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忽然觉得,身边有这么个男人真好,见他身上仍穿着以往的旧衣裳,不禁摇摇头,想着回头自己是不是跟狗子娘学学针线,也给他做身衣裳。
即便昨儿晚上没怎么睡,泡了热水澡之后,安然也觉得格外有精神,知道狗子跟顺子会来,便没穿昨儿那身嫩粉的衣裳,而是换了身素青布的。
却不想,梅大看见自己换了衣裳,却摇头在自己手上写:“不如昨儿的衣裳好看。”
“今儿狗子顺子要来磕头呢,我穿成那样,哪像个师傅的样儿。”
梅大点点头,在她手上写:“以后穿给我看。”
安然脸一红,白了他一眼,这家伙经了昨儿,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即便仍然不怎么说话,可说出一句来就忍不住叫人脸红。
忽瞥见狗子顺子在月洞门外探头探脑的,不禁道:“来了不进来,在外头做什么?”两个小子这才走了进来,刚要跪下给安然磕头,却被安然止住:“你们俩跟我进来。”说着自己先进屋了。
两个小家伙互相看了一眼,忙跟了进去,梅大也在后头跟着进了屋,两个小家伙一进来就发现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摆着师傅的刀盒。
安然看了看桌上的刀盒,目光颇为复杂,直到如今她也想不出为什么安家祖传的厨刀,会在师傅手里,并且师傅还传给了自己,若说冥冥中自有注定,那么自己到底是谁,安家的老祖宗还是后世的安然?
即便所有事情都想不清楚,这把厨刀是她安家世代相传的宝贝,却错不了,爷爷说过,这把厨刀就相当于安家的列祖列宗,所以始终供在安家的祠堂里,接受安家子孙徒弟一代一代人的叩拜,这是安家的传承。
安然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站起来看着俩个小家伙:“既拜了我为师,就得给咱们祖师爷磕头,跪下。”
两人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头, 安然方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两人又给安然磕了头,敬了茶。
安然吃了茶放到一边:“既拜了我为师,就要教你们成材,你们需紧记,做厨子,先得学会做人,立身正,才能学好手艺,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厨。”
两人垂首听着,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激动,虽说之前就是师傅的徒弟,却没有今天这种切身的认同感,桌子上那把厨刀,俩小家伙都知道代表着什么,那是天下第一厨郑春阳的厨刀,也是他们的师祖,今儿拜了这把刀,就相当于正式入了师门,也正式成了厨行里的人。
两个小家伙一个想给憋屈死的爹争气,一个想继承爷爷的遗志,成为一名御厨,以前只是想,今儿方才感觉,只要好好跟着师傅学手艺,终有一天能做到。
安然话音刚落就听外头梅先生的声音:“倒要恭喜郑老头儿得了两个小徒孙。”
安然忙起身迎了出去,扶着梅先生进来上座:“刚安然还跟梅大哥说,一会儿去先生哪儿拜年呢,怎么先生倒先过来了。”
梅先生扫了梅大一眼,目光闪了闪:“不瞒你这丫头,今儿我放了厨子的假,让他家去陪老婆孩子过年去了,来你这儿不为别的,就为了蹭口好吃的,丫头今儿可是过年,你那手艺也该拿出来让我这个老头子好好见识见识才是,咱们也别南菜北菜,就捡着你拿手的做几样,让老夫开开斋。”
高炳义不禁笑了:“先生您这话说的,安姑娘的厨艺,做什么不是拿手菜啊。”
梅先生也笑了起来:“这倒是,得了,你瞧着掂量吧,总之,这个年老夫就在富春居过了。”说着看向梅大:“你这小子如今人大心大,回来了怎也不去老夫哪儿点个卯,却直接跑来了富春居,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合着,你这小子也留不住了。”
老先生一句话,梅大倒是没什么,安然却满脸通红:“我去收拾菜。”莫头跑了,狗子顺子忙跟去打下手,高炳义也去了,一时屋里就剩下梅先生主仆。
梅先生看了梅大一眼:“想好了?”
