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已把面纱摘下,此刻正轻飘飘地挂在右耳边,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那指路的人一面说着,一面偷眼瞧着她的脸,面色越来越红,口中原本流利的话也愈来愈不流畅,最后索性不说了,结结巴巴道:“若……若是姑娘觉得找起来实在麻烦,不……不如让在下带姑娘走一遭?”
苏玉不想如此麻烦别人,摆摆手正要拒绝,就听旁边有人声音雀跃道唤她道:“苏二小姐!”
苏玉闻声回头,不知是因为方才问路太过投入,还是来人身法诡异,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近身,向右望去,便看到萧致墨仅站在离自己三四步的地方,俊朗面孔上是一个毫不掩饰的肆意的笑容。
“萧三公子?”苏玉唤道,口吻微带惊讶。
“萧——三公子?”这一声惊呼紧随苏玉的话,却是出自方才那个指路的年轻人之口。
那年轻人此刻右脚已然情不自禁地后撤了几步,心中打定主意见势不妙就溜之大吉。
倒也不能怪他反应如此过激,那边两人口中习以为常地唤着的“萧三公子”和“苏二小姐”这两个称呼,近日里在凌安城可算的上是家喻户晓。在坊间传闻中,大家早就将萧家三郎与苏家之玉看成了一对璧人,萧三公子二顾苏府向苏家二小姐提亲皆未成功,大家猜测正是苏老将军在考验萧三公子的诚意,萧三公子已然提了两次亲,如今缺得不就是这第三次么?
说白了,坊间对于这一对璧人的看好,不亚于当年苏家以貌闻名的嫡长女苏珺与探花郎常之卿。两年前苏珺奉召入宫,而常之卿也不知所踪,这一结局不知让多少人扼腕叹息。当年苏玉嫁给秦砚也有不少人大赞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只可惜两人成亲一年便不知为何和离了,萧三公子这个痴情种子总算有了机会,他今日若是碍了萧三公子的事,回家指不定要被娘亲耳提面令一番。
年轻人正思忖着到底该如何寻个借口脱身,就听萧致墨在一旁开口道:“看方才的样子,二小姐是在问路?”
苏玉点头道:“今日与人相约在上次萧三公子提过的那个小酒坊,本来出门问了家丁,以为可以找到,却没想到刚走几步便迷了路,所以只能一路询问下来走到了此处。”
萧致墨乐道:“问别人还不如问我,小酒坊的路没人比我更熟,正巧我也打算去那边转一圈,不若让我带二小姐过去?”
苏玉一听,淡淡笑了:“那是最好不过了。”
说罢,转眸看向一旁神色变幻不定的年轻人,感激道:“既然有朋友带路,我便不劳烦阁下了,多谢方才的耐心指路。”
年轻人连忙摆手:“不谢不谢,正巧我还有些事,这就先走一步。”
说完,也向萧致墨一抱拳,火烧尾巴一样匆匆跑掉。
萧致墨见状不厚道笑出声,而苏玉却是一脸讶然之色。
“这是怎的了?”苏玉诧异道。
萧致墨憋笑,坏坏道:“我本来也不知道是为何,但看他这样子,才知道人有三急这话不能不当真。”
苏玉闻言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萧致墨凝眸细看苏玉神色,只觉得不如往日神采飞扬,关心问道:“苏二小姐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高?”
苏玉眸光动了动,开口却道:“哪里的事,只是今日忙了一天,现在有些疲累罢了。”
见苏玉不欲多说,萧致墨便也不再多问,只在心中暗忖能让苏玉在如此情形下见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之人,低头轻咳,萧致墨收回方才昙花一现的不正经,慢条斯理道:“要不我们现在出发?此处离小酒坊其实不算太远了。”
“好。”苏玉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向前走去。
方才苏玉一人,因为怕迷路,一直走的是大路,如今有了萧致墨在旁,迷路的事情倒也不用担心,索性任由他领着在一条条街道中穿梭,萧致墨一面走,一面向苏玉介绍路过街巷中的趣事,上至街中各家店面特色,下到巷名来历演变,熟稔的仿佛在自家府邸中一般。
“没想到萧三公子对凌安城如此了如指掌。”苏玉佩服道。
“了如指掌倒是说不上,只是兴趣所在而已。”
“也是,记得那日萧三公子说过日后想要从商的。”
“其实……”萧致墨闻言摸摸鼻子,有些尴尬道,“那日与二小姐说到此事,在下……并不算是坦白。”
“嗯?”苏玉侧头看着他轮廓俊朗的侧脸,不解道,“坦白?”
