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摇头,“哪有人分家产还要随身携带一名医生,不过那一点点钱财,我还不至于当场兴奋到昏倒。你快不要胡乱担心。”
孟斯齐叹口气,无奈说,“一旦有事,打电话给我。今早醒来,我心中便惴惴不安,惟恐有什么意外发生。我放心不下你。”
“不要吓唬我了,我已经足够忐忑。”我是真的害怕。
“结束之后,一定打电话通知我。”孟斯齐最后一次叮嘱我。
“好的,好的,最近你简直变成老妈子。”
我和他一起下楼,陆青繁已经派车子来接我。
到了裴宅,陆青繁和两名律师已经在书房等我,看见我来,陆青繁对律师点点头,两名律师会意,打开文件,开始宣读遗嘱。
我手心里都是汗,反倒陆青繁面色如常,十分平静。
“……我所有遗产分为两份,儿子陆青繁与裴即玉各一份……”
我静静听着律师毫无抑扬顿挫的读那一份遗产清单,对其他全无兴趣,只听到这一句,忽然松口气,仿佛猛然放下千金重担。
父亲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他没有怪我。
律师最后说,“待遗产税缴清之后,便可正式分配分配。”
两名律师将文件收拾好,道别后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陆青繁两个人。
我对他说,“父亲其实一直待你如亲生儿子。”在遗嘱中都未称他是养子,同我一样,都冠上儿子的称号。
是陆青繁一直看不起自己。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吁出一口气,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呆在一起。”他挡在我身前。
“我以为你会忙着整顿公司,我听说这几天并不太平。”
“没想到你也会关心裴家的事。”陆青繁的口气不是不嘲讽。
最后我还是留下和他一起吃午饭。
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好好同他在一起吃一顿饭。
裴家的大厨刚好请假,陆青繁开车带我去市区一家私人会馆。
在车上我给孟斯齐打电话,同他报平安,“是,我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和陆青繁一起吃午饭,很快就回来。”
结束通话,看见陆青繁一直冷眼看我,面色不甚好看。
“你和孟斯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问我。
“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你信么?”
他不响。
想也知道他不信。
“他喜欢我。”我说。
“那么你呢?”犹豫片刻,他又问。
“我?”我愣一下。
车子已经到达会馆门口,有保安已经迎过来。我慢慢回想我与孟斯齐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如过电影似的掠过我脑际。
我轻轻笑起来,下车时,我对陆青繁说,“我也喜欢他。”
是喜欢,不是爱。爱是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需许多时间才能确认。
但我是真心喜欢他,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认真对待这份感情。
陆青繁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定住身子,牢牢看向我身后。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顿时一个脑袋两颗大。
真是不是仇人不见面,没想到此情此景之下,我与何厉狭路相逢。
何厉也看见我们。
他走过来,脸上带笑问候,“真是巧,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我。
“我们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陆青繁冷冷回应他。
气氛尴尬异常,门口的保安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们两方。
我的疼痛又开始发作。
我惨白一张脸对陆青繁说,“不要在这里吃了,我们换一家。”说着去拉他上车。
何厉却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朝他带一步。
“裴即玉,今天你休想再轻易离开!”他狠狠说,“若不把一切都交代清楚,我不会放你走。”
他的眼神似要把我千刀万剐。
陆青繁立即反应过来,将我护在他身边。
“即玉与你之间已经结束,请你不要胡搅蛮缠!”
“哈!谁跟你说我和裴即玉之间已经结束?”何厉冷笑看他,“陆青繁,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他的事轮到你来插嘴!”
我从陆青繁身后走出,对着何厉说,“请你放尊重一点,陆青繁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没资格说话的是你。”
我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一生
我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何厉咬牙切齿看着我,“我同这四年,你就想这样一笔勾销!你真以为我会就不声不响的放手,你想得真是太太好!”
我浑身簌簌发抖,不知是因为太痛还是因为他的话。
陆青繁从口袋里掏出支票簿,撕下一张递给何厉,对他面无表情的说,“即玉这四年多谢由你照顾,裴家不会亏待你,请你谢下他这四年花销,我一定如数支付。”
何厉被陆青繁激怒,将空白支票狠狠撕成碎片扔在陆青繁脸上。
他咬着牙看我,“裴即玉,你以为有了裴家撑腰就能离开我?我告诉你,不可能!”
