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将军。”符小将军的名字很有意思,暗合了一味中药,叫做符翎,个头比叶央略矮一寸多,挺拔秀气,据说这样身量的男子在马战中更灵活,哪怕和叶央熟识,也客客气气地过来打招呼,话锋一转又道,“……怎么不见怀王殿下?”
前面是着军服的战士,后面也是着军服的战士,一眼望不到边,穿盔甲就这点不好,骑在马背上只能直着身子,想趴下歇歇都不成。叶央发现身旁多了个人,想了片刻道:“符将军,你不觉得行军的速度很快吗?”
“……自然觉得。”现在走得多半是骑兵和轻步兵,行进速度当然很快,符翎点一点头,凤眼狭长锐利,看向叶央时却含了几分水汽。他的资历不过比叶央多一两年,可在女将军面前,总是会不由得弱三分。
叶央松开缰绳,黄骠马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行进,“我让言堇带着全部重步兵在后方跟着,咱们这些腿脚快的,争取在五日内急行至西疆。”
“这,这怎么行……”符翎一愣,全部重步兵,意味着他的部下也没跟上吗?
“知道南疆药园的云神医不?我带着他呢。”叶央笑了笑,很是自得,毕竟能挖到名满天下的云殊来做军医是件好事,“不用担心急行会毁了战士的身体。”
符翎穿着全套战甲,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鬓角处有一丝汗水从头盔中蜿蜒出来,“我是说怎么能抛下一部分人马,如此一来先抵达西疆的只有部分兵力,会影响我军实力。”
“圣上的要求是支援西疆战事,当然越快抵达越好,加上重步兵就要考虑他们的行进速度,哪怕跑吐了血,到晋江城也得七八天!”叶央说得理所当然,翻了翻眼皮,“等你把这批人一个不剩地带去西疆,恐怕李肃元帅那里都打完了,实力不减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趁现在,能去几个就去几个,越早到越好。还有,留言堇在后方,是火药等物不便和大军同行,需仔细看管才是。”
符翎作为叶央口中“极善马战”的表率人物,去军校给将领们讲过好几堂课,想想神策军中层出不穷的新奇玩意,能看得很远的单筒望远镜,还有点燃就会升空的彩色烟火……叶将军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信号弹!
每种东西都是能在战时发挥大用处,而他自己那里没有的,让人彻底开了眼界。
不过叶央对这些东西看管得很严,只允诺说若某日并肩作战,定然会将它们拿出来均分,但想要打听制法,绝对不可能。
“叶将军所言甚是。”符翎思考一番,也赞同这个方法,抹了把汗走在一旁。
所有人里最为轻松的则是英嘉公主带领的胡人,他们只有骑兵,补给之类都由大祁提供,轻装上路自然省事得很。说起最逍遥的,叶二郎自然当仁不让,两人虽无子嗣,可如胶似漆,公主知道他有伤,所以让他乘车同行。叶二郎在车上风吹不着太阳也晒不到,让过来叙旧的叶央很嫉妒,暗暗祈祷他早日发福。
不过叶二郎没闲着,左手摇折扇的动作风流不减,右手翻的却是兵书——他无法上阵杀敌,可作为军师出些个馊主意,绝对不成问题。
日暮降临,急行一整日的大祁军队才得以休息。符翎一声令下,集体扎营休息,叶央长舒一口气,从马上跳了下来,活动发僵的腿脚和腰。
这里的晚上,是真正的夜,远离城乡村庄,没有人迹,若没有这许多人,就会静得让人害怕。抬头就是清晰闪烁的漫天星子,风送来的味道里混着草木清香,当然,少不了狼啸和其他野兽的声响。众人燃起篝火,急行军扎营也简单,并不建起稳固的营帐,而是歇在由叶央提出概念、当朝怀王亲自设计、若干老将联名推广的兽皮睡袋里,只露出口鼻,但想钻出来不过一呼吸的功夫,暖和又隔绝水汽。
