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尔信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急急闭上嘴不再吐出一个字,脸上红一半,青一半,十分好看。
我亦觉得尴尬,两只眼只好往街上乱扫。
正巧看到一辆黑色跑车停在门口,车门打开,走下一个青年来。
呼吸一时都停止。
脑海中灵光一闪,抓着陈尔信问他,“那乔家弟弟是不是那个人?”
我指着门外那青年,他正推门进来。
陈尔信看一眼,点头说,“是他,他叫乔朗,你认识?”
我无声惨叫,陈尔信陈尔信,今日可被你害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我避之不及的leo。
此时乔朗已进来,一眼看到我,两只眼睛都变亮。
“裴!”他朝这边大步流星。
我急急对陈尔信说,“此人是我债主,我欠他大笔高利贷,你帮我挡挡他!”
说罢就往后面跑。
还能听见乔朗与陈尔信争执——
乔朗:“你给我让开!”
陈尔信:“我是裴即玉的律师,有什么话你可以跟我说。”
乔朗怒:“让开!”
陈尔信:“我不知道我的委托人欠你多少钱,但是我要提醒你乔先生,放高利贷属于非法牟取暴利,这是犯法的……”
还好陈尔信够□,足够时间我从后门逃跑。
一个人瘫坐在无人角落,明明是阳光明媚,却冷汗涔涔。
双手掩住面孔,疲惫不堪。
裴即玉,你为何怕他,你从未对不起他。心中一个声音说。
我怕他说他不要我。我轻声回答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个意志软弱的人,可以为不可能的幸福孤注一掷,却不敢坦然面对有可能的伤痛。
我宁愿做沙中埋头的鸵鸟,也不愿直面整个沙漠的荒芜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上衣口袋里蜂鸣。
我掏出来,是陈尔信。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抬起头向四周看,全是陌生建筑,“我不知道。”
又补充一句,“但我身边有只垃圾桶。”
陈尔信气结,“裴即玉你能不能不气我!”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低声说,“我逃得太远,我找不到路了。”
陈尔信在那头沉默一下,他说,“你呆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你。”
我说,“好。”
不知他最后怎么找到我,我仍坐在原地,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膝盖上,一个人愣愣发呆。
他大老远喊我,“裴即玉!该死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抬起头,看见他喘着粗气向我跑过来,口中呼出的气化作一团团雾。
我大笑指他左脸颊上的青紫伤痕,“怎么搞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陈尔信一脸愤愤,“你究竟欠乔家二少多少钱,他为了追你,对我出手这么狠!”
我摊手苦笑,“我哪里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以为裴即玉和少年leo故事早已在四年前结束,他为何还要对我这样穷追不舍。
我的噩梦已经够多,他该放过我。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今天谢谢你,我要回去了。”我说,“还有,真的对不起。”
“怎么回去,你认识路?”他拉住我。
“天还这么亮,本市出租车尚未下班。”
只要肯等一等,总有一辆车愿意送我回家。
“你住哪里,我送你。”
“为什么这次重逢,你像变了个人?陈尔信,若换成英国时,你恨不得我冻死街头,连看我一眼都不屑。”
他看我,略带沮丧自嘲的说,“裴即玉,你这个人真是什么都不懂。”又叹气,“算了,那时你我都尚且年轻,我懂得未必比你多些。”
他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死外国人,说的中国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催促他,“快走快走,我在这呆半天,都冻成冰人。”
陈尔信一动不动,我纳罕的看他,“还不走?”
半天他问我一句,“裴即玉,你要不要跟我回英国?”
我愣住,不知为何他会这样问。
“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不如同我回英国,一切重新开始。”他说得很认真,“我会帮你向乔朗还钱,到了英国,你可先在我父亲的律师所打工,然后慢慢考律师执照。”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我们连普通朋友都不是,你不用这样照顾我。”
他苦笑,“裴即玉,不知你是真天真还是只同我装傻,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呆半晌。
“我不知道。”我怔怔说。
他总是对我恶言相向,怎么会是喜欢我?
我一直愣到公寓楼下。
下车前,陈尔信对我说,“我是认真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以前是我用错方法,我想你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我站在楼下,直到天上落起雪花,整个世界灰蒙蒙的一片。
不知怎么想起与陈尔信初遇那一天,我英文不好,在教室坐一整天,无人上前问我一声好。
直到放学时,所有人同学轰声走光,留我一人慢吞吞收拾书包,教室门口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我抬头,看见一个同我一样,黑头黑眼睛的挺拔少年,背着双肩包,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听说你从中国来?”他问我。
我紧紧闭着嘴,不肯说出那一口令众人哄堂大笑的英文。
“跟传闻中一样,真难相处。”他撇嘴,忽然换了中文,“看你这么可怜,要不要跟我做个朋友。”
他走到我座位面前,趴在我的课桌上,说,“我是隔壁班的,中文名字叫陈尔信,你呢?”
