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萱抬头看了眼太阳,春日里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再过几日,想必前来春游的人会愈来愈多。
那亭子看着很近,他们却走了好一会儿,沿路曲折,拐了好几个弯,才听见孟浩然等人的谈笑声。
“我就说你应该要来了,果然又被我预料到了。”孟浩然起身亲自相迎李白二人,对余下三人道,“这位李郎便是我方才给你们提起的那位才子,李郎才情两不误,如今携带娇妻出游,我等煞是艳羡啊。”
许萱站在李白身后行了礼,低眉顺眼的跟着李白身后,缓缓步入亭内。
李白入了座,许萱就在他后方,只听他笑道:“先生如此真是捧杀我也,在先生面前,某哪敢当得亦个‘才’字。”
其中一位坐在李白对面的男子哈哈一笑,道:“要我说,你们之间也勿要谦虚推让,谁有才华,直接作首诗不就得了,方才我们几人都作了数首,现在李郎来一首如何?”
李白轻描淡写道:“你们作时我又不在,又如何作数?对我甚为不公啊。”
几人闻言哈哈一笑,孟浩然亲自为李白斟了一杯,道:“今日泛舟如何?李夫人想必是初次出门,想来还习惯吧?”
许萱正好奇的闻着杯中的酒,闻言忙道:“江夏风景秀丽,又正值好时节,出这一趟门,却是赚到了许多,虽然外面不比家里舒适,但一切都还顺利。”
孟浩然见许萱毫无名门千金的架子,心里也对她生出几分好感,点了点头,对李白道:“夫人倒是心宽,李郎却不能因此而疏忽了夫人。”
李白笑道:“那是自然,先生先来了这几日,除却这蠡湖,可还有其它好去处?”
孟浩然想了想,道:“去处倒是不少,要看李郎想去什么地方,其实这几日我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一连五日,与这几人在此饮酒聊天。此处不仅有美景,还有美酒,更有志同道合的友人,难道不是最好的去处吗?”
李白对这番话极为赞同,却想着许萱说不定会无聊,便只好回去向店家打听打听。
孟浩然言毕,几人便将话题带到了今年春天吐蕃来犯的事情,孟浩然对面的男子略显年轻,感觉比李白还要小几岁,只听他道:“这些贼人,简直如同野草,烧也是烧不尽的,打败了回去,明年接着来,倒是有颗不怕死的野心。”
他旁边一位穿绿袍的男子道:“野心太大了也没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一样要对我朝俯首称臣?那些蛮夷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孟浩然只但笑不语,见李白一直未发言,于是问道:“李郎可有何见解?”
几人将目光放在李白身上,李白从容淡定,道:“忧国忧民乃是圣人的职责,我等虽有心却无力,也只能在此话舌一番,毫无用处,更无济于事。”
那位率先提起此话题的人哈哈一笑,看着李白的目光颇为欣赏:“李郎当真是心直口快之人,你说的这些我们又何尝不明白?正因为如此,也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否则心里岂不是要郁闷死了。”
在此相聚的不外乎都是一些不得志之人,或没有资格,或屡考不中,总归都是同病相怜,方才能聚在一起这么久。
李白暗自叹了口气,道:“在其位谋其职,我等如今只是一介散人,便只做好这散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否则空有抱负,只会暗自蹉叹,于人于己都不利。”
孟浩然听了众人这一番话,见气氛略显低沉,忽然笑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有道理,既然懂得道理,总好过什么都不清楚的,人生在世,糊涂的来,是打算继续糊涂走下去,还是明白的走下去,全看个人,尔等都是身怀绝才,当懂得如何取舍才是。”
孟浩然年龄最长,众人对他敬重有加,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许是都想起了自己前面一二十年的悲惨境遇,亦或是对未来的迷茫,凡是有些许小才的人,都会有些自命不凡,而一直未能得志施展抱负,除却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便是自暴自弃了。
而看李白此人的态度,却是他们从未想过的,仿佛认了命一般,得志也罢,不得也罢,看似十分随意,许是这李郎的目标并不是入官场?若非如此,不是隐藏极深,就是真正拥有大智慧之人。
换了话题,众人又聊了片刻,许萱在一旁听着,慢慢觉出几分无聊来,其中两人喝得多了,爬在桌上睡了起来,想来他们也是习惯了的,醉了睡,醒了继续喝,如此折腾到夜晚回去,明日再来,日复一日。
许萱给李白说了一声,便施施然下了台阶,往竹林深处走去。
李白目送着许萱,直到人不见了,才转过头来,不料却见孟浩然一双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审视。
“李郎若是放心不下,大可也跟着一同前去走走。”他又指着那几个醉倒在桌上的人道,“这几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醒来无非也是拉着你我喝酒,不如就此散了罢。”
李白见他这么说,却仍是拿着酒细细品着,于是笑道:“浩然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孟浩然将杯盏放下,看了眼湖中心的几艘小船,叹道:“且看吧,往南走走,既然无论如何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何事,眼下也只能随心走了。”
李白心中微微触动,随心走?