云殊联合所有军医,给众人发放着雄黄等草药,一些扔进火里燃烧,另一些随身携带,防止蛇虫鼠蚁趁夜钻进睡袋咬伤战士。
“吃饭吃饭!”用铁皮盒子烧了些热水,叶央很欣喜地捧在手上,差点被烫着,先喝了一口。符翎和几位副将聚在一起吃晚饭,她就端着东西抛下李校尉和管小三,去找二哥和英嘉了。
围着一堆篝火烤得脸颊滚烫,叶二郎的身材比从前结实许多,不过养尊处优的毛病始终未改,低头抿了一口木碗里的糊糊,皱眉道:“太咸,干肉放多了。”
说着,把自己碗中的几大块肉拨到了英嘉公主那里,还满脸的义正言辞,好像真是咸了一般。公主是多好的人呀,虽然和他理想中“温婉善良”的女子不同,但叶二郎绝对不介意为了她改变择妻的标准。
英嘉公主眼睛明亮,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漫出来。叶央撇嘴,就差把不屑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当着几万汉子的面儿表示恩爱,二哥果真是不怕倒了别人的牙。
“哎,怎么不见怀王殿下?”见叶央独自过来,英嘉问了个同样的问题。因为行军人数太多,叶央和符翎在前方走着,她和阿喏在后边,隔得很远,不清楚也是理所当然。
叶央一边解释一边挨着她坐下来,“言堇在后方,他那边都是重步兵,还要押运火药,比我们要晚几日抵达西疆。”
行军的粮食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单调,干得几乎能当青砖搭房子的面饼,硬度足以把一个人脑袋打开花,配上几块腌制风干时撒上大量盐粒的干肉,再放些路边采集的野菜,加热水煮成一锅糊糊才能下咽。
晒成的菜干是宝物,只有冬日弹尽粮绝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吃。
“嗯,这牛肉不错,有我们那里的味道。”如今还不缺什么吃的,所以碗里能见到三两块荤食,英嘉公主不挑吃喝,随口和叶央聊天。
叶央笑道:“军资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胡地买来的,说不定你吃的正好就是。”大祁制肉干的方法和饮牛羊奶的习惯,都是自胡人处得来。
吃过饭就要歇息,睡二三个时辰,又要上路。她当年从京城到西疆只跑了四天左右,不过那时候不眠不休,而且独身一人当然不觉得麻烦,如今要带着大部队,考虑的自然多些。见李校尉主动分配好了守夜的战士,她满意地点点头。
“明日傍晚之前扎营休息,还能打猎补充军备。”叶央如此吩咐,然后钻进自己的睡袋里,合上眼睛。
大军之中的将领不止一位,但这些人哪怕商议战事直到夜深,休息时也必须回到各自的军帐里,若住在一起,万一被刺客摸到了军帐,就有可能出现集体覆灭的情况。而且敌人来犯,将领集中也不利于及时下达命令。
所以叶央和英嘉、符翎等人必须隔得远一些,她独自占了一堆火,倒不觉得冷,只是脑海中的线索又多又乱,一时半会儿静不下心。
库支拿到了火药,战局的走向便不会固定。他们对火药的掌握如何?是像叶央当年那样拿着并未提纯的材料,几个大麻袋装起来扛出去,每次用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生怕搭上自己人的性命吗?还是已经得到了更多的消息,制造出了稳定的炮弹,也弄清了它最正确的使用方法?
