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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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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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忍报复的能源。

    卫国(首府濮阳【河南省濮阳市】)国君(四十五任)卫嗣君(名不详)好刺探别人隐私。有位廉洁的县长,一次收拾褥子时,露出破席。第二天,卫嗣君就送给他一条新席,县长大吃一惊,认为他的国君真如神明。卫嗣君又派人在经过关卡时,故意向税务人员行贿,既而召见税务人员,叫他把贿赂送还,税务人员吓得魂不附体。卫嗣君宠爱他的小老婆泄姬,信任他的大臣如耳。为了避免自己受蒙蔽,故意尊崇大老婆魏妃,使跟泄姬平衡;并擢升另一位大臣薄疑的官职,使与如耳对抗。卫嗣君解释说:“我要他们之间,互相牵制监视。”

    荀况曰:“卫遫(卫国四十三任国君成侯),以及卫嗣君(四十五任国君),不过是小家子气、聚敛小财的人物,谈不到收揽民心。郑国(首府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大臣公孙侨(子产),虽然可以收揽民心,却谈不到治理国家。管仲虽然可以治理国家,却谈不到建立礼义。能够建立礼义的,才能够成为圣王。能够治理国家的,才能够成为霸主。能够收揽民心的,才能够获得安全保障。小家子气、聚敛小财的,只有灭亡一条路。”

    卫嗣君不过小聪明多如牛毛,沾沾自喜于他的小动作,认为那一套就是治理国家的正规,三家村的地头蛇而已。但荀况的议论,却一连串抨击公孙侨、管仲,重提他的“圣王”。中国历史悠久,元首成群结队,够“圣王”的,能有几个?儒家学派眼眶里,只伊祁放勋、姚重华、姒文命、子天乙、姬昌、姬发,屈指可数,事实上不过托古改制,造神运动下的产品。圣王跟耶和华先生一样,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形象。但基督教并没有叫人去当耶和华,儒家学派却一味瞧不起一切被认为当不了“圣王”的人,拼命叫人去当根本不存在的圣王。结果三千年以降,除了上述的六位活宝外,再没有别的活宝,政治理念遂成为一堆空话。

    纪元前280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大将司马错,征召陇西(陇山以西)地区民兵及驻军,在蜀国(首府成都【四川省成都市】)协助下,攻击楚王国黔中郡(湖南省沅陵县),完全占领(黔中郡约包括今湖南省西部及贵州省北部)。楚王国震动,献出汉水以北及上庸(湖北省竹溪县)土地。

    秦王国于纪元前280年向楚王国发动的迂回攻击,是空前冒险的军事行动。秦王国首都咸

    阳到陇西,航空距离300公里,从陇西到蜀国航空距离550公里。自蜀国到黔中郡,航空距离650公里。当中横亘着千万穷山恶水,包括岷山山脉、摩天岭山脉、长江,和“地无三里平”的云贵高原,以及像章鱼一样狰狞的武陵山脉。纪元前3世纪时,沿途还是一片蛮荒,烟瘴虫蛇,鸟道险苦。司马错的伟绩,跟汉尼拔进击罗马帝国,先后辉映,都是直捣敌国后门。

    秦军此次出击,战争升高到另一种形态。使六国同时面对随时都会覆灭的厄运。然而,六国互斗不但不息,反而更烈。只不过为了贪图眼前的一点小便宜,使战斗力完全消耗。最后秦王国轻轻一击,大家一齐粉碎。

    秦国王嬴稷与赵国王赵何,在渑池(河南省渑池县。渑,音miǎn【免】)会面。二人对饮,嬴稷请赵何弹瑟,赵何不敢不从。蔺相如立刻要求嬴稷敲缶(缶,音fǒu【否】,大肚小口、状如花瓶的乐器),嬴稷拒绝,认为有损尊严,蔺相如警告说:“五步之内,我脖子的血可要溅到大王身上!”侍卫正要拔刀相救,蔺相如怒目大喝,侍卫唯恐伤及嬴稷,不敢再动。嬴稷一肚子不高兴,勉强敲了一下,不欢而散。嬴稷始终无法占得上风,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方面也严密戒备,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不敢再无理取闹。

