化了脓的伤口,他愿意自己躲起来舔舐,墨九就不会非去揭开伤疤,再好心去安慰他。其实那样的好心,说难听点,不过为了满足自己成为一个好人的私心。对于受伤的人来说,完全无济于事。
她想,这世界最冷漠的地方,便在这里了。
哪怕是最为亲密的人,也不能体会对方真正的痛。
除非……自己也经历一次。
**
凌晨时分,下了一阵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帐篷上,吵醒了墨九的梦。
睁开眼,她看见萧乾就坐在她的床边不远。
背对着她,面对着空茫黑暗的窗户,他在发愣。
墨九迟疑半晌,轻咳一声,笑眯眯打个呵欠。
“六郎怎么在这里?”
萧乾转头,眸底是一片通红,“我过来瞧瞧你。”
瞧她,好端端的,她有什么可瞧的?
墨九微微嘟嘴,理了理衣裳坐起在床上,和着被子抱紧膝盖,就那般乖乖地看他,也不揭穿他身上无处不在的孤寂与落寞,似笑非笑的半眯着睡眼惺忪的眼,像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六郎这是想我了?”
“想。”萧乾回头,唇角微挽,似带了一点笑,又似带了一点涩味儿,一瞬后,目光再次调转向窗口,声音悠悠的,像是在对她说,可仔细一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昨夜大雨,我突然有些怕。”
怕,六郎也会怕么?
怕了……也敢承认么?
他是这么一个高冷孤绝的萧六郎啊!
墨九把下巴搁膝盖上,“怕什么?”
萧乾沉吟片刻,突地喑哑悠声。
“怕你会突然不见。”
木椅上独坐的萧乾,冷峻挺拔的身躯,被布帘外稀薄潮湿的晨光,映衬得像一个失了魂魄的雕塑,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墨九见状,眼窝微微一热。
“萧六郎,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的。”
他没有说出心里话,可墨九却懂得。
他怕的不是她会不见,而是失去她。
一个人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心里的伤口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痛,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感,也就会越来越低,甚至有的时候会找不到,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十分热衷于支持萧六郎争那一个其实虚无缥缈的皇图霸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份追求。
若无追求,他的人生,会不会寂寞如雪?
当然,若他真的得偿所愿,一展抱负,于她而言,是幸或不幸,她其实完全没有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远。
静谧的帐篷里,许久没有声音。
好一会,方才听见萧乾低声叹笑。
“阿九总说永远,你可知,永远是多远?”
“永远啊?大概就是与生命差不多远吧。”
“生命尽头,就是最远的永远?”萧乾挑眉。
“不,有比生命尽头还要远的地方。”
“什么?”
“坟墓——”墨九嘻嘻笑着,冲他眨眼,“等咱俩都没了,也不会是最远的永远……我会和你一起,合棺入殓,那才是真正的永远呢,只要天不荒,地不老,就会一直在一起。”
“你啊,唉!”萧乾无奈地摇了摇头,带了一丝笑。可论及“死亡”,他深邃的眸底,似乎闪过一抹微妙的苦涩,“阿九,便是要死,你也得死在我的后面。”
墨九瞪大眸子,笑着嗤他。
“为什么啊?你说你,好自私,难道不知道活着的人,其实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吗?”
所以,一次次送别亲人的萧乾,是多么痛苦?
墨九大抵猜到了他的心绪,却见他微微一笑,慢慢走过来,慎重地握紧了她的手。
“答应我,就让我自私一回。”
墨九短暂的缄默。而后哼一声,眯眯眼。
“好,九爷就让你占这个便宜,不过——”
迟疑片刻,她突地抬头,笑问,“你得先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既然大郎早已过世,也就没有那冲喜一说了,为什么你好端端的,突然就想要娶我了呢?”
看他久久不答,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莫非,你早就暗恋我?”
萧乾嘴角微微抽搐。
“阿九想多了。我都不曾见过你,何来恋上?”
“……哎呀,我好失望,你居然没有暗恋我。”
“至少那时,是没有半分想法的。”
“明白了,你个禽兽啊!怪不得你半点都不心疼地把我娶入萧家,哪怕明知道根本就没有大郎,我得守一辈子的活寡,你也丝毫都不顾及的,对不对?”
她说得委屈,萧乾却没有反驳。
他目光幽幽,声有凉意,喟叹一下,似是纾解着心中长久的郁气,又似要将一些过往的艰涩之事,悉数排出。
“我是不曾想过,会与你有什么苟且,也想不起到底何时入得你的瓮,受得你的缠,莫名就觉得你在心底,变得不一样了……也许是*蛊,也许不是。我细思过,不得其解。然这世间之情,又何来解法?”
