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原本以为千字引如果可以引渡灵魂,她还能把闺女带上,如今看来——就算这事是真的,所谓引渡,也是死而后生,如同那个“过去门”一样,只有她这样有过去的人,方能回到过去,没有过去的人,恐怕就是永久的死亡了。
墨九手心捏出了一层湿汗,身体也像一个聚光体,收获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沉默中,气氛阴森森的冷。
死亡靠近的紧张,抓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沉寂中,墨妄安静地靠近了墨九,一如既往站在她的身边。他的行为所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不论任何时候,他都不会让任何人动墨九,包括萧乾也不可以。
“娘……那是什么意思啊……直直有些怕……”萧直识得字,几乎都能看明白字面上的意思,也吓得小脸苍白,抓紧墨九的手,动都不会动了。
“不怕。”墨九心里也紧张,可表情却很镇定,“娘会保护你的。”
“……爹!爹啊!”在萧直心里,爹就是她伟岸的天,在危险来临的时候,除了想到墨九,她也会习惯地指靠着萧乾。
在这之前,萧乾一直沉默,颀长的身影半落在阴影里,目光寂寥地只是看着墨九,不言不语。如今听了女儿紧张的喊声,他终是慢慢踱步过来,带着一抹淡淡的中药香味儿,站在墨九和萧直的身边,双眼微微一厉,望向了陆机。
“师父,只能一试了。”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都听不懂。
但显然,陆机是懂的。那老头儿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不高兴地瞥一眼墨九。
“不试又能如何?你舍得你的宝贝疙瘩?”
宝贝疙瘩指的是墨九了。
于是,他俩的话,也就不是那么难理解了——难道他们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这个机关?
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纷纷望向了萧乾。
他却神色漠然地转头,冷眼看向一直不曾出声的薛昉。
“把她丢入祭槽——”
她?这个她是指谁?
墨家弟子当即紧张起来,有人摸上了腰刀,就连墨妄也握紧了血玉箫,死死盯住薛昉的动静。
只有墨九,她牵着萧直静静而立,并无半分紧张——不论她与萧乾关系如何,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至少萧六郎不会害她。
果然,薛昉得令,立即按刀走向还在发懵的温静姝,对身边两个精壮的侍卫下了命令。
“来啊!把她丢上机关槽!”
“啊!”温静姝如梦初醒般,震惊地睁大双眼,看一眼萧乾,再看一眼陆机,她几乎不敢置信地惊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师父,师父……你不是说,不是说只要来祭天台,证明了那妖女想要为祸大狄,六郎就会弃了她吗?你不是说,要我为六郎生儿育女吗?你不是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还为此专门为我配了上好的药吗?师父……这都怎么回事?”
“你问我?”陆机翻个白眼,“你傻啊!我不哄你,那药你能吃?”
这么多年过去,温静姝自己都是用药大师了,若不花点心思坑蒙拐骗,难免会被她发现破绽,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啊,这些年来,老人家我也是心累。唉!苦了我哦。”
唉声叹气着,陆机捋着花白的胡子,不停摇着头,那少了一根的手,让墨九目光微微一刺。
“这……什么情况?”
没有人回答她,萧乾与陆机也没有。
因为相比于弄清温静姝的事情,关系众人性命的祭天台更为重要。
在这说话的工夫,两个侍卫已经举着温静姝,丢入了那个玉石做成的祭槽之中——温静姝不是死人,当然是会挣扎的,几次三番下来,侍卫只得把她手脚捆了,这样一来,她的身体终于契合了机关槽,像一把开锁的钥匙似的嵌入了玉石祭台上——机关开启,与先前祭台开启一样,那个玉石台连同机关祭槽仿佛一个磨豆腐的石磨,飞快地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被置于中间的温静姝野兽似的挣扎着,低吼着,最终慢慢地归于平静,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水流淌……玉石祭台也再一次换了一种颜色。
从泛着晶莹的透明色,变成血一样红,令人恐惧的血红。
等石台停下时,温静姝连同机关槽都不见了。
而祭台俨然成了一块血玉!
一块通透的血玉,用人血染红的血玉——
恐惧感铺天盖地,生生抓扯着众人的心。
大殿内安静着,久久,无人出声。
墨九手臂也有些僵硬,她紧紧搂住萧直,把小丫头的头连同双眼一同捂在胸前,额头上紧张得青筋都冒了出来。
这血绞人肉的一幕实在太过恐怖,噩梦一般,让她今生都不敢回想。
更不敢想——如果那个人是她,该有怎样的感受?
一阵恶寒掠过,她身子微微一颤,忽听“叮”一声!
这是一道脆响,区别与之前的机括声,显得别样的好听。
“这是机关……已经开了吗?”
