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萧致墨坐直了一些,面露费解之色,“其实我方才第一眼见你就想如此说了,当时苏兄站在你的身边,身子愈发颀长强健,如此对比之下,你的面色便显得憔悴了许多。”
“大哥前些日子一直在床榻上趴着养伤,整日里除了吃便是睡,除了身上的伤痛,日子过得可是舒服得紧,身子骨能不好?”苏玉半真半假抱怨道,“可怜我们在黎城的时候身边没有小厮丫鬟候着,我便只能忙里忙外地照料着他,自然是我劳累憔悴一些。”
萧致墨常年置身与市井之间,见惯了因生计所迫的劳苦之人,那些人的面色虽然差,却不若苏玉这般的苍白。是以苏玉现在模样,萧致墨瞧着不像是累出来的,反倒像是有什么心事,心气郁结所致。
只是萧致墨却没有将它点破,沉默了片刻,这才有些自责地低声道:“其实自二哥从战场回来之后,我听闻了你因为苏兄身负重伤滞留在黎城的消息,便想去黎城寻你们的,奈何……”
萧致墨说到这里眸中闪过一抹黯然,嘴角却勉强勾出一抹笑意继续道:“奈何我最终还是被这边的一些琐事绊住了脚,终归没有去成。”
萧致墨素来爽朗直白,说来其实并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心中所想。而苏玉一直注视着萧致墨的面容,又怎能看不出他故作无事的神情。
苏玉知萧致墨奉太后之命在战时执掌后方军需与辎重的置办,因着身负重任,想要去哪里自然身不由己。而这职责在宁国大军得胜归来那一刻便可以卸下,若是那时萧致墨依然无法离开凌安城,所为的只怕不是他口中那句故作轻松的琐事……
若是苏逍在苏玉来之前没有与她说那番话,苏玉还猜不出个中的缘由。只是到了此刻,苏玉心中十分通彻,将萧致墨的步伐绊住的不是别的,而是太后意欲赐婚的胡国公主。
想到这里,苏玉浅笑道:“其实我与大哥也就只比萧将军的大军晚了回来了那么十来日的时间,你若是真的去了,往返的路上便要花上*日,也太过颠簸劳累了。”
萧致墨直直凝视着苏玉,摇了摇头道:“这不一样。”
苏玉张口还想再安慰他几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传来的窸窣脚步之声。与萧致墨一同顺着声音将视线扫过去,苏玉便见到了苏逍方才口中说的那个名唤叶责的小厮。
两人的对话止步于此,待到叶责将盛着果盘与白玉瓷壶的托盘放到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上,行了别礼离开之后,苏玉这才一手捻了宽博衣袖的袖口,另一只手拎起来茶壶为萧致墨与她各斟了清茶一盏。
将萧致墨的茶盏推给了他,苏玉口吻波澜不惊道:“因为父将嗜茶如命,是以苏家的酒水虽然不怎么样,茶水倒是可以入口的,萧三你不妨尝一尝。”
萧致墨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将茶在口中含了含咽下,回味了半晌,这才赞道:“确实是好茶!”
苏玉笑了笑,为萧致墨将茶盏重新满上之后,执着茶壶的手柄将它重新放回到托盘中:“其实我早就该在刚回到的凌安城的时候便来见你,只是因为心绪烦乱,不想惹得你为我担心,便将此事一拖再拖。现在想来,我心中都觉得十分惭愧。”
“苏二不必如此。”萧致墨匆忙道,“若是苏二心中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对着我一吐为快,我虽然不知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但说出来了,也总好过一直憋闷在心中强。”
苏玉却微垂了眼帘,沉默不语。
就在萧致墨以为苏玉不会再开口之时,只见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眼来深深看着萧致墨道:“我……在前去黎城送信的那一段日子,与秦砚重新在一起了。”
萧致墨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却迅速地镇定了下来,口中轻声道:“这其实是好事,不是么?为何苏二现在却是如此神思烦乱的模样?”
苏玉凝视着萧致墨坦然清澈的眼眸,张了张口,声音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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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萧致墨将手中的茶盏平稳的放回到白玉石桌上;瓷盏的底部与石桌桌面相触碰;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而就在此时;他的声音朗朗响起;带着浓浓的关切之意:“与苏二相处了这般久;其实我一直都能看出你的心中放不下秦大人。”
苏玉的喉咙微动;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自己与秦砚现在的关系,又怎能是简简单单的“放不下”三个字可以形容。秦砚这人的心思太深;而她却早已疲于应付他一次又一次的隐瞒,不管他每次的动机是什么,她已经不想再徘徊于原地,做一个被他凡事蒙在鼓中,护在身后的人了。
将心头杂乱的情绪压下,苏玉抬起眸来对着萧致墨苦涩道:“对不起……”
“苏二此话又从何而来?”萧致墨愕然道,“萧三原意是想为你排解忧愁,怎么反而使得其反了?”