梅大点点头,梅先生看了外头一眼:“先头只道就是个小丫头,不想是这么个人,倒叫老夫不得不佩服了,你们都说这丫头心大,她是心大,可她应该心大,她的心大才能容下整个厨行,才能压下南北厨子之争,让他们和平共处,老夫如今方才知道,郑老头为什么收了这么个小丫头,也只有这丫头才能继承郑老头的衣钵,只有她才能把郑老头想了一辈子却始终未能做成的事,做成了,你如果要她,就需知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心大是因为眼界宽;若不能包容;倒不如放她自在。”
安然并不知道梅先生跟梅大说什么;她正沉浸在刚恋爱的小心思里做年菜呢。
安然发现,自己做菜的心境跟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只是想着怎么把这道菜做好;如何搭配?如何调味?才让食客满意,只要用心做就行了。
但今天不太一样了;就好像昨天包饺子的心情;一想到这些菜梅大会吃;心里就忍不住冒小泡泡;这种心情让她更为用心;并且,不自觉的斟酌着梅大的口味;做菜竟然做出了一种甜蜜幸福的感觉。
沉浸在甜蜜里的安然;连两个小徒弟跟高炳义都顾不上了;根本忘了自己每次做菜都要讲解;只是闷着头做。
高炳义这才知道;原来安然每次做菜都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这才是人家的正常水准;而且,安然这次做的菜;看似眼熟;却又不像自己熟悉的那些。
见安然闷着头做;也不好问;只一边儿打下手一边儿暗暗把做法记在心里;等菜做得了;也差不多晌午了。
临近晌午,开始落雪;雪不大;也没有风;便不觉得冷;安然便叫狗子顺子把桌子摆在了中庭的穿堂内;前后打开;颇为敞亮;多放了几个炭盆子;也不觉得冷;可以一边儿赏雪一边儿吃饭。
桌子刚放好;就听外头一阵热闹,以钱弘冯继为首的兖州府八大馆子的东家,除了燕和堂的刘成都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年礼儿;有点心;有水果;有酒……还有提留两个大肘子的。
之前安然把梅大写出的菜谱,叫狗子顺子挨个给他们送了过去;转过天这几位东家就叫伙计抬着大礼来了;说要谢安然。
安然坚决不收;自己这么做又不是为了这些好处;只这些东家却不干;非说安然帮了他们大忙;这点儿礼实在不算什么。
白等安然说若是送礼就把菜谱拿回来;这些东家才不得不回去了;知着安然这份情;大年初一就都跑了过来;大礼不收;伴手礼总要收吧。
安然没辙,见都是小东西;便让顺子狗子接了过来;正赶上,自然要让到桌子上吃饭。
这几位东家本来还想客气客气;却一见桌上的菜;客气话就咽了下去;这菜瞧着当真热闹;一瞧就带着几分年味儿;比自家的不知强了多少;琢摸着回头找安然要个菜谱回去;放到馆子里一定好卖。
钱弘笑道:“今儿本说来给姑娘拜年的,倒便宜了我们几个这张嘴。”
梅先生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几个倒跟商量好的一般;怎都赶今儿过来了?”
冯继嘿嘿一笑:“可没商量;这不上回送礼姑娘不收;逢着过年;怎么也得来给姑娘拜拜年;倒不想,都是这么打算的;在门外头正好碰上。”
安然忙道:“诸位都是安然的前辈;本该着安然登门给各位前辈拜年的;倒先劳动诸位前辈过来;实在不该。”
冯继摆摆手:“姑娘就别客气了;姑娘是郑老爷子的亲传弟子;若论辈分;不说姑娘;就是姑娘这俩小徒弟都是我们的前辈呢。”
冯继这倒是实话;郑老爷子是厨行里顶尖的存在;论资排辈;高出冯继等人好几辈呢;安然作为郑老爷子的弟子;辈分自然也不一样了。
钱弘:“可不是;咱们厨行里不论辈分就论手艺;可不管论辈分还是手艺;姑娘都是当之无愧的前辈。”
安然脸有些红;:“前辈们取笑了。”
梅先生见她一张小脸粉中带红;竟比院子开的正盛的那株梅花还要娇艳几分;不禁瞧了梅大一眼;也难怪他如此;这丫头的确生了个招人的模样儿;只这性子软中待硬,却不好消受;瞧上这丫头,也不知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却也不忍见小丫头困窘;笑了一声替她解围:“你们几个老东家合在一起好几百岁的人了;她一个小丫头哪儿禁得住你们夸;得了,大过年的;既来了老夫这富春居;就都坐吧;丫头这菜今儿做的热闹;倒要听听有什么讲头没有?”