许萱并没有走很远,抬头就能看到李白所在的亭子,地面湿滑,她走的十分小心。
朝青跟在许萱身后,满脸笑意:“李郎待娘子真是没话说,无论去哪都带着娘子,这江夏真美,婢子也是沾了李郎和娘子的光了。”
许萱却被那竹子吸引去了目光,她远远地看见那上面刻着一些小字,走近细看,居然是一首首小诗。
竟然有人把作的诗刻在了竹子上,她顿感新颖,又去看其他的,原来每根竹子上都有,只是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
“看来这里的游客才子不少,这些竹子想来也都是有些年头的,若是每年都来一批人,将自己作的诗刻在这竹子上,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多。。。。。。”
经许萱一提,朝青也跟着凑过来看:“不知道有没有郎主的。。。。。。”
许萱笑道:“他也是初次来这,应该是没有的。”
许萱每首每首的看过去,有些诗句很有意思,有些却平平无奇,看到后面居然真的有熟悉的诗,提笔是孟浩然。
“娘子在看什么?”
许萱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妨被李白吓了一跳,她下意识看了眼远处的亭子,疑惑道:“你怎么过来了?”
李白指了指天:“时辰不早了,先生派人将那几位送了回去,我便过来寻娘子了。”
许萱点点头,朝李白招了招手,道:“李郎来看。”
李白早就好奇她在看什么,离得近了竟然看到了孟浩然的题诗,笑道:“先生也会做这样的事,看来这几日他过得很是有趣,只是他明日就要走了,再见不知何日了。”
“走?”许萱惊讶道,“这么快?”
其实算下来孟浩然在江夏待得时间也不算短,只是李白刚来一日,两人只说了半日的话,不免有些遗憾。
李白倒也想得开:“是啊,明日娘子睡个懒觉,我送了他就回来。”
许萱知道他们二人定然有些私话要说,只略微感到遗憾:“早知道我们就提前几日来了。”
李白揽了她往外走着:“家中有事,况且能见面已经不错了,日后总有机会的,娘子看浩然先生如何?”
他还记得之前提起孟浩然时,许萱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心里对她的答案既好奇又有些紧张。
许萱认真的想了想,孟浩然考了许多次,都没能取得功名,仕途困顿,后来便隐居了。但他一生作了许多的诗,也是有大成就的。
“浩然先生是大智之人,无论是说话还是为人处世,都能看出他阅历不凡,必定经历过许多的事情,他今日还能如此豁达,可见也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孟浩然与李白最大的不同,便是他虚长了李白十二岁,他比李白多了十二年的经历和阅世,也许两人的理想不同,但那已然是孟浩然最大的财富。而李白如今,正在经历着孟浩然最初的迷茫和挣扎,故而孟浩然才愿意伸手帮一帮这个与自己有着差不多命运的年轻人,这个像他又不像他的少年。但最终还是要靠他自己。
李白也对孟浩然钦佩有加,闻言赞同道:“娘子说到我心里去了,先生亦师亦友,对我也算是有几分恩情,又是我们之间的牵线人,日后若是先生有用得着我太白的地方,自当竭尽全力而为。”
许萱看着李白俊美的侧颜,他肤色透着一股子不太正常的白,想来刚才虽有控制,却仍是被灌了一些酒,便想着回去给他弄完醒酒的汤,再煮些粥养养胃。
第40章 情不极兮意已深(八)
许是有过一次伤了胃的缘故,李白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了,这次猛地一喝,胃里便感觉很不舒服。
李白喝过醒酒汤,躺在床上,许萱就坐在一旁帮他揉肚子。
李白苦笑道:“今日都还没有一丝醉意,身体却先不行了,日后莫不能连滴酒水都沾不得罢?”
许萱见他满脸的悔恨,笑道:“这时候知道当初的错了?什么都要细水长流才好,尤其是这酒,偶尔喝上一点,也是味道十足。李郎若不是要一次性把一生的酒都喝了,岂会如此?”
李白苦不堪言,既没能喝尽兴,还要平白的受这身体的煎熬,见许萱手下一直未停,他直起身子,道:“娘子歇一会儿吧,揉了这一会儿子也累了。”
许萱顺势住了手,将放在一旁的粥端过来:“快趁热喝了,这山药粥最是养胃,李郎想尽兴喝酒,也得有个好身体不是。”
李白闻言乖乖的将那碗粥喝完,之后又见许萱拿了一个包裹出来,好奇道:“娘子在做什么?”