听他敞露心迹,墨九沉默。
这一瞬,她觉得她与萧六郎也无不同。
一开始,她也没有想过,会与他有什么纠缠。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到底是不是*蛊,这个时候,谁又说得清?反正,爱情来了,就是来了。赶不走,也抹不掉,交缠不清。
她扑住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像一个害羞的姑娘,在与情郎絮语,“那么,萧六郎,我们就只有好好在一起,共同经历这世间浮华,走向命运必将推向的……那个永远的永远了。”
萧乾回抱她,低头,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好。”
**
吃早膳的时候,墨九去探望了一下彭欣。
此刻,彭欣已然知道了他们昨夜去离墓寻找宋骜的结果,那张本就瘦削的脸,似乎更瘦了几分。下巴尖了,脸也白了……
墨九拍拍她肩,唤她一起去吃饭。
“别想太多,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走,先去尝尝我做的手扒饭……嘿嘿,第一次试做,也不晓得口味怎么样……”
彭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你去吧,我不吃了。”
“不吃怎么行?”墨九当即挑了眉头,瞥一眼刚吃过药躺床上,阖紧双眼,一动也不动的宋彻,她出去唤了曹元进来,吩咐他守好宋彻,然后拽了彭欣出去。
“就算不吃饭,你也得出来见见天光,看看这个草原的颜色吧?天天关在帐篷,你也不怕长霉?改天回了兴隆山,连小虫儿都不认得你这个娘了,可怎生是好?”
听到小虫儿,彭欣红了眼。
慢慢垂首,她看着鞋尖,默默无言。
墨九看着她的头顶,望一眼天高地阔的山坡草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从怀里掏出那一个小木头人来,递到彭欣的面前。
“喏。给你的。”
彭欣视线扫过来,看了片刻,没有接。
墨九道:“原本这个时候是不想给你的,怕惹得你伤心,但我刚才又突然觉得,一个人忍受痛苦的潜能,其实是巨大的。也许真的痛到了极点,压到了一个人的承受极限,反而会好起来。所以,拿着吧,看看,他亲手给你们儿子雕的。”
把与这个小木头有人关的故事告诉了彭欣,墨九一眼不多瞧,随即就转了身,“别忘了,宋骜还没找到,你也还有一个儿子呢。俗话说,妇人虽弱,为母则强,你自个儿好好掂量吧,我吃着手扒饭等你……一刻钟,晚了不留。”
负着双手,她大步离开。
那挺直的身姿,有一种飒飒的英气。
这一直是墨九不同于众的地方。
彭欣注视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想当初萧乾临安“亡故”,她亦不曾被压垮肩膀,始终如一的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坚强地活了下来,终是等来了雨过天晴……
可她呢?
彭欣叹口气,低头,注视着雕工粗糙的小人儿。
看到那一只巨大的丁丁,她“哧”一声,笑了。
也只有宋骜,才会做这样幼稚的事情了吧?
这个男人啦,她至今无法形容他,也无法形容对他的感觉……胡思乱想着,彭欣将小木头人迎风辗转,看了又看,突然眼睛一眯。
只见小木人的两只脚板心,都雕着字。
一边写着:吾儿:你是为父的骄傲,为父也要成为你的骄傲,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难。
一边写:乃父宋骜,景昌元年,亲刻。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彭欣默然。
宋骜从来都不是英雄,回顾他走过的人生,甚至都没有做过几件值得骄傲的事,整天除了招猫逗狗,为非作歹,就是宿花眠柳,夜饮秦淮……
枉翩翩少年,负了半生。
可若他就此魂归西天,那便是一生了。
彭欣突地将小木人贴在胸前,徐徐望向天际。
老天!请你给他,给他一个做大英雄的机会吧。
他还没有做大英雄,一定不能出事的。
慢慢的,她阖上眼,祈祷着,任由两行清泪,缓缓滑在苍白的面颊下,落入泥土,润了青草……
**
在墨九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彭欣终于迈入了帐篷。一脸清清淡淡的表情,即无欢喜也无愁,墨九满意地撩眼看她一下,放筷,招手,什么也没说,直接就盛饭。
“来来来,还热乎着。”
“谢谢!”彭欣坐在她对面。
“少客套,老子最受不得这个。”墨九“砰”一声把饭放在她面前,瞪眼睛,“吃,看你,都瘦得抽条儿了,你不晓得吗?我这人有一个臭毛病,最见不得人家比我瘦,你怎么敢啦?”
