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才珍娘走近的地方再向前,左手转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上青石羊肠小径,半天就看见游廊一带,走下去之后,就看见广厦五楹,白墙黑瓦,就开始闻得见肉菜的味道了。
门口槐树成阴,槐花已过盛时,香气还在,甜而清淡的香气,将油烟气冲淡了不少。
珍娘走到门口,几个伙计正在择菜,抬头见是她来,由不得呆住了。
朱妈妈走进去,叫了一声:“秋师傅!“
半晌,有人应了一声,声音不见清亮,倒是混混沌沌的。
又过片刻,才见一个高瘦的身影从里头现了出来。
珍娘一见,心里又是一跳。
秋子固额角上都是汗,脸色有些发白,表情倒还是平平静静的,冲着朱妈妈行了个半礼:“有事?”
不看珍娘。当她不存在似的。
朱妈妈简单说道:“见你这样忙不过来,正好小厨房事也完了,就请齐姑娘来帮帮手,”说到这里,她见秋子固飞眉皱起,立刻又加了一句:“今日事重,秋师傅也不可太过勉强了。”
到底是朱妈妈,说出话来,不容得秋子固拒绝。
是啊,今天是宫家办酒,可不是在你隆平居,人家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办,更何况,羊肉已经被送了回来,自己本身已经做得不够好了,怎怨得人家再请人?
可道理想得再透,终归心里还是不舒服,秋子固情不自禁伸了手,撑在门框上,其实不为挡什么,只因身子忽然有些软下来似的。
珍娘也不看秋子固,伸手打开他挡在厨房门上的手:“让开,灶头在哪儿?”
一付公事公办的架势。
朱妈妈满意地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去了。
正文 第126章温水里煮青蛙
灶上火头正旺,重新切好的大葱堆在案几上,七八盘爆羊肉则散乱地堆在一处,没人理会,代人受过的样子。
只有这道菜中的主角,羊肉片,还没有被片出来,一整块地撂在案板上。
珍娘走到跟前,先捏起块羊肉放进嘴里,很快面露厌恶之色,又吐了出来。
不用说,半生不熟的肉,一定是被退回来的菜。
秋子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珍娘一个字也没说,卷起袖子,顺手操起砧板上放着的银刀,那是秋子固带来的私货,只供他一个人用,从不许外人碰,人家都知道是他的,也不会伸手。
现在捏在珍娘手里,不知怎么的,也很合适。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看在秋子固身上。
秋子固的脸上,阴睛不定,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珍娘才不管别的,手下的活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事。
银刀刷刷地响起有节奏的声音,很快羊肉被切成整齐的肉片,珍娘拈起一片来冲外一扬,通明剔透,薄如蝉翼。
“秋师傅,”珍娘正色看着秋子固:“切成这样可以吗?“
秋子固意外之极。
他没想到珍娘会是这样的态度:公事公办,没有嘲笑的意思,也没有别的意思。
别的是什么意思?自己难道是在期待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自己的声音已经回上对方的话了:“很好,可以。“
简单不废话,也是他一向的风格。
不过有他秋子固在的厨房,什么时候来过女人?
从这一点看,又不像他了。
就连前几年京里厨娘风头正劲,大户人家争请上佳的厨娘来撑场面时,他也没允许过女人进他的厨房。
珍娘利落地转身,先走到灶边,低头看了看火:“你是管火的吧?”二话不说,指着灶下一个小厮:“火都成这样了还怎么爆?”
小厮下意识地加快了手里的扇子,火借风势,很快舔上了锅底,珍娘将油瓶向下一斜,一条线似的倒进不少,眼见火大油旺了,转瞬间葱段就先下去炸锅了。
厨房里腾地窜出一股葱油的浓香,噼里啪啦响过之后,羊肉也下去了。
三下五除二,等珍娘鼻息下闻到那股熟悉的肉香时,她头也不抬地吩咐身边人:“拿盘子来!”
八寸五彩婴戏图盘立刻送到,珍娘接了,几锅铲将菜盛出:“再来一只!”
她一锅下了三盘的料,盛出来后再炒两锅,顷刻间就完了事。
“还缺什么菜?”珍娘这才转身,却没想到,撞上一只强壮有力,却洁白细润的手臂。
秋子固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手里还端着珍娘刚刚才递过来的菜盘。
原来,一直给她递菜送盘子的,是他?
“我不过想看看,”秋子固立刻开口,说话的速度远远异于寻常:“你拿捏的火候如何。”
珍娘先是微窘,因除了钧哥,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如何接近过自己,可再一听对方的话,她立刻又大怒。
“信不过我?还是对所有女人的手艺都信不过?”珍娘直面秋子固,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唇角翘起嘲讽的笑。
秋子固一惊。
其实他的话也是托词,怎好让这个小丫头知道,他喜欢站在她身后,看她炒菜?
不被她笑话死了?