“萧三你为人心胸开阔,行事光风霁月,自然不懂为何我会向你道歉。”苏玉瞥向身侧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湖水因着时常有人清理打扫,是以十分明净清透,像极了萧致墨的眼眸。
兴许因着午后的阳光太过浓烈,透过湖水折射到亭中时便显得有些刺目。苏玉眯了眯眼,缓缓道:“那胡国公主的事情,其实我已经从大哥那里听说了。”
萧致墨闻言一怔:“难道你是因为太后殿下要我尚公主一事,才向我道歉的?”
苏玉抿了抿唇,陷入沉默。
萧致墨爽朗一笑:“若真是因为这件事,苏二大可不必内疚。且不说太后意欲赐婚一事本就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再者我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成亲,便是因为我不想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你与秦大人还未和离的时候我即便自知无望,也没有娶妻,到了如今我仍没有打算去尚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敌国公主。这一切的原因在于我自己,而不在于你。”
在萧致墨说话的时候,苏玉的视线终于抬起,落在萧致墨的身上便再也难以离开。萧致墨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他身上有苏玉所艳羡的洒脱与不羁。那份潇洒,是苏玉一直以来憧憬,却怎么都学不来的。
苏玉的眸中仿若有潋滟波光流动,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萧致墨将话说完,见到苏玉沉默不语,垂下头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一笑:“你知我这人向来不说假话,方才的话发自肺腑,并不是说着好听的。”
“我并未如此认为。”苏玉匆忙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在担忧你一直谢绝太后殿下,怕是会招来她的不满。”
萧致墨摇了摇头:“说来我其实并不惧怕她的不满,即便她对我有怒火,也不会因为这个牵连到我的父兄。而对于我,最严重的后果不过就是太后殿下罢了我如今的官职罢了。我的心思本就不在官场之上,当初会奉太后懿旨掌管军需辎重的置办,无非是因为我的两个兄长与苏兄都去了战场。”
萧致墨说了一大串,似是有些口渴,端起面前白玉石桌上已然暖气稀薄的茶水又啜了一大口,这才继续道:“太后其实并不在意那胡国公主究竟嫁了谁,她在意的只是与那昔日的胡国国君,如今的永安侯之间那个善待公主的承诺。而我夹在了他们二人之间,只是因为我恰巧是最适合的那个罢了。若是太后真的因为我拒婚一事要惩办于我,那便由着她去罢,毕竟永安侯那里总要有人给一个交代。”
看着萧致墨面上毫不在意的表情,苏玉心头也释然了不少:“我本以为你会觉得惋惜,毕竟当初你为了辎重的置办可谓劳心劳力,却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如此看得开。”
“志不在此,为何会看不开?”萧致墨悠闲淡然道,“我与太后执拗了这么久,其实不过是想将辎重一事善了再走。待到一切战事平息,我便会主动辞了官去专心经营我名下的那些产业。到了那时,我身为一个无官无职的庶民,自然轮不到我尚公主。而我的官途自此彻底断了,父兄那里倒也不会再阻拦我从商。”
苏玉开始一直以为萧致墨只是意气用事,却未料到他早就将自己的后路想好,不禁掩唇一笑,口中称赞道:“萧三你小事不拘,大事清明,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萧致墨被苏玉的话说的面色羞赧:“惭愧惭愧,其实归根结底,我只是觉得人活一世,自然应该潇洒快意,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活。有时候我们并非被逼迫得穷途末路,只是自己让自己钻了牛角尖罢了。”
苏玉一直在认真倾听着萧致墨的话,听到了此处却沉吟了片刻,开口轻叹道:“怕就怕已经身处在这牛角尖之中,钻得进去却钻不出来了。”
“苏二。”萧致墨俊朗的眉目微蹙,担忧看向苏玉,“你与他若是重新在一起了,不该是这副模样。”
虽然萧致墨没有指名道姓那个他是谁,可在场的二人都心知肚明。
苏玉自己的茶盏便摆在她的右手旁,如水葱一般纤细的五指却越过了散发着淡淡温热气息的茶盏,平平放在了白玉石的桌面之上。一股清冷寒意顺着掌心流入四肢百骸,却压不住心头因为萧致墨的问题而杂乱起来的思绪。
苏玉的指尖在白玉石桌上无意识地轻轻滑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低声道:“我亦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但是我与他之间的沟堑,只怕是再也填不满了。”
萧致墨的眸光动了动,蓦地伸手越过了桌面,将苏玉放在桌上的手牢牢攥紧。
苏玉面露愕然之色,怔怔地凝视着萧致墨的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苏二。”萧致墨的神情亦十分紧张,“若是如此,你便与我在一起,好么?”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源源不断传来,冰冷的指尖燃起一些暖意。苏玉抽了抽自己的手,萧致墨却不再像往日里那般好说话,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若是你同意,我这便派人来上苏府提亲,将你八抬大轿迎娶进门,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苏玉与萧致墨相处了这么久,以往的他虽然洒脱快意,在她的面前却十分内敛沉稳。这还是苏玉第一次听他如此直接的告白。心中有些慌乱,亦有些五味陈杂,苏玉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终是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缓缓从萧致墨的手中抽了出来。
