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点头,一边继续说,这就是墨九。萧家这些女眷越来越觉得惹不起这个有萧六郎撑腰的疯子了。
她们懒怠理会她,各自吃喝。
只董氏情绪有些莫名亢奋,沾沾自喜般笑道:“大郎媳妇有所不知,今日来的差使给你父亲露了口风,官家为贺萧家乔迁之喜,为表六郎治水之功,要把玉嘉公主许给六郎为妻。”
墨九拿筷子的手停了停。
只一瞬,又继续吃。
董氏乐呵呵的,嘴都停不下来。她似乎不懂男人间的博弈与政治凶险,说得满脸都是喜色,“这玉嘉公主,是当今太子殿下唯一的亲妹妹,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哩……”
她末尾那句话的意思,萧六郎不仅可以荣耀这一朝,便是等当今太子继了皇帝位,也会盛宠不断。六郎的喜事就是她的喜事,是他们大房的喜事。便不是亲娘,她也觉得脸上有光。
“我听人说,谢妃本就生得花容月貌,生了一子一女,年近四十,还能宠幸不断,非其他嫔妃可比……那太子殿下才比子建貌比潘安,玉嘉公主也是美若天仙,又自小得宠,三岁使被官家赐了封号,也是举朝公主第一人了。”
就像自己要讨儿媳似的,董氏一句一句道来,根本不给旁人插话的机会。她道,那个玉嘉公主三千宠爱于一人,被皇帝当成宝贝似的,从十三岁起,皇帝就开始为她谋驸马了。可当朝年轻有为的儿郎,每一次提及婚配,都被她严词回拒了。
这一晃,公主就十九了。
在时下的女子中,算是大龄。
皇帝与谢妃又愁又急,可又舍不得勉强这位玉嘉公主,直到这一次皇帝与她提起赐婚萧六郎,这位公主却是二话不说就应了……
董氏的话里话外,他长房的孩子,六郎这么好,便是大郎,也是讨姑娘喜欢的。
可墨九看董氏这般絮叨,却有些可怜她——自己孩子病了,不得不接受夫婿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还是一个曾经不待见的、一直恨着自己的男子。以他为荣,以他为尊。不仅如此,她连萧家最该倚仗的人是谁都不晓得……看来与萧运长之间的感情,也不怎样了。
如果萧乾真娶了谢妃生的玉嘉公主,董氏究竟能得到些什么?就像这样,在妯娌和府邸丫头间得几抹羡慕的目光?
又可气、又可怜,还可恨!
便是墨九初入萧府不久,也知道萧家想捧上储位的人是萧家女儿生的宋骜,而非刚立的皇太子宋熹。
这船还未入临安,已是山雨欲来的诡谲之气。
老皇帝摆明想让萧谢联姻,或说想拉拢萧乾而护太子宋熹的根基……想到这里,几乎不经意的,墨九就想到了那个风流倜傥的小王爷宋骜,心生唏嘘。
果然皇权面前无父子。便是皇帝宠他如珠如宝,为了江山社稷,在大局面前,老皇帝显而易见的准备牺牲小儿子的利益了。
董氏一直喋喋不休。
说来说去,全是萧乾要娶玉嘉公主的事儿。连到时候大婚要摆多少桌酒席,要不要请楚州的亲戚,她都已经在预算了。
墨九听在耳里,感觉很是微妙。
萧乾娶亲,她的*蛊又未解,该怎么办?若他娶了旁的女人,睡了旁的女人,那她*蛊发作,莫非还得去做小三?
“不行!”她低低呢喃。
“什么不行?”董氏笑问。
“哦。”墨九淡定地指向桌上的盘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说剩下一粒都不行。”
众人:“……”
这一餐饭吃得,席间女眷都在憧憬入了临安之后的盛况,袁氏入临安便有娘家,董氏也得了脸子,只有三夫人张氏略有些烦意。
看小姐姑娘们都在向董氏恭贺,她坐在位置上不时轻咳两声,拿绢巾拭脸。听到最后,大概忍无可忍了,她突然酸溜溜地笑了一声。
“是看见圣旨了,还是下了行文了?八字都没一撇哩,大嫂也未免太急了些。”
被张氏泼了冷水,董氏满脸不高兴,“弟妹这话说的,官家金口玉言,未必还会红口白牙地说着玩耍?”