说也奇怪,本来站一眼就想走的,也怕自己受不得那股浓烈的羊肉味。可不知怎么的,待回过味来时,小丫头已经转过身来,菜都已经三锅了。
“怎么见得我秋师傅就信不过女人?你别一进来就寻不是,给我秋师傅扣那么大顶帽子!”闵大上来解围了。
珍娘眼波中冷光一闪,回以淡漠一笑:“是我寻不是?你们秋师傅不是有条规矩么?有他在的厨房里不许女人进?”
闵大顿时噎住。
珍娘微笑得意,睥了秋子固一眼。
看你没话好说了吧?小气鬼小心眼小。。。
忽然,闵大放声大笑起来,秋子固则脸色渐讪,瞪他一眼,似要阻止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可惜迟了。
“什么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我算明白了,原来多少流言就是这样断章取义传出来的!”闵大一边笑,一边刻意大声地对周围宫家伙计们开口:“你们知道这个规矩是怎么来的?我秋师傅一表人材,手艺又好,家世清白,当年在京里根基深厚,引得多少女子仰慕,寻各种由头到厨房来看他,甚至还有大家小姐,跟着夫人来徐公公府上,却各种小心地跑到后厨来,这些事,你们可知道?”
伙计们明知这话是对珍娘说的,遂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笑道:“原来如此!”
“真的假的?还有大家小姐?”
“那想必闵师傅您也见过不少热闹吧?”
秋子固简直没处落脚,恨不能一掌将闵大劈到屋外,却被众人艳羡的目光顶住,一下也动不得。
珍娘嗤之以鼻。
这叫什么话?
骗骗三岁小孩罢了还骗我?
我可是几百年前穿过来的,我会信你?
虽然,此时她心里立刻想起,自己从师时,厨房里也常常摸进些年轻女孩,都是仰慕师傅而来的。。。
眼角瞥见珍娘的表情,以秋子固的本事,就只看得出鄙夷,顿时血色从脚漫到头顶,他本就是白得透明的肤色,这下好了,整个成了一只煮熟的龙虾。
“原来怕追求者都跟进厨房来,这才定下的这条规矩呀?我竟不知道,秋师傅原来这样受欢迎?”珍娘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声音里却不知怎么的,莫名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似的。
闵大被她激得跳起来:“你不信怎的?不信你去问问文家的伙计,为什么大掌柜不让二掌柜下楼到后厨。。。”
文苏儿?!
珍娘身上突然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秋子固再也忍不下去,温水里煮青蛙,大概是这个滋味吧?
正文 第127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闲话说够了没有?!开头不用上菜了?!“
见秋子固发火,闵大乖乖闭了嘴,伙计们也顿作鸟兽散。
没别的话说,又觉得尴尬,秋子固立刻抓过写好的单子来看,见下一道又是羊肉,由不得皱起眉头。
珍娘一个人站着,觉得应该过去看看菜单的,可心里又有些梗着,不便凑近那座冰山似的。
免得他以为,自己也跟那群庸脂俗粉似的,拜倒在他的白围裙下!
珍娘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要翻白眼,不就是个高富帅么?不就是抄得一手好菜么?可他是有是洁癖的呀!还小气,还小心眼。。。
这些女人都瞎了眼不成?!
不过就算话说到底,珍娘也不得不承认,秋子固这个人,还算是长得好的。
尤其是皮肤,怎么能比女人还白?
今生本尊就算是白的了,可珍娘每每看见秋子固,还是不得不感叹,老天没开眼,这么好的桃花肌肤,不上粉也白,不点胭脂也艳,偏生给了个男人。
想到这里,珍娘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向灶头左边望了一望。
宫家厨房虽大,可供炒菜的只有两个灶头,也是,谁家没事弄七八个灶头呢?又不是干饭馆。
第二进的房里,一排四头火,后两个都用来炖汤,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歇火的煲着高汤,另一个则坐了一锅甜羹,因此剩下的两个火头,都挨在一处。
闷墩红烧,要耗时间的菜都已经送上席面去了,剩下的不过几只热炒的快菜。
所以不得已,珍娘现在,跟秋子固也挨得极近。
近到再次闻见,他身上的草药气,清淡却苦涩。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珍娘,她因了刚才闵大的话,愈发跟这个男人要多生份些才好。在秋子固呢?
他则是绝对不能让珍娘发现,他到羊肉的异样感觉。
怕的是,她会笑话自己。。。
一个大厨,会不能沾羊肉?想想也够让人笑掉大牙了!
伙计们不知都干什么去了,闵大也不在,一时间这房里安安静静,只有汤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这声音是安逸的,让人可以联想到冬日午后的阳光,夏天傍晚的凉风,总之,是舒畅,又带三分安稳的。
珍娘忽然抬头,从秋子固手里抽走那张菜单:“下一道是什么?“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
她笑自己想得太多,自己做什么来了?正事不办想歪心思!
秋子固一怔。
没想到这个丫头是比个男人还豁朗的!
这倒是他一向少见的品种!
自己一个大男人,反比她还扭捏了,不愈叫人笑话?
于是他也放平了语气,端然指着单子上的字道:“羊肉烧豆腐。“
珍娘皱起眉头。
家常菜啊这是,怎么宫家酒席上也有这样的菜?