我抿着嘴,过半天才小声说,“裴即玉。”
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我捂着脸慢慢蹲下,既想笑又想哭,最后只好笑着落下泪来。
原来他喜欢我。
他说让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我们都不能回到那么久以前。
直到走得太远,才惊觉早已不能回去。
等候
回到楼上,自身上拍落一肩雪花。
孟斯齐还未下班,我一个人坐在偌大公寓里,忽然觉得世界静得叫人心惊。
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落在地板上。
我想起陈尔信的话,我问自己,裴即玉,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你还没有死,一切尚不算晚。
无人爱你,何苦你也不自爱。
何必因他人而放弃自己?
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半天,终于渐渐都想明白。
蓦地记起父亲,陆青繁说他时日无多。
母亲过世之后,我与父亲之间日渐淡漠,他忙于工作,对我已甚少过问,在英国那几年我们几乎从未联络过,更不要说这四年,父子形同陌路。
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
生我养我,世上最初教会我爱的人。
于情于理,我都该见他一面。若他还愿意,我当陪在他身边与他走过最后一程。
若想见父亲,必须与陆青繁联系。
我想起孟斯齐曾对我说过,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照片被他收在书房抽屉里。
于是推门进去。
孟斯齐书房安静整洁,靠着墙的书架上摆满医术,大多与肿瘤有关。
我走到他的书桌前,打开抽屉。
我和陆青繁的合照正放在最上面,我看着那两个少年,满心都是叹息。
拿起照片,才发下其下令有一张照片,连同几张发黄糖纸整齐放在一起。我一时好奇,将那旧照片拿起来细看。
那并不是张正式的照片,似是在结婚酒宴上随意的抓拍,全是宾客的侧身或背影,无一正脸。
这样一张无用的照片,不知为何孟斯齐这样宝贝的保存着。
我正纳罕,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照片夺走,我惊得回过头去,却看见孟斯齐红着脸站在我身后,外衣还没脱。
我以为他生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翻你东西,”我向他道歉,有些尴尬,“我只是来找我的东西。”
孟斯齐不说话,只神色复杂的看我,我心中万分后悔,不该一时好奇,去偷窥他人秘密。
“对不起。”我又说一遍。
他的沉默叫我内心空荡荡,无处着落。
孟斯齐却长叹一声,露出失望又无奈的表情,“你果然不记得。”他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十多年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你才这样大小,脸上胖嘟嘟,全是婴儿肥。”他用手比划高矮,“我也才这么高。”
我有些茫然。
“我想你也忘记我,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孟斯齐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我母亲病故不久,我父亲令娶他人,我年幼不懂事,再加上后母生性与我不和,对父亲这桩婚事我是十分之不高兴的。
父亲举行婚礼那天,我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偷偷哭,只觉得全天下人都对我不起,总之是又委屈又伤心。
父亲请了许多宾客前来参加婚礼,带来的小孩子也一大堆,玩玩闹闹,谁都没发现我这长子不见。
于是我愈发愤恨,认为被全世界遗弃,恨不得世界就在此刻末日。然后你就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你才七八岁大小,正是天真年纪,看见我在角落里抹泪,就走过来,对我说,‘大哥哥,你不要哭了,我把我的糖给你。’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白净手掌摊开我面前,有四颗牛奶软糖静静躺在手心。
你可怜兮兮,满脸舍不得,‘这是最后四颗,我也没有了。’
你以为我是没有分到喜糖才会躲起来独自哭泣。”
说到这里孟斯齐轻轻一笑。
我已忘了还有这桩旧事。
“那时我便想,这小孩子如此天真可爱,必定被呵护在手掌心中成长。那一天,我一直谢谢你,因为那么多人,只有你来安慰我,将至爱糖果送给我,叫我再也不要哭。只有你一个而已。”他说。
我亦不知,当年一件小小事,会教孟斯齐铭记至今。
我甚至全无印象。
“后来祖母看不惯后母,将我带走同她一块住,我直到成年后才回到本市来。”
“那么照片……”
“照片上有你。”他说,“我翻遍婚宴所有照片,只有这张上有你影子,也不知众人照相时,你跑到哪里。”
语似责怪。
“哪里有我?”我刚刚怎么未见?