狗子跟顺子俩人忙抢着道:“还是先生有学问;师傅做的这几个菜,不光好看好吃;名儿更吉祥呢。”
狗子指着第一道上来的鲢鱼头炖豆腐:“这是鸿运当头。”
钱弘笑了起来:“果真是鸿运当头;好彩头。”指着旁边一道栗子鸡:“这叫什么?”
顺子嘿嘿一笑:“这是大吉大利。”然后利落的挨个指给大家:“这个冬瓜盅里有冬笋,香菇,蘑菇,叫欢聚一堂;这道菜里有螃蟹,草虾,鱿鱼,香菇,蛤蜊,大白菜,冻豆腐,粉丝叫全家福。这个虾仁,鸡蛋,青豆做的是金玉满堂,这个里头有莴笋,竹荪,猴头菇是竹报平安;还有这个面,是师傅特意做给梅先生的,用虾仁,海参,豌豆苗,腊肉打的卤;这卤还罢了;这面却不一般,看着是一碗面却只一根呢;故此叫寿长百岁。”
梅先生叫梅大挑起来给他瞧;果真只有一根;老人们莫不希望自己长命百岁;这满桌的菜;数这碗面最和老先生的心思,捋着胡子连着说了几个好。
狗子指着旁边的一道:“这个是黄豆,五花肉,花生做的,师傅说叫金银满仓;这一道……”
狗子还没说名字呢;钱弘接过去道:“这道我认识,是我们北菜的经典;糖醋鲤鱼。”
狗子眨眨眼:“师傅说平常叫糖醋鲤鱼;今儿便叫年年有余。”
“哈哈哈……好一个年年有余;加上最后这道团圆饺子;还真是团团圆圆大吉大利。”钱弘一句话,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些东家虽是厨行里的人;却也都是买卖精;安然这一桌子年菜,也相当于给他们上了一课;这菜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适当改一改;试想,若是年节的时候,馆子里来了客人;伙计一报菜名都是金玉满堂,年年有余,不说菜如何;光听名字心里就痛快啊;这么热热闹闹的上一桌子;才叫过年呢。
一顿饭吃的格外热闹;等散的时候;几位老东家差不多都喝高了;好几个都是让伙计搀着回去的。
梅先生也醉的狠了;席一撤;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安然跟高炳义都笑了起来;梅大叫伺候的人把老先生扶到他屋里;自己却正好借机跑到安然屋里来。
高炳义只当没瞧见;狗子顺着俩小家伙偷笑着跑了;一时就剩下安然一张大红脸的站在自己的屋子里,瞪着炕上的男人。
梅大却拖着她的手,在她手上写:“你刚怎么不吃酒?”
安然摇摇头:“我不能吃酒的;吃了酒会出大事。”
梅大低头瞧了她一会儿:“什么大事?”
安然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跟他说的好;含糊的道:“就是酒量差;吃一点儿就醉。”听见梅大低笑了一声;不禁道:“刚你吃了那么多酒;过会儿该头疼了;我去给你做醒酒汤。”
说着,要起来;却被他揽住腰抱进怀里;在她手上写:“没吃多少;不妨事;别走;陪我说说话儿。”
之前真想不出不言不语的梅大,竟如此粘人;仿佛一时一刻都不想放开自己一般;让安然羞涩之余,心里越发甜蜜;便伸手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他没接过去;就着安然的手吃了半盏;方拿了过去,放到桌子上;安然一愣的功夫;已被他噙住唇……
大概吃了酒的缘故,这个吻带着淡淡的酒气;还有几缕茶香;侵入安然的唇间;让她不觉有些沉醉……
梅大放开她很久;安然才回过神来;忽然想到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脸色变了变;略推开他:“梅大哥可娶妻了?”