有人疑惑的询问声中,只见血玉石台上,出现了一块树立着的,玉一般的石头。
说它是石头,却可以照得见人影,像一面镜子。
说它是镜子,又不完全通透,乍一看就像块白玉。
“开了!是开了。可千字引呢?千字引在哪里?”
环顾一下左右,有人慢慢上前观看,寻找,然后听到曹元低叹。
“喏!这块破石头——好像就是千字引。”
在众人的心里,都认为所谓“千字引”,应该是一本书,至少也是一个帛绢,上面写着文字。
可实事有些滑稽,千字引确实就是一块石头,因为石头上写着三个字——千字引。
“九爷!是千字引。”
“是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三个字不停在墨九的脑子里盘旋。
可看着那个破石头,墨九却不知道当说些什么。
来祭天台的目的,显然是达不成了,而她与萧乾——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还有已经死去的温静姝,又是什么情况?
她有些糊涂了。
这时,祭天台大门重新出现了。
一阵幽风从门口吹来,带着新鲜的空气,扬起了萧乾的衣角,也吹痛了墨九的眼。
两个人互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久没有动静。
萧乾淡然而立,没有走上前,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也不去看千字引,就像那个东西本身对他并没有半点吸引力似的。
于是,他们两个不动,千字引那块破石头伫在那里,也没有任何人敢乱动了。
寂静中,却是陆机忍不住了,气咻咻的哼声低骂一句,不高兴地吼,“你这个女娃娃,发什么愣啊?我徒儿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处处提防着他。哼,要不是知道你来神龙山,他丢下朝堂大事匆匆赶来救你,今日岂非就是你的死期?”
陆机那一副恨其不争的样子,换以前,墨九肯定恼死他了。
可这一刻,她却恼不起来。
干咳一声,她清清嗓子,严肃脸,“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萧乾终于开口,声音淡而凉,看着冷漠,目光却仿若钉子似的钉在了墨九的脸上,久久没有挪开。
墨九咽一口唾沫,瞥他一眼,思考片刻才道:“当年在哈拉和林,你说,留着温静姝还有用,我那时不太理解。如今看来,这也算是有大作用了。不过,这也让我很难理解,难道说,当年你就知道开启祭天台,需要活人血祭?”
“当然不是!”
飞快回答她的人,不是萧乾,而是陆机。
带着对墨九的不满,他抢在萧乾面前回答:“若是知道这样多,那不成神仙了,还能由着你这个女娃娃耍弄?”
她什么时候耍弄萧乾了?
娘的,有个“婆婆”横在中间,夫妻没毛病,也得弄出毛病来。
没好气地瞪了陆机一眼,她问:“那为什么温静姝的血,会契合这个墓诅之血?”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陆机恨恨道:“就你那个破身体,一会天寡,一会失颜,一会又是生不了儿子,如果要治,该怎么下药?就算研究出新的药方,能直接在你的身上试药吗?我舍得,我那傻徒弟却是舍不得。所以,除了拿方姬然试药之外,那会儿他便想,多备一个与你体质一样的人。万一方姬然死了,也还用得着。正巧,温静姝也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命格,所以,也就留了下来做研究。”
当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其实也得益于八卦墓。
在阴山的时候,墨九与萧乾在阴山启开离墓,出土过一个酸甜苦辣的配方。这个配方的神奇之处,不仅可以让人之死后保持肉身不腐,还可以人为改变体质。那个配方,萧乾后来交给了陆机——可经过陆机试验之后却发现,单有那个配方尚不足够。但陆机也是一个不肯认输的老头儿,接下了这个任务,不办到就不肯罢手。
于是,为了改造温静姝的体质,陆机用时六年,带着她走遍天下,在各地搜索珍稀药材和各种各样的古怪偏方,并美其名曰:为治她的哑病。
实际上,那哑病不是病,只是毒。
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温静姝一直在服毒,也一直在为陆机试药。
说来也是可悲。
一直到死,她也许都想不明白,穷尽六年的光阴,她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了自己将来的死而奋斗,费尽心力地把自己养成了一个**祭祀物。
六年时间过去,陆机对温静姝的体质改造基本完成。
为了验证,当时陆机提出要墨氏女的鲜血。
本来这是一件极容易办到的事,可萧乾舍不得动墨九,哪怕一滴血也舍不得。
所以,陆机无奈之下,告诉温静姝,经过六年的研究,他已经找到了为她治疗哑病的方子,但其中一味药材,就是墨氏女的血。同时,陆机暗示她,萧乾和墨九辛苦收集的六个仕女玉雕全被方姬然带到临安去了,若她想让萧乾开心,可以迂回一下,帮他找到仕女玉雕。并且陆机还向她拍胸脯保证,若得回仕女玉雕,他会让萧乾登基之后,纳她为妃。
六年无法开口说话的痛苦,一直折磨着温静姝。
对一个哑巴来说,只要有开口说话的希望,哪怕再难,她都会去做。
而且在她看来,从方姬然那里下手,比对墨九下手容易得多。
实际上,温静姝与方姬然之间虽然没有太多的交道,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找上方姬然,居然很容易就搭上了线——她想利用方姬然,而方姬然也想利用她陆机徒弟的身份,以及她懂得医理的长处,为己所用。
两个人一拍即合。
温静姝离开陆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与方姬然在一起,还曾经陪同她到过一次神龙山老墓,可方姬然从来就没有对她真正放心过,就在临安城失陷之前,方姬然准备前往神龙山,就把温静姝关在了冷宫的地下室里,任其自生自灭——最后,温静姝从冷宫放火逃跑,出城后又通知陆机,方姬然等人去了神龙山,而她已经拿到了方姬然的血液。
后来,陆机在神龙山下金阳镇见到温静姝,并指使她先行离开——“你这个女娃娃,就是心眼多。”陆机对墨九说了这些,看她似乎听愣了,满脸木然的样子,突然又得意地哼哼,“那日你在我园子外头偷听,你以为我老人家不知道?哼!”