“何先生,你太瞧得起自己,有没有裴家撑腰,即玉都能轻易离开你。”陆青繁冷声说,“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即玉既然不再爱你,你这样无理取闹下去就太难看了。”
何厉气得浑身颤抖,他转向我,拔高了声音问,“裴即玉,我问你,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此刻已经痛得出不了声,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仿佛有一柄利斧从深处将我劈开,我在大衣口袋里摸出装着止痛药的糖盒,颤着手打开盖子。
见我不回答,何厉恼羞成怒,扬手打翻我手中止痛药,七彩药片四处扬散,落在地上,发出噼啪轻响,一声一声扯断我脑中神经。
“你当真一点心也没有,这种时候还要吃糖!”
何厉的声音似从很遥远地方传过来,我只觉四肢冰凉呼吸困难,我捂着胸口慢慢跪倒。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我似乎看见陆青繁和何厉紧张的围上来。
巨大的疼痛如劈面而来的巨浪将我淹没,霎时间失去一切只觉。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当我从医院醒过来,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身处何处。
孟斯齐守在我身边,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
他对我说,“即玉,你痛到休克。”
我慢慢回想起发生过什么事。
“他们呢?”一开口,声音嘶哑如破锣。
提起陆青繁和何厉,孟斯齐立即沉下脸。
“他们一直等在外面。”孟斯齐声音极冷,“何厉和陆青繁这样刺激你,他们该死。”
“他们并不知道我身体有病。”
不过这下全部都知道。
“你愿意见他们?”孟斯齐问我。
我摇摇头,“不,我现在很累,我想再睡一会儿。让他们离开吧。”
“我去叫他们走。”
我的四肢仍冰凉麻木,如置冰窖。
我拉住孟斯齐,犹豫一下,还是问出口,“我……我的病情如何?”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对我说,“不要担心,你的状况很好。”
“那么明天的治疗……”
“二期治疗可以等一等,没关系。你的血液检查结果未达标,这是常有的状况,你不要乱想。”孟斯齐急急说。
傻子都听出不对劲。
我半天不声响,最后勉强对他笑一笑,“我知道了,我不会乱想。”
“真的没关系,你不会有事。”孟斯齐握住我的手。
“嗯,我不会有事。”
此刻我心中反倒澄明。
我推推他,“你快去工作,我要睡了,不要担心我。”
孟斯齐担忧的看我一眼,还是走出了病房。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望着天花板。
真奇怪,到了这种时刻,我反倒一点都不害怕,心中倒有些轻松释然。
的确有一点心灰意冷,想就此放弃挽救自己生命。人生生灭灭不够都是片刻的事情,强求不来。我一再努力,还是不行。
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闭一闭眼,只当天黑,马上就过去。
我仍愿意相信奇迹。
但若奇迹不降临,我也不会失望。
我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
一睁眼就看见孟斯齐伏在床边,眼眶凹陷,下巴长出一层青色胡茬,谁也睡不安稳。
倒比我更像病人。
我伸出手去轻轻摸他的头发,他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把你弄醒了。”立即将放在他头顶的手收回来,“我忍不住想摸摸你。”我说。
孟斯齐拉回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任你摸够,我求之不得。”
我笑,“孟斯齐,你脸皮越来越厚,这么不害羞的话都说得出口。”
他深深看我,“因为听的人是你,我才说的出口。我想一辈子对着你说情话。”他把半边脸庞埋在我手心慢慢磨蹭。
“好啊,那就对着我说一辈子吧,我一定都听着。”我说。
孟斯齐却不再说话。
我感到手心中渐渐湿润,有温热水分濡染开来。
是他哭了。
他终于还是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再骗自己。
我假装没有看见他哭,继续说,“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真的很长很长。”
那么长的时间,希望你能够遇见另一个人,希望他能听你说一生的情话,直到最后。
可是多么遗憾,那个人不会是我。
真的对不起。
结局
我没想到郑宜家回来看我。
当孟斯齐告诉我,外面有位郑小姐想要见我时,我十分讶异。
我以为她和陈尔信早已乘飞机离开本市。
郑宜家一进门便说,“不要惊讶,我表哥不肯离开,所以我陪他留下。”
她叹口气,无奈说,“表哥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等你,他想带你一起走。”
我默然。
只好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昨天我和表哥也在那家会馆,我亲眼看见你被抬进救护车。”
真是巧,昨日大家齐齐去同一地方消费。
“陈尔信也看到了?”
“是,我已经全部告诉他。他一直把自己锁在酒店房间中,不肯出来。”郑宜家说。
“这次他真的要恨死我。”我苦笑。
“表哥不敢来看你,生怕你已直挺挺躺在床上,从头到脚盖一块白布。”
“死神尚未将我纳入他的本日计划。”
郑宜家仔细看我,“你现在感觉如何?”