“凌安城中有几家铺子,其实便是我开的……”
苏玉了然,失笑道:“所以其实不是想要,而是已经身体力行了对么?”
萧致墨认真解释道:“前几日我一直没去校场,就是因为在忙铺中琐事,还请苏二小姐不要怪罪我当初有意隐瞒。”
“自然不会。”苏玉道,“那日萧三公子也说了家中之人并不同意你从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今日萧三公子竟然会将此事告知与我,我当真是受宠若惊。”
萧致墨脸红了红:“我这人不喜欢瞒事情,一有事情瞒着别人,我便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本来瞒着家里就已将我折磨得够呛,若是再多一个人,我这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苏玉打趣:“萧三公子这样做可真不厚道,自己忍不住了将秘密告诉别人,却不管知道秘密的到底忍不忍得住,我现在知道了这事,倒也开始倍感折磨了。”
萧三笑道:“那不如让我再趁机多说一些,一会苏二小姐要去的小酒坊,其实也是我的。”
“小酒坊?”苏玉诧异道,“是你出主意那家小酒坊?”
“没错。”萧致墨嘴角勾起的弧度让看到的人心情都跟着爽朗起来,“我早就说了那老板是个奇人,我出了主意略微一劝,老板便要实行,可奈何手头没有闲钱,我便又出了银子买下了那家店。所以那家店表面上是那老板的,实则却在我名下。”
“如此来说,我倒更加期待看看这家小酒坊是何模样了。”
“不用期待了。”萧致墨一指前方,“到了。”
苏玉闻言抬头,便看到街对面有一家古朴干净的木质小楼,长方牌匾,上书“酒坊”二字,苏玉细细查找那个丢掉了的“小”字半晌,才在“酒”字前方看到,那个“小”才是货真价实的小,而且还被人故意倒置,不认真看怕是都会被人忽略。
“这倒着的‘小’字,寓意小道,因为这酒坊不仅卖酒,还会时不时传些小道消息,所以便将牌匾设计成了这个样子。”
“果然有趣。”苏玉望着牌匾,问道,“这也是你的主意?”
“是那位奇人老板。”萧致墨笑道。
两人一面闲聊着,一面入了酒坊大厅。内部陈设果然一句萧致墨所说,分成了三块,时间还正是晌午,酒坊之中已然人满为患,人数以最里面的一块为最,想来那便是萧致墨口中既能品菜又能赏酒的地方。
苏玉一眼扫过去没看到秦砚身影,正在思索该如何寻他,就听萧致墨问道:“与你相约的那位朋友说了在何处等你么?”
苏玉摇头,口中缓缓道:“并未说,不过他素来喜静,应是不会把局设在太嘈杂的地方,此处如此热闹,还真是让我所料未及。”
“安静的地方……”萧致墨略微沉吟,“那应该是在二楼的上厢了。”
话音刚落,看到一个伙计匆匆向这边走来,萧致墨挥了挥手,那伙计本来直直冲着苏玉前来,冷不防看到了萧致墨,立刻点头哈腰道:“萧三爷,今儿个又来啦?上厢您常用的那间还给您留着呢,您是要现在过去?”