秋子固的声音轻轻送进她耳朵里:“是宫家老爷子喜欢的菜,老人家牙口弱,吃这个不费力,因此每回都有这个菜,宽汁用大海碗装,好蘸馒头吃。”
珍娘心里一动,心想这个男人倒是很能体贴的。
“羊肉早已炖好,”秋子固指着珍娘身后两只瓦罐:“豆腐也煎好了,不过下锅烩一下就得。”
因说得是公事,秋子固的语气便比刚才正常许多,脸色也好了,不过红色尚未完全褪尽,犹如桃瓣上面,愈发显得剑眉如墨染就,双唇似点粉樱。
珍娘本来要问,调味汁重口还是清淡,可抬头看了秋子固一眼,猛然又垂下眼皮。
好在秋子固一点没察觉她的异样,说到公事,他的心思就全在菜肴上了。
“调味要重些,老人家口重,馒头又是淡的。”
他这里话音未落,出乎他意料之外,身边的珍娘,已经将豆腐罐子揭开!
秋子固忽然紧张起来。
这豆腐可不是一般的白豆腐,光用油煎出来就可以用了。
宫家老爷子喜欢吃羊肉,远比一般人口味要重得多。整只羊片好后,羊尾巴下那团肥油,不能丢,挖出来专门熬豆腐,还得是老得不能老,几乎是豆腐干的老豆腐。
这样的豆腐,宫家常年预备,老爷子说声要吃,挖出来配各种菜烧,给老人家过饭。不过老爷子最喜欢的,还是原汤化原食,豆腐配羊腿肉。
为什么他最喜欢这道菜?除了牙口弱,还因为这道菜的膻味最大!
喜好羊肉的人,说那叫香,不叫膻,没有这个味道,也不算羊肉了。
所以豆腐罐子才刚刚开了条缝,空气里便陡然弥漫出强烈的膻腥气,和清淡的豆腐气味混在一处,还有大料葱姜五香的气息,呛人鼻息,绝对让人无法忽视。
秋子固几乎被这股气味推了一把似的,身子向后仰去,再好的伪装此时也用不上了,因他用过这东西多回,知道有多厉害。
珍娘嘟囔着向罐子里伸头:“还剩多少?也不知够不够用?”
她倒是不怕的,羊肉嘛,就该是这个味。
秋子固的身体僵硬在半空。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想吐?这么浓的羊膻气,为什么胃口嗓子眼,一点儿抽动的感觉也没有?
珍娘轻手轻脚挖出一团红旺旺油光光的豆腐,放在碗里打量,心里掂量着,还得再挖一团才好,不料将身子绷直时,径直撞上个人。
秋子固呆头呆脑地站在她身后,还将脑袋伸得老长,好像要够着那碗豆腐闻似的。
珍娘没说话,转身又用手里的勺子挖出一团来,这回没送进碗里,倒直接送到秋子固的鼻子下面了:“你喜欢?要不要尝一口?”
若在以前,秋子固是一定会吐出来的,一定,肯定。
送到嘴边的羊肉老豆腐,膻不可挡,沾不得羊肉的人,只怕恶梦里也做不出这样的场景。
秋子固自己也以为一定完了,自己的秘密一定保不出了,都吐出来还能不被人发现?
正文 第128章活过来了
珍娘见秋子固只管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豆腐看,不耐烦地将勺子又向前伸了一伸:“到底尝不尝?”
秋子固立刻掉头。、
不是被熏出来,而是怕再迟,自己嘴角处绷不住的笑意,就要冒出头来啦!
竟然没事啦!不觉得恶心啦!
顿时天地间一片光明,秋子固此刻的心情,只有用大赦天下四个字来形容,看起来好像不相干,但真的是此刻他的心情写照。
恨不能如皇帝似的,大赦天下。
“你炒下一道,我记得是核桃腰。”不容珍娘多说一个字,秋子固忙不迭在将豆腐碗端走。
珍娘气呼呼地瞪他一眼:“你就成心让我给你打下手是不是?既然你要做,刚才为什么不过来挖豆腐?!”
秋子固装听不见。
都大赦天下了,还在乎你多说一句揶揄的话?!
瞬间厨房里又活络过来,红红火火的油烟气,再加上叮叮当当的锅铲声,预示着一切又回到正轨了。
闵大和几个宫家伙计扒在外头窗下看热闹,这时一个伙计就悄悄地笑道:“哎你们说,这秋师傅的规矩,是不是到齐姑娘面前,就全没用了啊?”
另一个也笑:“所以才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呢!不然天地间怎么平衡呢?”
闵大啐他一口,可自己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话好像是有些说中了。
再一个就看闵大:“我说闵师傅,你看这两人背影,像不像一对小夫妻啊?”
伙计们一下哄然笑了起来,闵大则毫不留情,一个接一个,都在头上赏了爆栗:“要死了一个个的!这话也好随便说的?我家秋师傅是什么样的人?她一个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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