“仍在等待奇迹降临。”
郑宜家不语,她听得出我情况不妙。
她赶忙转开话题,“门外两位英俊男士是谁?我进来探望你时,他们眼睛齐齐向我喷火,简直要将我烧成飞灰才罢休。”
她似心有余悸。
“旧情人。”我面不改色的说。
我将旧事简短的讲给郑宜家,她听完,忍不住惊叹,“我代本市所有单身女性嫉妒你,所有男人都跑来爱你!”
“不,但凡他们中有一人是真心爱我,我就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她想了片刻,对我摇头,“或许并不是不爱,只是不懂得如何去爱。那位何厉先生,他生来是天之骄子,惯于掌控他人,只有人爱他,没有他爱人的道理。他自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所以从不用心去珍惜。只能说他不懂怎样爱,而不是不爱你。”
“即使真如你所说,我也不会觉得幸福。”何况感情这种事,如何能这样分析。
“不过你的主治医生十分关心你,我昨天也来过,见到他一拳打在门外一位男士脸上,被打的人也奇怪,居然一声不吭。我吓一大跳,因此他对我说你不能见客时,我一句不敢多问,生怕他也一拳打中我。”郑宜家笑,“今日见他,倒是温和不少。”
我听了一怔,没想到孟斯齐这么生气。
只是不知道是谁被他揍。
郑宜家很快告辞。
“现在我知道你仍有呼吸,表哥可以安心来探望你了。”她说。
想到陈尔信会来,我止不住呻吟。
孟斯齐替我送郑宜家出去,回来后他说,“你与郑小姐很投缘。”
“的确一见如故。”
“我深深嫉妒她。”
我笑,“她是终生挚友,你同她怎么能一样。”
这一句话他爱听。
看他心情颇好,我小心问他,“何厉与陆青繁仍在外面?”
孟斯齐立即变脸,“你还问他们干什么?”
“你不要将他们当成仇人,我生病又与他们何干。”
他不响,仍皱着眉生气。
孟大医生任性起来也如同小孩子一样不讲理。
“可否帮我叫何厉进来?”
孟斯齐坐着不动。
我无奈,“总不能让他们两个在外面一直呆着,这像什么。”
孟斯齐总算肯站起来。
“我可以一个人应付,你放心。”我说。
孟斯齐出去不一会儿,何厉走进来。
我立刻看到他嘴角一小块青紫,原来挨揍的是他。
何厉坐在床边,默默看我。
眼神不似平时那么锐利,叫我一时不太熟悉。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终于开口问我。
我略略回忆一下,想起来,“你是否记得由此我们在医院相遇。”
就是那时,也不是很久的时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其实我同你说过,你不相信。”
我说过我是孟斯齐的病人,那时他并不相信。
人总是这样,宁愿认为谎言更加可信,因为真相从不美丽。
“你没有说你患癌症!”何厉激动起来,“如果你早早告诉我,现在不会是这样!”
他脸色苍白,慢慢垂下脸,“你若早说,我不会做那些混蛋事,我会好好珍惜你。”
“不是这样,那会是怎样?”我平静看他,“不到我将死之际,你就不会珍惜我。这样的珍惜,我要来何用?”
既悲哀又可笑,有谁会用生命去胁迫感情。
得到了也是染血含泪,这样卑微凄惨,谁敢要?
何厉猛地抬起头来,他握紧拳头,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我不会让你死,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接受最好的治疗,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救你。我们一起……”
“何厉!”我打断他,“我不需要这些。”
“为什么?”他咬牙,“因为你恨我,所以拿自己性命惩罚我?”
我摇摇头,“我的确恨你,但我不会拿自己的命逞一时之快,我剩下的时间不多,我不希望与你纠缠下去。”
他看我。
“我已经拥有最好的医生,不论我剩下多少时间,我希望能够和他在一起。”我说。
何厉又惊又怒,狠狠瞪住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大声说,“你在说谎,你是在气我!裴即玉,你别想骗住我!”
我不说话,只是平静与他对视。
眼睛不会说谎,我眼里再也没有那一簇为他默默燃烧的火苗,我的心血长久被辜负,如今终于枯竭,一日耗光。
何厉渐渐绝望,松开我的肩膀。
他颓然坐在椅子中,低声问我,“为什么,以前你不会这么对我。”
我怜悯的看着他。
“因为从前我爱你,但现在,我不爱你了。”
“何厉,我不爱你了,”我说,“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他竟似小孩子一样捂着眼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