    赵何回国,擢升蔺相如当首席国务官(上卿),位在大将廉颇之上。廉颇喊叫说:“我是赵王国大将,攻城略地,功在国家。蔺相如出身贫贱,只靠一片舌头,却坐在我前面,这算什么话,怎能甘心?”扬言说:“等我们碰了头,一定要他好看。”蔺相如想尽办法不跟廉颇碰头,每逢朝见或御前会议,总是称病,避免跟廉颇发生上位下位的争执。路上偶尔相遇,远远望见,就早早绕道。随从们(舍人)深以为耻。蔺相如说:“以嬴稷的威风,我都敢当众吆喝他,羞辱他的部属。我虽然差劲,难道反而害怕廉将军?只是因为秦王国所以不敢大规模攻击赵王国的原因,不过为了有我跟廉将军二人在。两虎相斗,不能同时都还活着。我所以躲避,不过把国家大事放在第一位,把私人恩怨放在其次。”廉颇顿然惊悟,脱下上衣,背着荆条(刑罚用的藤条),到蔺相如门前请求宽恕,二人遂成为刎颈之交。

    蔺相如和廉颇,为世人留下英雄人物的行事典型。换一个瘪三角色,宁愿国家受到伤害,也要私斗到底。蔺相如的容忍能力可贵,廉颇的反省能力和弥补过失的能力,更为可贵。两千余年后的今天,人们的敬意,历久弥新。

    燕王国大军包围齐王国即墨(山东省平度市)三年,不能攻克。前279年,燕国王(四任平王)姬平逝世,儿子姬乐资继位(五任)。姬乐资在当太子时,就对乐毅不满意。田单得到这项情报,遂用反间手段,在燕王国传播一项谣言:“田地已经死掉,齐王国仅只剩下两座孤城。乐毅跟新王(姬乐资)早有嫌隙,恐惧受到处分,不敢回国,所以一直借口进攻两个孤城,实际上却是想当齐王国国王。只因齐王国人民还没有全部心服,不得不减缓对即墨的攻击。即墨最恐惧的是,如果一旦发动认真的攻击,一定陷落。(这段反间的话,跟被姬平杀掉的那位鲨鱼分子所讲的一样,没有新奇之处,似乎不能发挥打击力量,但反间内容尚有:“老王在,乐毅不忍心叛变。”这才击中要害。)姬乐资派大将骑劫,前往接任远征军统帅,征召乐毅返国。乐毅不敢回燕,径行投奔赵王国。燕军将士既痛恨领袖昏庸,又惋惜统帅狼狈离去,群情不平,军心激愤。

    前279年,田单收集城里所有的牛只,有1000余头,披上土黄色绸缎,画上五彩花纹,牛角绑扎钢刀,牛尾绑扎苇草,苇草经过油浸,然后燃烧。事先早在城墙上秘密凿出数十个洞口,当攻击开始时,正逢夜半,纵牛出洞,战士5000人紧跟牛后(像步兵紧跟在坦克车之后一样)。牛尾燃烧,痛不可当,同时狂奔,一直冲向燕军营垒。燕军梦中惊醒,发现满身花纹的怪物成群结队,践踏触杀,霎时崩溃,四散逃命,大混战中,骑劫被杀。齐王国陷落六年之久的70余座城市,全部光复。

    直到20世纪,中国仍酱在个人崇拜的思想里,政治的操作,不靠对国家的尽责,而靠对个人的驯服。偏偏对个人的驯服,可靠度最低,所以每个君王都充满猜忌。姬平的胸襟和智能,使人动容,可惜最多见到的,却是姬乐资之辈。以乐毅之忠,都不能摆脱鲨鱼群的狂噬。普通人一旦陷入鲨鱼之口,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份。于是,效忠和背叛往往相通,田忌起兵反击,乐毅“畏罪逃亡”,使国家的精英,尽丧于一味要求对个人效忠的政治头目之手。