张氏歪了歪嘴,讽刺一笑,“官家自然不会红口白牙,可六郎那边,大嫂说通了嘛?是你做得了六郎的主,还是大哥做得了六郎的主?或者说,咱们老夫人做得了六郎的主?”
一字一句问过去,张纸兰花指翘得高高,拿绢子把唇角擦干净,又擦了擦手,慢吞吞起身扫视一下桌上的女眷们,目光突然古怪地落在墨九的脸上。
“莫怪我多嘴,大嫂啊,六郎中意什么人,你未必会比我眼拙么?若我是大嫂,哭都来不及,怎么笑得出口?哼,多为自家儿子想想吧,少替别人家的儿子高兴了。”
张氏说完就自去了,把个董氏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见众人都尴尬地看她,不由啐了一口,“见不得别人好的怨妇!官家赐婚,又岂是六郎能做得了主的?”
像萧六郎如今的品阶,娶个公主确实不算什么事。但娶太子的妹子,谢妃的女儿,那就意味深长了。
这些女眷或许不懂,但萧运长与老夫人自然是懂得的。这晚膳的时候,萧运长叫了萧乾入舱中,好久未出,只薛昉一次次进去上茶。
女眷们吃吃喝喝,吃完继续闲得搏戏,哪管那父子两个说什么?只墨九摸着肚子,打个饱嗝走出船舱。
站在甲板上,江风一阵阵拂过。
她拢起衣袍,突地有些冷。
从中秋走到深秋,居然一个月了。
这古代的时间果然不经使用,她实在不想陷入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之中,浪费光阴。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
可做什么都得先解蛊吧?
想到*蛊,她不由头痛,“天杀的尚雅!等我做了钜子,第一个拿你开刀——”
灵儿跟在她身侧,轻声扯她衣袖,提醒她,“姐姐,小声些……有人过来了。”
墨九顺着灵儿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抹人影从与另一艘浆轮船相连的木板上迎面过来了。
他身着南荣公差的服饰,体态有些娇小,眉清目秀,人还未走上甲板,墨九便闻到一股子暖香,气息清幽……
“嗳!”她叹。
什么女扮男装骗得人团团转,都是电视剧里哄人的。她只一眼就瞧出来,那个从她面前走过的公差,是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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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两个是萧家的丫头?”
那“公差”大抵听见了墨九的低叹,突地停住来了一个原地转身,朝墨九与灵儿看过来。
墨九不喜欢复杂的裙裾,穿得与灵儿的丫头装相差不多,加上年纪小,乍一看上去确实不像萧府的夫人,可待那“公差”走近,看清她比灵儿精致不少的五官,不由微微一怔。
萧府的丫头都这种颜色,那还了得?
她眯了眯眼,又盯住墨九:“我在问你话。”
人一出口,就知深浅。这“公差”语气算不得蛮横,可言辞间对“丫头”的漠视和那种高高在上俯视别人的气势却展现无遗。
墨九静静看她。
她未施脂粉,五官干净白皙,有着女子少有的英气,算不得极品妖艳的美姬,却清秀耐看……
没由来的,墨九就有了一个猜测——玉嘉公主。
她借了公差的名头,想偷偷来看萧六郎?
墨九不动声色,也不解释,只一本正经问:“我说我是萧家祖宗你信不信?”
墨九猜得不错,那人确实是玉嘉公主。
今日皇帝差人过来安抚萧乾,她特地打扮成官差的样子,就是想抢先一步,私下用另一种身份先认识一下未来的婆家人。
至于萧乾,她早已见过。
若不然,以她的性子,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不过,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萧家的丫头会这么调皮?