萧致墨原本因为紧张而晶亮的眸光闪了闪,终于黯淡了下去。
“萧三。”苏玉的阖了阖眼眸,声音苦涩道,“这不可能的。”
“为何?”萧致墨的面容白了白,口吻却依旧十分坚定道,“若是你还忘不了秦大人,我便等着你终将他放下的那一天,你知道我最有耐性,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苏玉摇头道,“你之所求是一个你欢喜的女子,你所在乎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我却连放下心中的那个人都做不到。”
话音一落,苏玉抢在萧致墨开口说话之前继续开口,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我亦认认真真地考虑过。甚至在大哥出征之前,我都想过若是你再来苏府提一次亲,我便将自己嫁出去。”
说到此处,苏玉看着萧致墨呆怔住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道:“只是此去黎城一趟,我才明白了若是我真的如此,只会将你我都推向绝处。我相信你所说的不在意,可是这般的不在意又能坚持多久?我心中的放不下……却是真的再也放不下了。”
“苏二。”萧致墨的嘴唇微动,轻叹了一声,“我此刻最后悔的,不是没有在你去黎城之前向你提亲,而是没有随着你一同去黎城。”
若是萧致墨真的随着苏玉一道去了前线,只怕结局与现在的会迥然不同。只是两人都知道既然说出口的是后悔二字,又怎么可能有转寰的余地。
萧致墨将自己面前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深深看了一眼坐在桌旁低垂着头的苏玉,开口道:“若是说我从未想过得到你的回应,那肯定是谎话,但是我确实一直都清楚秦砚在你心中的位置。”
“对不起。”苏玉低声道。
“莫要道歉。”萧致墨苦笑道,“因为我也知道,忘掉一个人有多难。”
萧致墨一面说着,一面将茶盏重新放回到托盘之中,缓缓地从白玉石桌旁站起身来:“罢了,其实我今日来,便是因为许久没见到你,想在临走之前来看看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只是不知道方才着了什么魔,一时头昏脑热,竟然将最不该此刻说的话说了出来。”
苏玉扬起白皙的脸庞来凝视着他:“你要去哪里?”
“战事尚未完结,过两日又有大军出征,我也要继续南下了置办军资了。”
“战事?”苏玉僵直了背脊。
萧致墨点了点头,声音朗朗道:“既然是交到我手上的事情,我一定会善始善终。”
苏玉心中已然能猜出来一个大概,这次出征,必然是去围剿睢阳王的余党,却不知这次领兵的人,还会不会是……
萧致墨似是看出苏玉心中所想一般:“至于究竟谁是主将,只怕你心中已经有数,不过还是待苏兄亲自说与你听罢。”
果然是他……苏玉无奈叹了一口气:“我先送你出府,再去书房找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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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苏世清为了方便平日里与众位清客议事;特意将书房设立得离苏府大门很近。苏玉将萧致墨送出府门;顺着九曲回廊走了不久;便来到了苏逍所在之处。
甫一进门,苏玉便看到了书房内室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墙上挂着的两只蝙蝠纸鹞。这两只鹞子还是在苏逍上次出征之后;自己与萧致墨一同去凌安城城南陈老爷子的纸鹞铺子中求来的。蝙蝠通遍福;苏玉当时求了两只,只希望这两只纸鹞所寄托之人可以平安归来。
那两人确实都平安归来了;只是如今再见这纸鹞,苏玉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却又泛起了涟漪。
原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该回到原点的终究还是会在原地踏步;就如自己与秦砚。
苏逍说他有事情需要处理的话确实不假;因着他出征在即,自然需要将苏家校场诸事安排妥当。在苏玉进入书房内室的时候,他正坐在内室的檀木桌后面执笔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而在他静静立在他身畔侍墨的,是刚刚那个名唤叶责的小厮。想必叶责也是向苏玉与萧致墨奉完茶后,便直接被萧致墨留在了书房之中。
叶责的视线正对着书房的大门,自然在苏玉刚进门的时候便看到了她,匆匆忙忙将手中一直研磨的墨条放下,对着苏玉行了一礼道:“二小姐。”
苏逍却没有搭理苏玉,依旧在书桌后面埋头书写,只在苏玉走近书房内室坐下的时候,才头也不抬对着她道:“大老远便听到了你的脚步声,是与三弟聊完了?”
苏玉点了点头,但转念想到苏逍一直垂着头写字,自然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便只能开口道:“已经聊完,我才将他送出府去。”
苏逍却没有回应,执着毛笔将手中的信件结了个尾之后,毛笔放到了一侧白釉千瓣莲花笔洗之中,这才抬起头来叹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苏玉沉默以对。
苏逍将平铺在桌上那副墨迹已经半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