许萱将那包裹打开,里面是她先前为李白做好的一双新鞋,她拿出来在李白脚边比划了一下:“本想出门的时候给你穿上,但还有处没有做好,就带了来,你先穿上试试看。”
李白似乎很开心,他将那鞋子穿着脚上来回走了一趟,高兴道:“娘子手艺真巧,大小也合适。”
许萱又让他脱下来,放在一旁:“明儿个再修改一下,你只管去送先生,不用急着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顺便给家里写封信。”
李白点点头:“也好,让父亲母亲安心。”
许萱道:“昨日就该写的,一时高兴给忘了,李郎明日与先生约了在何处?”
李白闻言来了兴趣:“黄鹤楼,传说三国时期的费祎于此登仙乘黄鹤而去,故而称为黄鹤楼。先前早就有所耳闻了,明日总算能亲眼一见,待先生走了,我便带娘子再去一回。”
许萱也颇感兴趣,闻言没有拒绝,只嘱咐道:“送了记得早些回。”
******
许萱到底是没有能一见黄鹤楼的模样,李白前脚刚出门,便有许家的人送信来了。
“怎么这样急?”算起来,他们从出门那日起,今日才第四天,家里的人如此迫不及待的送信,莫非是有很要紧的急事?
送信人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喘着气道:“小奴一路都不敢停,娘子快些回去罢,老郎主他。。。。。。身子不大好了。”
许萱似是听不懂他说的话,心里隐隐生起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不敢相信,或者是不愿意相信。
“你说什么?什么叫不大好了?”她还记得自己临出行之前,阿公满脸的笑容,他那时气色那么好,怎么可能。。。。。。
那小奴也是许家的老人了,此时眼眶红红,抽噎道:“娘子刚走没有多久,老郎主就不大好了,唤了郎中来,说是。。。。。。就这几日了,老郎主迷迷糊糊睡了一日,晚上醒来说了几句话,又睡过去了。”
许萱满脸的不可置信,阿公那样一个人,她从来不敢想象他有一日会离开,在她的印象里,阿公总是一脸的慈祥,遇事波澜不惊,总有很多方法替她解决一些小烦恼,也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一笔浓墨。
她如何也无法接受许圉师即将永远离去的消息。
“怎么会?我走的时候他明明好好的。。。。。。怎么会?”许萱不停的呢喃着,重复着那句“怎么会”“不可能”,那天他还和他们说了许多话,她还和李白商量了要给阿公带礼物的。。。。。。
朝青扶着摇摇欲坠的许萱,难过道:“娘子先不要想太多,兴许娘子回去之后老郎主已经好了,要不婢子这便派人去寻李郎?”
许萱浑浑噩噩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先别去了。”她心里又惦记着许圉师,又道,“去罢,去寻李郎,但别说是什么事,若是他事情办好了,便让他快些回来,若是还没有。。。。。。”
许萱此时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李白,她现在六神无主,一心只想赶回安陆去,陪在阿公身边,如果真的不行了,她还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怪不得。。。。。。许萱忽然想起临走时许圉师整理出来的那些书,那都是他一生最为珍视的书籍,忽然拿出来要送给李白,难道他已经猜到了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了?
许萱第一次觉得生离死别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那时候她竟然还以为阿公病情好转了,现在想起真是后悔的痛不欲生。
“快收拾东西,李郎一回来,我们就往回赶。”泪腺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不停地往下落,许萱拿帕子捂着眼睛,低声呜咽起来。
朝青看着愈发的难受,想开口劝慰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从小服侍许萱,自然知道许圉师对于许萱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仅只是亲人那般简单,更是她从小到大的启蒙者,知己,对她的人生观起了很大的作用。
“已经遣人去了,娘子莫要太悲痛了,说不定。。。。。。”朝青也说不下去,如今说什么许萱都是听不进去的,或许哭出来会好一些?
许萱此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伏在桌上难过的流着泪,只要一想到日后再也见不到阿公,整个人仿佛都被掏去了一大半,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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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上,李白还在与孟浩然望远闲聊,旁边的小船停在岸边,船家很有耐心的等着客人上船。
“如此一别,再见不知何年,浩然不禁多言几句,李郎切记勿忘初心。”
李白为孟浩然斟了一杯酒,笑道:“先生的话,太白谨记,且饮了这杯酒,为先生送行。”
孟浩然接过一饮而尽,将酒杯往外一掷,朗声道:“李郎不若作首诗送与我罢?”
李白看着四周春意盎然的景色,以及气势磅礴的长江庄景,悠然道:“先生还未告知某去向何处。”
孟浩然淡淡一笑:“广陵,听说那里的景色也甚为吸引人,这时光转眼即逝,不可浪费啊。”
李白低头思索片刻,忽而回到桌上,拿起笔一挥而就。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拿起来读了两遍,连道了好几遍的“好”,又指着后两句:“李郎此番描述,竟让我也有种自己送自己的错觉了。罢了罢了,总归都是要离去的,早些走了还能寻个落脚的地方,李郎,就此别过罢。”
李白心中虽然不舍,但也不是那等婆妈之人,于是亲自送了孟浩然上了船,将写好的那首诗交给孟浩然:“先生若是不嫌弃,可留着做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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