墨九一怔。
原来他都知道了?
看她的样子,陆机眼睛一转,又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先说说,你那天是不是快要气死了?”
“……”她气死了,他就这么开心。
“不识好歹!”陆机捋胡子,“你以为我拿药给温静姝是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难道不是……让她和萧六郎同房?
墨九冷目而视,却听陆机道:“你啊,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妇人!”陆机对她的评价,从来就没有半句中听的,说完了她,又接着道:“温静姝拿到方姬然的血液之后,经我验实,确系改造成功。为了安抚她,我为她解了哑毒。同时,又开始了试新药——”
墨九微微挑眉,“试什么新药?”
陆机似乎对她的迟钝很生气,又吹胡子又瞪眼睛,“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不生孩子那些药了。不拿她来试,用你来试吗?只有她的体质和你一样,若治得了她,当然也治得了你。”
“啊!”这个结果,是墨九根本没有想到的。
调过头,她瞥一眼萧乾冷峻的面孔,想到她那日对他和陆机的误解,突然有些惭愧。
萧六郎这个人就是这样,嘴上从来不说,可他为她做的,确实太多——所有的委屈与不满,全部都烟消云散,她叹口气,释然了。
“是我狭隘了,六郎,对不起。”
“还有我呢?你不道个歉?”陆机不满意地挑眉问。
“……”墨九白他一眼,懒怠理会他,却牵着小丫头向萧乾走近。
祭殿中,冷风飞掠而至,祭台上的玉石泛着血红的光泽,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个。
“阿九……”萧乾微叹一声,执着她的手,将她和小丫头的手,一起包裹住,声音幽幽地道:“我今日来是想让你知道,不论是这江山,还是这千字引,或是其他,都不如你和小丫头重要。为了你,这天下,我都可弃之,何况一个千字引?”
“我……”墨九略羞愧,“是我不好。”
“不怪你,只是心魔作祟。”
“心魔?”
“你的心魔,还有——我的心魔。”
一直没有生儿子的梗,让她对自己,对他,对他们的感情产生了怀疑,这原本就是消磨感情的东西,若是不说开,任其发展,有一天或许真的会破坏感情。更何况,她有一个心魔,萧乾还有两个心魔。
“阿九,其实我——”当着众人的面,他突然耷拉下眼皮,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含糊一叹,“我只是……吃醋而已。”
吃醋?想到他那些日子的表现,墨九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有人吃醋吃得那么高冷那么淡然的嘛?
这个萧六郎——吃个醋都异于常人。
墨九噗一声,好笑地抓紧他的手,心里泛着一种酸涩的甜。
“拜托你了。堂堂大狄皇帝,居然好意思说自己吃醋?”
“……皇帝就不是人,不能吃醋?”萧乾也是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是释然的叹,“都过去了。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她还在他的身边,他也还在她的身边。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管要做什么努力都还来得及。
“是。都还来得及。”墨九淡淡的附合着,想着千字引之引渡灵魂,心里不由凉涔涔的。
若方才萧乾没有带温静姝赶到,若她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她的这个穿越故事,岂非要以悲剧收场?
“陛下,九爷,你们还是看看千字引吧,击西的脖子都快要望断了。”
冷不丁传来的妖娆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世界,也引来大殿内众人的笑声。
击西早就已经恢复了女儿身,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可她照样穿着男装,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出入宫中的时候,常常被人当成太监——对这个美丽的误会,她不仅不解释,还喜欢得很,每每和闯北吵架,就入宫去做太监,伺候墨九,把闯北急得哭笑不得。
“就你急!”闯北嗔他,“没看陛下和九爷正亲热?”
“回去亲热也来得及嘛,千字引可都摆在这儿呢?我瞧好几次了,为何什么都瞧不到?”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墨九和萧乾牵着手,终于走到了玉石祭台之前,看向了那个写着“千字引”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