萧致墨没直接回答伙计,反而转向苏玉:“若是你朋友没订到上厢房,用我那间便成。”
苏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从旁插来一道清冷声线,淡淡道:“便不劳烦萧三公子,她的朋友出来迎她了。”
这一句话如落入湖泊中的巨石,惊起滔天海浪,苏玉看到那人突然出现,睫毛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也许是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第十八章
而萧致墨的反应更为迅捷,先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苏玉,随即向前一步,半挡住苏玉,直直迎向秦砚,皱眉道:“我倒是没想到这朋友竟然是你。”
秦砚一袭月白锦衣,从酒坊正厅向上仰视,更显容色清华,丰神俊朗。他一面缓步下楼,一面从容道:“萧三公子此言差矣,苏二小姐朋友众多,萧三公子怕是也只见过其中一二,自然不可能一个一个都想过来,不是么?”
秦砚这句话怎么听怎么都让人觉得是在讽刺自己与苏玉不熟,萧致墨咬牙切齿道:“我的意思是说没想到你竟然还能腆着脸皮约苏二小姐出来。”
“为何不能?”秦砚嘴角泛起怡然笑意,比起以往却多了一丝冷漠,“萧三公子怕是已然知道萧山军夺了苏家军的名额之事了?三公子若是因为这件事指责在下,那可要好好问问令尊,莫要冤枉了下官才是。”
对于萧山军最终会夺得小皇帝万寿诞助兴名额的事情,这段日子以来父亲萧侯常常与大哥提起,话里话外不离从苏家手中所得,萧致墨虽不知究竟哪日能出结果,可看样子这结果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是以萧致墨确实是早已知晓,如今被秦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联想到苏玉今天不甚高昂的情绪,萧致墨只觉得万分尴尬。
虽然他不参与朝中之事,可毕竟得了好处的是自家萧侯府,被坑了的又恰巧是苏家。萧致墨匆忙转向苏玉想要解释,却见苏玉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两人对话,只是神色清冷地站在那里,眉头微锁,不知在想什么。
似是察觉到萧致墨忐忑不安的视线,苏玉仰起头看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对着萧致墨道:“朝中事朝中断,放在这里提未免无趣。”
萧致墨止住话头,便听苏玉继续道:“方才领路之事劳烦萧三公子了,改日必定在此摆一桌宴席,以答谢三公子今日领路之恩。”说罢,苏玉再转向秦砚时目光已然变得冰冷,对着秦砚轻轻一点头,苏玉做了一个上的手势,率先便要往楼上走。
“等下。”萧致墨突然出声,一把牵住苏玉的手。
苏玉诧异回身,轻抽了下那只被牵的手,第一次没抽出,待正要再抽,却被他主动放开。
萧致墨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直直凝视苏玉一双清冷如水的眼眸,伸出手缓缓贴向苏玉右边脸颊,在将触未触之际,手轻轻一佛,撩开苏玉耳鬓碎发,摘下那本来挂在右耳上将掉未掉的面纱,红着脸轻声道:“面纱要落下来了。”
苏玉伸手接过面纱,面上的诧异怎么都遮掩不住,随后化成一个浅笑:“多谢萧三公子。”
“苏二小姐客气了。”
萧致墨犹豫了一下,斟酌开口道:“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方才我见你时是不知晓的。”
萧致墨没有立场去评论自己父亲做下的决定,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不知情,却觉得这事一定要对苏玉解释清楚。
苏玉点头:“父辈们的事情,本来就与我们小辈关系不大,还请萧三公子莫要介怀。”
萧致墨却并未松一口气:“那……不知苏二小姐与秦大人要商量到何时?我整个下午都在这里,等苏二小姐忙完,正巧可以将二小姐送回府去。”