    乐毅是最幸运的,他没有死于刑场,而骑劫的溃败,证明乐毅三年不对即墨采取猛攻的策略正确。问题是,假如骑劫不是一头猪,而是一条龙,竟然夺取了即墨,甚至更进一步夺取了莒城(山东省莒县),乐毅恐怕无法为他的缓攻辩解。他之不敢回燕王国,而径行逃往赵王国,可能由于这个原因。骑劫惨败,使乐毅更增光采。陷害他的人,反而成全他。人生命运,有时如此。

    纪元前273年,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联合攻击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包围华阳(河南省新郑县北)。韩王国派国际闻名的元老陈筮前往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求救,秦王国宰相魏冉说:“局势一定火急,所以连你也亲自出马。”陈筮说:“局势并不紧急。”魏冉怒火冲天,说:“你们还不紧急?”陈筮说:“如果真的紧急,韩王国早就投降了。正因为还没有十分紧急,才再派我来。”魏冉跳起来说:“我们立即发兵。”率大军赴援,急行军八天,即到战场。就在华阳大败魏军,击败芒卯,俘虏三员大将,杀13万人。白起继续攻击赵军统帅贾偃所部,把赵军2万人驱入黄河。

    魏王国大臣段干子请割让南阳(指河南省修武县以西的黄河以北及太行山以南之间,非今河南省南阳市,今河南省南阳市,明年【前272年】,秦王国才设郡)给秦王国求和。苏代反对,告诉魏国王魏圉说:“想得到官印的是段干子,想得到土地的是秦王国。如果使想得到土地的人控制想得到官印的人,想得到官印的人却控制土地,魏王国的土地就会被割让精光。用割让土地的手段讨好秦王国,好像抱着木柴救火,木柴不烧光,火不熄灭。”魏圉说:“你说得对。然而,事情已经决定,无法变更。”苏代叹息说:“这就好像玩扑克牌,大家所以都重视‘艾司’(A),因为形势允许时,他是老大。形势不允许时,他是老幺。大王用头脑,还没有用‘艾司’(A)灵光。”魏圉仍不接受,终于割让南阳求和。

    苏代的真知灼见,千古犹新,没有人可以反驳。然而,形势比人强,谁愿投降?绳子拴到脖子上,不得不降。谁愿割地?战火烧到首都,不得不割。魏王国如果拒绝割让南阳,大梁可能会被连根拔除。当有实力做后盾时,苏代的意见是一种当头棒喝,当没有实力做后盾时,任何意气轩昂的陈词,都足以坏事。事到如今,拒绝割让比承诺割让的伤害更大。应该忍耐的时候,必须忍耐,才是负责态度。苏代才华如昔,只是国际形势已不如昔。

    然而,魏王国国家领导人的愚蠢,使人捶胸,自己已不堪一击,却先出拳击人、横挑强邻,灾祸都是自找。一场侵略战争,落得灰头土脸,13万人的生命,作为愚蠢的代价。魏王国能有多少13万人,经得起如此消耗?

    前273年,韩、魏既然屈服,沦为秦王国的尾巴国,秦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准备派白起率韩、魏两国军队,攻击楚王国(首都陈丘【河南省淮阳县】),还没有出发,楚王国的使节黄歇恰巧抵达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听到消息,向嬴稷呈递一份条陈,建议与楚结盟,改而攻击韩王国,当可势如破竹,统一东方。嬴稷立刻转变立场,全部接受。

    战国时代末期,各国成了一群羔羊,面对着巨狼秦王国张大的血口,每天颤抖,君王和官员们从没有人想到改革内政、培养战力。只想到能过一天舒服日子,就过一天舒服日子。他们借着互相出卖的卑鄙行为,利用国际关系的矛盾,尽量拖延自己被吞食的时间,典型的“等我死了再天塌地陷”世界末日的思想,连上帝都无法拯救。

    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农业部(田部)职员(吏)赵奢,征收租税,平原君赵胜家拒绝缴纳,赵奢依照法律规定,诛杀赵胜家的管事九人。赵胜怒不可遏,反过来要斩赵奢。赵奢说:“你是赵王国尊贵的贵族,如果任凭你家逃税玩法,法律力量必然削弱,法律力量削弱,则国家力量会跟着削弱。国家力量削弱,则各国大军压境。到那时候,赵王国就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富贵?以你崇高的地位,如果奉公守法,上下才能一片祥和,上下一片祥和,国家才能强大,国家强大,政权才能稳固。你身为国王的弟弟,难道有人敢轻视你?”赵胜大为惭愧,认为赵奢是一位了不起的奇才,向国王(二任惠文王)赵何推荐,赵何任命赵奢负责整理全国赋税,建立公正常规。赵王国人民开始富足,国库也跟着充实。