“这里。”孟斯齐指着幢幢人影间一枚小小孩子,只露出半张脸。
我仔细看半天,果然是我。
本人尚需半天辨认,不知当年孟斯齐如何在千百照片里找到我。
“那时我拿着这张照片到处问朋友,可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最后才从一个朋友妹妹那里问到,这男孩是裴家的小少爷。”
他说的轻易,但我知道他一定找了很久。他的朋友都是同龄人,哪里来得认识一个小他们三四岁的人。
“我再回到本市,那时你已经去了英国,”他说,“裴家一直对外说你在英国留学,那日你来医院,我以为遇到同名的人,直到在餐馆遇到你,才知道你真是裴即玉,你就是那个叫我不要哭的小孩子。即玉,这些年,我一直等着与你重逢。”
我说不出话来。
胸腔中满满都是暖意,鼻子突然发酸,忍不住想哭,只得慢慢蹲下身去,用两只手掩住面庞。
“即玉,”孟斯齐轻声逗我,“你不要哭,我现在有好多糖,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没有哭,孟斯齐,没有哭。”我是在笑,无人晓得我现在多欢欣。
我自掌间抬头看他,眼眶中有泪,但脸上带着笑。
“你又吓唬我。”孟斯齐耳根都发红,呵,他也会害羞。
“即玉,我想带你回去见我祖母,她明年会来本市定居,正是新年,你同我一起去接她可好?”他询问我。
我霎时紧张,结巴着推辞,“不不不。”
他自幼随祖母住,祖母便是他最大家长,又是过新年时,若带我去,无端叫他尴尬。
孟斯齐却一笑,“祖母她早知道我心中有一个送我糖果的小男孩,她会喜欢你。”
我惊奇,他的祖母是这样豁达的老人,与我父亲恰恰相反。
若当初父亲对我有半分宽容,也许裴即玉又是另一个故事。
梦醒
我对他说,“孟斯齐,我决定接受治疗。”
他睁大两眼看着我,惊喜道,“真的?”
我点头,“真的。”
我生性软弱天真,渴望依靠他人,想要自别处得到爱,一被抛弃便自暴自弃。
这些日子我自怨自艾,终于明白,爱不是来自他人施舍。若那人不爱你,自然不爱你,我伤心难过无用。
世上仍有这么多人,等待与我相遇。总有那样一个人,会与我心意相通。
我该学着忘记。
全面检查之前,我要先同父亲见一面。
打电话给陆青繁,“陆青繁,是我。”
“你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何厉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公寓?”他一开口就是质问,“这次是不是又要在我面前消失四年!”
他已经同何厉碰过面?
我皱眉,真是不祥之兆。
“陆青繁,你冷静一下,我又没有死。”我学着他的腔调,凉嗖嗖的说。
电话那头陆青繁猛地住口。
他也自知失态,一连串发问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我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想见父亲,希望你安排一下。”
“怎么回心转意?”他又恢复淡淡口气,“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再回来。”
“我虽是不孝子,但他终归是我父亲。”我说,“我尚有一丝人性保留。”
陆青繁沉吟。
“父亲不想见我?”我心中清楚,父亲的顽固不会因死期将近而软化半分。
他说,“明天你到公司找我,我会安排。”
“谢谢你。”我说。
我去的时候,陆青繁恰好正在会议室签署一项合同。
前台接待引我到会客室等待,她轻轻为我关上门离开,偌大空间只剩我一人。
地面铺着柔软地毯,我坐在真皮沙发上几乎昏睡过去。
坐了约莫半小时,我几乎以为是陆青繁故意整我,忍不住推门出去,正巧碰上十几人自电梯中走出来,为首的正是陆青繁,他正与另一个人握手。
我身形霎时定住原地。
怎么会这么巧,那人正是何厉。
何厉似有察觉,轻轻回过头,四目相视的一刹那,我禁不住向后倒退一步。
他看着我,面上犹带未褪的笑意。
陆青繁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也看到我。
“你到了?”他说。
我勉强笑了笑,对他点点头,“我进去等你。”
我匆匆退回会客室,从口袋里掏出阿司匹林,我又忘记准时吃药,所以才会这么痛。
陆青繁很快处理好一切事务,我同他一起离开公司。
路上他一直沉默,直到接近裴家大宅时,他忽问,“你与何厉有什么关系?”
我耸肩,“他是我前任金主。”
陆青繁绷紧下颌,并无回应,他神色虽不变,但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却青白。
话一出口我心中亦有悔意,我心中对何厉有怨,何苦拿陆青繁来出气?
当初他不能接受我,不过因为有更加希望得到的东西。他希望摆脱裴氏的附属身份,爬到更高的地方去,我既是他的拖累,应当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