“不用了。”苏玉心中思忖了一下时间,然后摇头拒绝,“已经走过了一次,这回路我也认识了。”
“可是……”萧致墨皱眉。
“萧三公子。”秦砚波澜不惊道,“既然是下官约的人,下官必定会负责将苏二小姐送回府中,就不劳烦萧三公子了。”
秦砚说这话的时候声线却愈发清冷,彷如润了冰一般,滑过人心尖的时候都会让人冷不丁一抖。
头一次听到秦砚用如此口吻说话,苏玉皱眉看向秦砚,却见秦砚站在原地笑容清雅,乌黑瞳色却将此人印得与平常迥然不同,深邃地仿佛再也看不到底一般。
苏玉抿了抿唇,最终越过二人进了上厢。
厢内置办的古色古香,别有一番风味,相比于方才的大厅果然清净不少。
秦砚来到桌边,对着苏玉比了个请的手势,待苏玉先落了座,才随后坐下。
桌上已然摆置了几盘色泽清淡的菜品,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壶和两个白玉茶盏。
“到酒坊来喝茶,秦大人真是好兴致。”苏玉讽刺一笑,端起茶壶给两人满上,执起自己的茶盏放在唇上轻啜一口,“连茶温都是刚刚好,秦大人这是连我什么时候来都算准了。”
秦砚摇摇头,却只回答了前半句:“你的伤口还没好,要忌口辛辣,清茶淡饭刚刚好。”
苏玉仰头将茶一口饮尽,茶盏落到桌面时,袖口下滑,露出一节莹白如玉的手腕,袖中方才被萧致墨摘下的面纱正巧掉出,飘飘然落下,苏玉却也不管,挑眉道:“借口倒是找的比谁都好听。”
“今日来小酒坊,是为了给你的伤口上药,而不是为了让你来饮酒妨碍伤口康复。”秦砚一面温声解释,一面弯腰俯身将苏玉掉在地上的面纱捡起,却没有还给苏玉,反而将面纱塞入自己袖中,“这面纱掉到地上脏了,不能再戴了。”
“脏了便该被你收起来?”苏玉气笑了,“赏你,大不了以后便不戴了。”
秦砚的背脊僵了僵,无奈笑道:“下官只是想到苏二小姐手伤了,冬儿既要为你上药,又要照顾你,两头兼顾累得慌,不如我回去让人将面纱洗干净了,过两日再还给苏二小姐。”
“你倒是挺关心冬儿的情况。”苏玉勾唇,眸光却十分冰凉,“今日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家长里短的,而我究竟是为何而来,我相信你心中比谁都清楚。”
“我明白。”秦砚缓缓道,“是因为今日朝堂上我奏苏家的那一折。”
“我倒是奇怪了,太后便稳稳的抱着小皇上坐在那龙椅之上,秦太医令……不,如今该叫你秦御史令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不惜踏着苏家,也要将自己从太医院转到御史台?”
秦砚的眸光微微闪动,面上表情浮现出些许挣扎,最终却垂了眼眸平淡道:“我本就喜欢权势,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喜欢权势……”苏玉笑了,手却在抖,“我是知道你喜欢权势,你却明知道我这辈子最恨利用我的人,却还利用了我与苏家两遍。”
秦砚睫毛颤了颤,却并没有回话。
“第一次你利用我,是为了将苏贵妃送入皇宫。我本以为不会有第二次,却没想到第二次来的这么快。你利用整个苏家为你的锦绣前程铺路在后,你却来告诉我只是因为你喜欢权势?”苏玉摇头讽刺道,“通向极顶的路太多了,你身边已然有了大宁朝权势最大的女人,哪里还用得着踩着我苏家上位?”
“除非……”苏玉双手握拳,声音愤慨到带着些许不易让人察觉到的颤抖,总结道,“除非你本就是为了踏苏家一脚,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苏家已然失了圣宠。”
说到这里,苏玉端起茶盏,却发现茶盏早已空了,正要去拎茶壶,秦砚已然帮她添满了一杯。
伸向茶壶的手一顿,苏玉深深凝视秦砚:“你总是这样,一副善解人意温柔至极的模样,却也总喜欢在别人最无防备的时候狠狠捅人一刀,一刀穿心。”
秦砚放下茶壶,温润笑笑:“其实我并不是在穿心,只是你确实是毫无防备而已。”
听了秦砚的话,苏玉只觉得讽刺。自己是对他毫无防备,可这天底下有人谁能对自己倾心爱慕的枕边人细心提防?就算如今两人已经和离,她却没想到他还能再伤她一次。
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