彭欣失笑。
低下头,拨了拨米粒,她突然又看墨九。
“小九,在临安时,你曾说,我需要一个朋友,还说,你最适合做我的朋友。时至今日,我偶想当初,竟是庆幸……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靠!”墨九仰天,“酸死我了。大姐,你听没听过,感谢的话,不要停留在口头上,要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回头你多教教我养虫子的事儿,那就行了。”
“好。”彭欣微微一笑。
“小样儿,会笑了啊,美!”
与彭欣之间的友情,对墨九来说,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不可缺少的。这种感情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爱情与亲情的情感属性,可以掏心掏肝的诉说一些在别人面前不能说的话。
在彭欣面前的她,是不同于萧乾面前的另一个墨九。
因为有彭欣的友情,她的人生也更为丰富。
“所以啊,这辈子,咱俩就这样友定了。彭欣啦,你听我的话,准没错。回头,你就跟我去会会那顺老儿,你不是还养有虫子么,通通给我使出来,好好招呼他,出一口恶气再说……”
那顺昨天晚上从萧乾的帐篷出来,就被赵声东送到了金帐。
也许他与萧乾已经达成了某种意向性的合作,萧乾没有为难他,他也没有对萧乾与墨九一行人到嘎查的任何事,有任何的说法。
他就那般,默默的,继续留在苏赫那里,乖乖地做了他的师父。
墨九带彭欣过去,当然不是真的为了整那顺……最紧要的,她是想让彭欣从那一堆糟乱的事情里抽离出来,找一个精神寄托,不要再胡思乱想。
然而——
她没有想到,金帐的人,恁多。
在座的人,除了那顺之外,还有萧乾、苏逸,以及好几个北勐的官吏,其中一个,还是刚从哈拉和林过来的家伙,他带了北勐皇帝蒙合的旨意,让苏赫前往哈拉和林,说有事相商。
在这样的情况下,墨九和彭欣当然没有机会对那顺下手。
但得以被金印大王邀请去金帐,当着北勐官员的面,她也摆足了墨家钜子的架子,与众人寒暄几句,就不冷不热地与彭欣,一道儿坐了下来。
墨家钜子在嘎查村,不是秘密。
很显然,北勐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而苏赫给他们的官方回答,是他自己邀请墨家钜子到阴山,目的是为救出盟邦的安王宋骜。如今安王找到了,当然也就贴合了这么一个说法,倒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只是现如今,蒙合让苏赫去北勐皇都,又为哪般?
……萧六郎,又该怎么做?
她心里有疑,却自始至终抿嘴微笑,一句话都没有插,俨然一副金印大王座上贵客的样子,一直等到北勐官员们酒过三巡,打马离去,金帐也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自己人了,她才打了个饱嗝,望向也在沉默的萧乾。
“老萧,我们去是不去?”
“去!”萧乾杯中无酒,全是清水,却也仰头饮尽,样子豪爽得很。
“我呢?”墨九挤眼睛。
这才是她最为关注的问题,她最怕地也是萧乾像以前一样,有什么事,就丢下她独自离去,名为保护,实为疏离,简直让她恨透了。
萧乾缓缓放下酒杯。
似乎在考虑,他与她四目相对,缓缓拉开唇角。
“你也去。”
啊哈!
墨九心底狂笑。
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搔了搔头,她满是惆怅的转眼珠子,“可是人家蒙合大皇帝又没有邀请我,我就这般跑到北勐去,会不会不合适啊,引起人无端猜测?要不然,我扮成你的小丫头,小侍卫,小药童,或者你的小妾……”
“……”
金帐里,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萧乾却是淡淡一笑,“你可以去找朋友。”
坑深248米,好时光,出阴山
朋友?
墨九不太明白萧乾所指,但看他眸色清冷,似无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她斜目瞄了一眼金帐里的其他人,终是端起酒杯,再不多问。
她从未去过哈拉和林,何来朋友?
还有萧乾自己,又准备以何种身份前往?
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墨九离开金帐,让彭欣自己先回去了,然后默默跟在萧乾的背后,亦步亦趋,就是撅着个嘴巴,不肯吭声。
换往日,她若这般小性,萧乾必会发问。
可今日,他与她一样,亦是沉默不言。
回了帐篷,两个一前一后步入帐中。
除帘风有动,帐篷里鸦雀无声。
萧乾看她站在门口,终是牵了牵唇。
“阿九进来!愣做作甚?”
嗯一声,墨九负着双手,两脚划着八字,慢吞吞地走到帐子中间,嗅着空气里熟悉的中药气息,觉得身心少了浮躁,慢慢坐下,不高兴地瞪他。
“说话!”
“你说。”萧乾立于她对面,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