微微一愣,玉嘉审视着墨九,脸上已有不悦,“小丫头牙尖嘴利,就不怕我告诉你们老夫人?”
墨九向来觉得自己不是小丫头。
可面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公差”比她高半个头,年纪看上去也大一些,英气也足一些,她就勉勉强强扮个嫩,卖个萌也罢。
吐个舌头,她乖巧地笑道:“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可多了,姑娘认不出萧家祖宗,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喜欢问,就去问老夫人好了,看她会怎样回答你。”
玉嘉又是一怔,“你怎知我是女子?”
墨九瘪瘪嘴,往她胸前一扫,“我会说你快要露点了嘛?这脸这身段,若你是个男子,得多对不住苍天呐?”
玉嘉觉得这个萧家丫头不同寻常,可她一时也说不出她到底哪里不寻常。只睥睨一般盯着墨九,眉目里是高不可攀的凛然,“既然知晓我是女子,还是朝廷差使,你为何敢出言侮辱?”
侮辱?
墨九一脸懵懂地看她,“你这姑娘也忒多心了。我看你没缺胳膊没少腿,嘴巴鼻子长得也很周正,想来脑子应该没坏才对?我这般友好的与你说话,你怎会觉得受了侮辱?”
这般激她,墨九以为她会着恼,然后亮出身份,狠狠地斥责自己一番。
然而,玉嘉公主不仅未恼,反倒轻松抱臂,睨视着她的脸,轻松地笑了笑,“你这个小丫头很有意思。我喜欢你的个性,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问老夫人把你收了。”
“唔?”墨九含含糊糊地应了,福身道:“我姓余,单名一个弄字。府里头,大家伙儿都叫我小弄。”
“小弄?”玉嘉点点头,“我记住你了。”
她不便亮明身份,转头往船舱而去。
墨九想了想与她叙话的过程,虽然不太确定她的身份,可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侧头,看墨灵儿一副闷闷的样子,乐不可支地揽住她的肩膀,“走嘞,等在这里吃排头啊?”
“姐姐何时叫余弄了?”灵儿不解。
“……就刚才,叫余弄。”墨九回答。
余弄者,愚弄也。那姑娘又不傻,等一下回过味儿来,肯定晓得她在戏弄她。万一她真是京里那个了不得的玉嘉公主,岂不是要她好看?
墨九急着要撤,可玉嘉公主真的转回来了,“站住!”
听她的声线就带有愠怒。
墨九心知不妙,却很镇定转头,“姑娘还有事儿?”
玉嘉冷冷看着她,“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听她凶巴巴的声音,墨九搔了搔头,一如既往的严肃脸,“我的名字……有很大的意思吗?”
玉嘉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墨九摇头,很老实地回答,“我乡下来的啊,没读过书,也不识字,哪晓得什么意思?”
玉嘉:“……”
墨九审视着她似信非信的脸,皱着眉头,很无辜地道:“哦,我想起来了。我爹和我爷爷都姓余,所以,我也姓余。我爹还说,我娘生了我这般机灵聪慧的闺女,是他弄得好。所以,他就给我取了个名儿叫余弄……”
这种话骗骗三岁小孩儿还成,要骗玉嘉却是不容易。
她眉头皱着,似乎耐心用尽,低斥一声,“放肆!好好说话。”
这声儿拔得有些高,船上的侍卫听得声音,都纷纷探头过来看……可晓得内情的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头,恨不得自己没有看见。
墨九是个鬼难缠,谁没事上去找不自在?