    赵奢指出:“法律力量削弱,国家力量也跟着削弱。”这话说于纪元前3世纪。想不到纪元后20世纪,还有些当权人士,咬定法律并不重要,官僚和政府的面子才重要,不惜破坏法律,去维护面子。

    赵奢固是奇才,既有见识又有胆量。但赵胜的反应,更使人起敬,他不但没有暴怒不息,反而提拔冒犯他的人升迁。不要以为高位的人都头脑清晰,会向理性低头。事实上,高位的人往往昏庸得可观。换了另外一人,赵王国亡了没有关系,我的财富要紧;何况我不缴那几个钱,赵王国并亡不了!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人范雎(音jū【居】),随从中级国务官(中大夫)须贾,出使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齐国王(四任襄王)田法章因范雎口才敏捷,十分欣赏,赠送他一些贵重礼物,包括黄金和饮食。须贾认为一定是范雎泄露了国家机密。回国之后,禀告宰相魏齐,魏齐发现用别人的痛苦表现自己忠贞的机会已到,于是大宴宾客,把范雎摔倒在地,乱棍捶打,任何呼冤辩解,都不置理。范雎肋骨被打断,牙齿被打脱落,奄奄一息。被用竹席包起来,像丢死狗一样丢到粪坑旁边。魏齐为了展示爱国的愤怒情操,还叫宾客们轮流往他身上撒尿,范雎受尿素刺激,悠悠苏醒,魏齐已喝得大醉,命抬到野外。魏齐不久酒醒,下令通缉。

    魏王国小市民郑安平窝藏范雎,范睢更改姓名叫张禄。这时,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礼宾官(谒者)王稽,正在魏王国,范雎趁夜晋见王稽,王稽惊为奇才,把他秘密载回秦王国,推荐给国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嬴稷在行宫中接见,大喜,任命范雎当外籍顾问官(客卿),磋商军务。

    范雎一席谈话,为秦王国制定“远交近攻”的全方位外交政策,直到今天,仍是所有侵略者奉行唯谨、誓守不渝的神圣经典。秦王国自崛起以来,东征西讨,收获有限,在于全凭蛮力,与全世界为敌。远交近攻大战略确定之后,兵力所及,就成了摧枯拉朽之势,无人可当。

    范雎是被魏王国逼反的最后一个人才。我们不能想像:如果公孙鞅、张仪和范雎,在魏王国得到重用,历史会演变成什么模样。魏王国当权人物化友为敌、化忠为叛的手段,实在高竿。一个有趣的课题是,魏王国政府中每人都能言善道,要计划有计划,要方案有方案,要爱国情操,如魏齐、须贾之辈,更比驴毛都多,哪个不是人才?至于公孙鞅不过一个想升官想疯了的小职员,张仪不过一个不切实际的贫寒书生,范雎不过一个油腔滑舌、大言不惭、里通外国的卖国贼。他们既没有参加某一派,又没有被接纳为某一帮,能逃一死,已是皇恩浩荡。在鲨鱼的血口之下,人才不是被吞噬,便是变成敌人,强烈反弹。政权盛衰和国家兴亡,轨迹十分明显。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派须贾出使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范雎穿着破旧的衣服,到宾馆拜访。须贾既惊讶他竟然没有死,又怜悯他落魄异域,忍不住说:“范叔,分手后你还好吧?”(“叔”的意义不明,可能是须贾陷害范雎前,二人尚是好友时的昵称“老三”,也可能是战国时代人们互相招呼时的一种普通称谓:“范老弟”。)留范雎坐下进餐饮酒,发现范雎身上寒冷,又送给他一件丝袍。范雎遂充当他的车夫,同到宰相府,对须贾说:“我先进去找我的朋友,请他引见你晋谒宰相。”须贾等了又等,不见范雎出来,到门房询问,侍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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