叶央在满腹心事中睡着,呼吸平稳悠长,而今夜依旧静谧。
仅仅是今夜。
接下来两日的行军都很是平稳,没有太多人因此倒下,几万人中只有十几个歇不过来,不得不放慢了步子,拖拖拉拉地跟在大军最末。
行军的日子无聊,战士们睡下的时候谈得最多的就是英嘉公主那一队女子近卫,带着一丝想亲近的语气。女近卫们个个身量高挑结实,武艺远超普通战士,叶央想训练这么一支队伍,所以特意前去讨教了一番。可大祁女子之中和她身高相仿的不多,体力差不多的就更少了,若要组建女兵队伍,得仔细挑选些人。
第四日傍晚,大军踏入了西疆的地界,离雁冢关已然不远,叶央下令分散打猎时特意多给他们了些时间,大批的粮草补给是直接送到晋江城的,他们此番出发只带了行军的吃用。
几万人敞开肚皮,足够把一座山吃成荒山,那些捕来的野兔山鸡只够打打牙祭。叶央分到了一只兔前腿和一只鸡翅膀,吃得很慢很仔细,睡下时觉得胃不对劲儿,翻腾了半天还不平静,就侧身蜷缩在睡袋里,希望通过这个姿势让肚子舒服一些。
虽然云神医也在军中,但“医者仁心”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啰嗦,叶央吃东西还是很快,若是让云殊知道她又胃疼,叶央得被唠叨得头疼死。
于是她决定忍到天亮,还是难受再去讨一副药吃。
迷迷糊糊睡了半宿,一丝若有若无地呼唤在耳边萦绕不散,叶央慢慢睁开眼睛,用几个深呼吸完全清醒过来,侧头聆听附近的动静。
“联军不吉!胡人必反……大祁必败……”
这么多人同时扎营,当然不可能保证每个人都分配到风水最好的地方。神策军的营地离一片树林不远,篝火照不亮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吹过树梢的飒飒声让人心惊胆战。
而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孜孜不倦,不依不饶,仍在继续,呜呜咽咽,犹如恶鬼嘶号。
“大祁必败,胡人必反……”
☆、第119章
那声音断断续续,而且不止叶央一人听见。守夜的士兵惊惧交加地望着树林深处,三两个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查看一番。
“怎么回事?”叶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提起青霜剑走过去。行军时主将夜不解甲,而铠甲又不保暖,刚离开睡袋时她被风吹的瑟缩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皱起眉不悦地看着黑暗处。
战士见统帅过来,分分散开几步,下意识将身体站得更直。
嘶号声若有若无,但靠近分辨,还能听出来源,叶央道:“拿支火把过来。”接着有人取来火把,送到她手上,火光跳跃,只能照亮几步远的地方。
叶央打起精神,谨慎地步步前进,一路上越过不少睡得正香的部下,走到营地边缘,厉声道:“谁在那里?”
声音戛然而止!
她不死心地走了几步,拔出青霜剑摆出备战的姿态,深入林中,火把晃了晃照出四周的景物。
“沙沙沙……”林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次日对于行军来说是个好天气,早上出了一会儿太阳,等到晌午时阴云密布,又凉快起来。叶央到底是没忍住,去找云殊要了些药丸吃,同时心里绷着一根弦儿直到晚上,大约是众人睡着的时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大祁必败,胡人必反……”鬼哭狼嚎的,让人心下烦躁不安。
昨夜发生的事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虽然没到几万大军人尽皆知的地步,可大祁重宗教,嫁娶送葬都讲究个良辰吉日,任凭风言风语传下去,恐易生变。支援西疆的战士有一般都是胡人骑兵,若两军心生间隙开始内斗,库支当然乐享其成。
让叶央担心的是,军中对英嘉公主已有怨言。
今夜无星无月,似乎连吹过的风都是黑的,在声音响起的时候,叶央抱臂,冷冷地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枚信号弹点燃,荧绿的烟火腾空而起,炸出一道尖锐的响声!
“蹬蹬蹬!”
急促的脚步在营火照不亮的黑暗处时断时续,接着是兵刃相击的金属碰撞,不多时,管小三清凉喜悦的声音冒出来:“老大,抓住这家伙了,就躲在石头后面!跑什么跑,刚刚你就没跑过我!”