他们自封了耳目,可旺财却不然。这狗整天好动得很,也不晓得从哪个旮旯里挤出来的,一身狗毛乱糟糟的,冲上甲板就不管不顾地蹭向墨九,蓬松松的大尾巴一摇,张嘴叼住她的裙子就往后拖。
“财哥,你又要做啥?”墨九哭笑不得,对旺财这狗彻底服气了。她按住自己的裙摆,拍拍它的狗头,“你没看我在做正事?名字不解释清楚可不行。”
旺财“嗷嗷”唤着,继续摇尾巴拉她。
玉嘉见过萧乾,也听说过他有一条寸步不离的大黄狗,看到旺财,她疑惑一下,低声问:“这条狗……”
墨九有心想撤,一边跟着旺财挪动,一边很无辜地回头对玉嘉解释,“不好意思啊,回头我再向你解释,这狗东西它饿不得,一饿就要吃人。”
末了,她朝墨灵儿使个眼色,风一般跟着旺财跑了。
玉嘉一时愣住,沉吟片刻,走过去问船上的侍卫。
“这个丫头真叫余弄?”
墨九跟萧乾之间的“暧昧”关系,侍卫们都很清楚,谁也不会无端趟这浑水,得罪了墨九。
被问到的侍卫愣了一下,镇定地道:“回差大哥,我没见着人。”
说罢他望向身侧的另一个侍卫,“你见着人了吗?”
那个侍卫一怔,也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看看他,又看看玉嘉,摇了摇头,“……有人吗?我没有见着人。”
玉嘉穿了公差的服饰,本不欲承认公主的身份,自然也不便对两个小侍卫施威。所以,她明知道他们在糊弄,也只能瞪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墨九领着旺财冲入船内,刚到自己居住的舱外,萧乾就从萧运长那边儿过来了。他像是在找狗,脚步匆匆,墨九走得也有些急,一下子撞在他的身上。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墨九抬头看着萧乾,收住脸上的笑,板着脸瞪他,“好狗不挡道!”
旺财“嗷”一声错开身子,扑向萧乾亲热。
墨九低头看它,“财哥,我说的不是你。”
萧乾退开两步,抚了抚旺财柔软的背毛,抬头问墨九,“那你说的谁?”
他声音不高,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情绪。可墨九听入耳,就是莫名觉得他今天语气很冲。而且,他的姿态、动作、神色间,也有一种上位者的习惯姿态,与那个玉嘉有着异曲同工的感觉……似乎,他们才是同一种人。
这么一想,墨九很不高兴。
她负着手,昂着下巴看萧乾,“你!”
一个字她说得简洁淡然,却挑衅性十足。那一股子不知打哪儿来的火气,燃烧在她紧绷的面孔上,凝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气。
萧乾紧紧抿唇。
看她片刻,他没有回答,与她擦肩而过。
却在走过她的身子一步的地方停住,看着前方的舱口,清冷无波的脸上,有着惯常的凉薄,也有着不常有的不安。
“你听说了?”
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蛊的存在,让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与旁人不同。这项认知,于他、于她,都一样,或许并不确定什么,却都知道,对方与旁人不一样。
墨九没有回头,与他背向而立。
“听说什么?”
萧乾沉默,没有多说。
慢慢的,他往前挪动,似乎不想再说。
“听说你要做驸马吗?”墨九依旧没有转身,背对着他轻松地问。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若在旁人问来,也不过只是寒暄。可这两个人,用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说一件这样的事情,其中的氛围自是不同。
墨灵儿懵一般立在边上,一动也不敢动。
萧乾也没有再走,眉头皱了皱,他似是想说什么,可终究只“嗯”了一声。
墨九笑道:“听说了,忘了恭喜你,做了驸马,少奋斗二十年。”
女人往往都会这样的劣根性,越是不想说的话,越是急巴巴说出来,哪怕这话听起来不那么痛快,有时候也会控制不住自己。
墨九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损他。
皇帝赐婚,对一个臣子来说,反抗的余地不大,更何况公主有意……若先前那个真是玉嘉公主,不论从外貌还是气质,也不会太辱没了萧六郎,这桩姻缘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很美满。
所以,她尖酸个什么劲儿?
墨九突地有些好笑。
特别的,特别的好笑。
于是,她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转头看向萧乾挺拔的背影,眉眼弯弯地调侃道:“可你清心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