梅大的沉默对于安然来说,无疑是晴空霹雳;几乎迅速站了起来;离他老远:“梅大哥,想来是安然没说清楚;我是喜欢你;但那是不知道你已娶妻;如果早知道,断然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梅大想拉她的手;却被她飞快闪开;不禁叹了口气;用嘶哑难听的嗓音说了句:“她;早已不在了。”
安然愣了愣:“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忽然想起梅大家里失火;才把他的脸烧成这样;不禁道:“是已经不再世上了吗。”见梅大点头;安然不觉愧疚起来;提起人家的伤心事;等于戳了人家的伤疤;可有些不厚道。
见梅大又来拉她的手;这次安然并未避开;感觉梅大在自己手上写:“怎么提起这个来?”
安然脸一红;不好意思说;觉得他的吻技太过高超;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毫无招架之力;有这样高超吻技的男人会没有女人吗?
可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只得含糊道:“就是忽然想起来了。”
见他盯着自己看;一副不信的样子;安然索性也不藏着了:“就是觉得你应该有过妻子……”这说的够直白了吧;可这男人偏偏还在自己手上写:“怎会如此觉得?”
如果不是这男人太过一本正经;安然都怀疑他是故意的;脸色更红:“那个,反正就是感觉。”却也郑重看着他道:“梅大哥;如果你喜欢别人;或者有别人了;那安然就要走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安然有安然的原则,既然彼此喜欢就绝不能有第三个人;梅大哥要是喜欢别人,也没关系;只要告诉安然;咱们不做恋人也可以做朋友。”
安然话音刚落就被他堵住了唇舌;这个吻来势汹汹;极有侵略性;等他放开她的时候;安然觉得自己舌根儿都发麻;脑袋里的空气都仿佛被他吸空了;呈现一种空白迷蒙的状态;却听见他难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一遍一遍的响起:“不是朋友;不是;不是……”
这一瞬的梅大,竟让安然觉的很是霸道;或许男人身体里都有潜在的霸道基因;在受了某种刺激的情况下;会迸发出来。
安然想试着跟他说清楚;可这男人根本不容她说;这男人对付她的方法简单而粗暴;只她一提就会堵住她的小嘴,亲的她不知今夕何夕;哪还有心思说这些。
即便他不让自己提;安然也觉得自己表达的足够清楚了;而且,这种事儿也实在没必要总是提起来;提多了反而伤感情。
梅大是自己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安然刻意忽略安嘉慕;她始终觉得;之前喜欢的安子和完全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根本就没那么个人;所以,安嘉慕不是自己喜欢的人;梅大才是。
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之后;两人的感情简直一日千里;这个年过去之后;等富春居重新开张的时候;两人之间已经变得颇未亲密;比起过去的若即若离;如今俨然一对打的火热的恋。
;而这里是古代;男女之间只可能有两种状态;陌生或者夫妻;恋人是不被礼教允许的;所以,安然还没意识到,嫁人这个问题就出现在了自己的人生中。梅大第一次跟自己提这件事的时候;是正月十五的灯节儿。
齐州的灯节儿格外热闹;家家户户都会扎几盏花灯挂在门外;尤其沿着河的人家更是;久而久之,沿着河的两条街越来越热闹。
也是老百姓的日子好过;才有过节的心思;从正月十四一直到十六,河两边俨然成了夜市;卖灯笼的,卖吃食的;卖爆竹的;画糖画的;捏面人的……大人孩子;青年男女;也都趁着这个机会出来逛。
安然是个喜欢热闹的;自然不会错过;赶在十五这天正日子;拖着梅大出了富春居;沿着河一路逛了下去……
☆、第52章 元宵
民间有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说法;早上还是个难得晴天;落晚却下起雪来。安然很喜欢齐州的雪;不会很大;细细的落下来像飞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