接着一声闷响,看来是那人挨了一脚。
管小三和几个叶央挑选出来,腿脚最快的战士纷纷从黑暗处走出来,身上还沾着泥土草屑,脸上也涂了泥浆做伪装,别说晚上,连白天都很难发现这些家伙的踪迹。
“《史记》有载,陈胜起义时让人藏在驻地附近的丛林祠庙中,点起火堆,又模仿狐狸高呼‘大楚兴,陈胜王’……真是不好意思,我小时候家里管得严,就算不学无术,四书五经却是读过的,你这也太没新意了。”叶央嘴角挂着一抹坏兮兮的笑,一步步慢慢走上前。
居然连火把都懒得点,还想装神弄鬼,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挑拨离间都如此不走心,简直是在侮辱神策军!
身旁的李校尉手持烧得正旺的火把,照清楚那个人的身影,他被神策战士压着肩膀,匍匐跪地,一动不动。
叶央用剑柄挑起他的下巴,端详片刻吩咐道:“捆起来严加看管,明日按军法处置。”小伙子长得挺老实,而且还很年轻,可惜就是不做好事。
部下领命退下,她一转身回去补觉了。
持续了两夜的鬼哭狼嚎终于消停,天亮后叶央和符小将军联合起来排查,才发现抓住的那个人不属于任何一军,他是远远跟着大军的行进踪迹,然后趁夜色靠近营地,捏着嗓子喊话的。
照例拷问一番后,叶央给了他个痛快,又环顾四周道:“圣上金口玉言说的用人不疑!胡人亦是我们的火伴,诸位切莫中了库支的挑拨离间之计,至于鬼神之事,可敬畏而不可尽信,起码在我军中所有异状,都是别有用心的小人挑唆!”
周围都是站得如缨枪般笔挺的士兵,齐声高呼,声若惊雷。
叶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浓密的眉毛舒展开来。
两国交战,互派探子是常有的,但祁人和库支人从身高到外貌差别不小,很难秘密潜入,除非收买对方的人,只是可能性不高。而潜入大祁的探子,据她分析,并非什么被收买的大祁百姓,而是库支夺下雁回长廊六城后,将原先大祁子民的孩子抚养长大,通过数年教导彻底将他们变成了自己人,作为探子潜入大祁。
除了这个小插曲,大军西行一路上都相当平安,在第七日下午抵达晋江城郊——这还是叶央领着骑兵拼死拼活赶路才能保证的速度。因为处处留心,所以一路上的损耗并不多,记得开国皇帝率兵平南疆叛乱时,因为水土不服气候湿热,约四成将士都死在了南疆的密林瘴气里,连和敌人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李肃将……元帅!”在大军尽数抵达之前,叶央一骑快马先进了城,登上城墙拜见主帅。
随行的只有亲兵。早在昨日晚上她就接到了镇西军的斥候报告,说已同库支交手一次,勉强顶住了。敌人仍在雁冢关附近徘徊,但关口已开,再无任何阻挡,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
李肃将军的相貌无甚变化,只体魄更结实,脸上的胡须也更茂密了些,身后披风飞舞,看见叶央神色一喜,“叶将军!你小子……你可长高了不少!”
两人都没习惯改口,一双眼睛对视片刻,齐齐地笑出了声。
尽管一路风尘露宿,叶央却很珍惜她的铠甲,时时找人擦拭,银白发亮,配上猩红披风抢眼得很,抱拳道:“五万大军即刻便到城外,如今我们有多少人了?”
“南疆来的援军是日出时到的,加上神策和胡族的骑兵,大概十四万。”李肃沉吟片刻后回答,又多看了叶央几眼。小丫头算年纪都能当他女儿了,可是举手投足稳重不输老将,模样生的虽好,脸颊却因为长时间赶路而蒙了层灰,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透出无限希望的光。
在城墙上视野很广,叶央随身带的除了青霜剑,还有一架单筒望远镜,取下来看看远处,又瞄瞄城里,总算领略到十四万人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当年大军驻扎于此,不过几万人,就要分出部分在城外,而现在,城中上下已无半个平民,每间房子里,包括宽敞些的野地,都挤满了待战的士兵。
她心下分析着局势,回道:“怀王那里还有约一万重步兵,要过两日才抵达,到时候人就算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