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爷不住看着珍娘,业妈妈有些沉不住气,遂装作被花气袭击,打了个喷嚏:“啊欠!”
声音洪大,程廉听见,由不得皱了下眉头,于是看了业妈妈一眼,淡淡地道:“早说这些花香得俗气,早该拔了好。”
然后目光投射到珍娘身上,立刻又变得柔和下来:“齐姑娘怎么来了?前几日我还听干果海味的钱掌柜提到你呢,说是难得的人材,可惜在乡下屈就了。”
珍娘垂首敛袖,正色回道:“那是老爷们过誉了,其实小女子并无大志向,能做到现在这样,已是极托夫人洪福了。”
将夫人二字,在口中咬得极重。
程廉面色隐有不快,不过尚未到端肃的地位,仍旧是风和日丽的微笑着:“今天过来,想是为了城里饭庄子的事吧?”
珍娘尖葱葱十支春笋抱在胸前,又再行了个礼:“多谢老爷,多谢夫人,让小女子得此机会,一展宏图,总是希望不辜负二位重托就是了。”
程廉点头,以手拂须,丰姿洒落地笑回:“既看得中你,自然是你天生有些好处,总之相信你就是了。”
业妈妈听这话里好似有双关意思,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瞥了程廉一眼,不过后者倒是光明正大地微笑,并无隐晦不可告人之感。
珍娘不说话,却慢慢将双脚在地上换了个位置,站得乏了似的。
业妈妈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前来陪笑对程廉道:“夫人只怕等急了,姑娘这里光站着也累,老爷可还有话?”
程廉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既然如此,就去吧,也别让夫人久等了,她性子是急的。”
业妈妈心里犹如被压上块巨石,既不得劲,又沉甸甸的,再不好多说什么,拉着珍娘道了个不是,向游廊深处走开了。
正文 第169章指桑骂槐
走进程夫人院里,珍娘一眼就看出有些不同:上次来那一丛茂密的花架子哪儿去了?十几株明显是刚刚种下去榴花,繁盛地挤在一处,红霞闪烁,流火欲燃,间有几种黄白及玛瑙等色,相间而开。
“妈妈走了这半天,夫人都等急了!”丁香一身紫衣,坐在游廊上,看见有人进来,忙不迭上前来打起竹帘:“快进去吧!”
业妈妈冷冷看她一眼,不发一言走上台阶,向里伸手:“姑娘请!”
话音未落,程夫人出现在门口,脸上笑盈盈地,不动声色将业妈妈的手压了下去:“我干女儿呢?快进来!”
珍娘打眼一看,程夫人今日又是盛装:大红撒花绸面底子绣双飞彩凤立领衫子,翠蓝色夹琥珀色刺绣镶边马面裙,头上整套的红珊瑚头面,半阴半晦地闪出幽光。
“干娘!”珍娘樱唇半启,笑靥微开,笑孜孜的上前行礼,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罐:“没好东西带给干娘,知道您是什么都有的,不过这点子香糖梅子姜,是我自造的,生津润喉,这个天吃倒对胃的很,因此带来给干娘过口,干娘别嫌弃就好了。”
程夫人亲自接过,转个手又到了业妈妈手中:“还是我干女儿疼我!你的手艺我知道,打灯笼还没处买去,怎么会嫌弃?”
说话就拉起珍娘的手来:“进来说话!”
坐定后待丫鬟奉过一轮茶后,程夫人端着粉彩细瓷茶碗,眼光在屋里打了个圈,最后越过碗沿,落在了对面的珍娘身上:“这衣服你穿,真再合适不过,说句心底话,比我当年还好些。”
珍娘忙起身连说三个不敢,心想这套虚词不知还要说到几时?
不如从自己开始,开门见山说正事,自己可没那个闲工夫跟她打牙混事。
“夫人,”珍娘放下茶碗,满脸诚切:“干娘!女儿有句话憋着一直没敢说,怕夫人误会我不知好歹。。。”
程夫人哦了一句,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珍娘知道,走到这一步,不该说不应当说,也只好说了。
“饭馆我去看了,是再好也没有了,”珍娘将手贴在胸口,抬眸看着程夫人,灵动的眼眸倏地盯住对方幽深的双瞳:“我知道,夫人一定花费了不少心力。”
丁香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一句话抵得上夫人几日的辛劳么?只会捡现成的!”
程夫人看了业妈妈一眼,后者会意,上去就赏了丁香一个耳光,打得她后退不迭。
“主子们说话,有你多嘴的地儿?是不是看芙蓉放出来了,你就等着进去填仓了?”
丁香捂着脸要哭,不敢出声,只好哽咽着抽达达的。
程夫人厌恶地看着她:“一个芙蓉,一个她,跟我多年还是这样,看来是我太宽了,倒不如重新提拔几个新人上来的好!打发了她两个,眼前也清净些!”
丁香猛地抬头,错愕和惊悚布满她的脸庞,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人饶命,夫人不要啊!我以后再不敢乱说乱行了,夫人不要啊!”
说着扑到程夫人脚下,紧紧抱住对方双腿,磕头如捣蒜,哀求不止。
程夫人连眼皮也不撩一下:“业妈妈,将人拖走!看着就生气!一点儿规矩也不懂,一点儿好歹也不惜,平日我多疼她们?全当喂了狗!”
珍娘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双簧。
丁香是个倒霉的,谁让她这个时候不会做人,偏要出头呢?
程夫人正要杀鸡给猴看,她就撞上来了,不拿你拿谁呢?
业妈妈配合得很好,手里不松地从地上拖走丁香,嘴里还阴沉冷森地骂:“都是夫人平日里宠坏了你们!不过是奴才,给几分脸色就要开染坊了是不是?”
珍娘听不下去了。
指桑骂槐是不是?
桑我管不着,不过槐不是好欺负的!
“妈妈轻点手,”珍娘走到丁香身前,见她头在地上拖,身上更是滚得不像人样,便轻轻拉住了业妈妈的手:“奴才也是人!大家都是共同伺候夫人的,何必这样?外头也站着几个丫鬟呢,看了岂不寒心?多少年没有功夫也有苦劳,就错了也给人留点面子不是?”
业妈妈眼角余光向外一漂,果见几个丫鬟在门口围着看,由不得要骂她们,不过却被珍娘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花无百日红,谁还没个高潮低落的?若见低就踩,将来碰上自己的好日子,也别怪人家不给自己留余地!”
业妈妈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当面教训过?当下脸就成了锅底,正要开口反驳,程夫人叫停了她:“你下去吧,”又指丁香:“她我是再不用了的,不过我干女儿的话也有道理,不必给她难看,好生带下去便罢。”
业妈妈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抖个不停,明显是气坏了。
不过夫人的话到底有威力,她没再说什么,反从地上将丁香拉了起来,连推带拽,将人弄了出去。
程夫人脸色稍缓,看向珍娘:“这起下人不教训一下是不中用的。丫头,你才说有什么话?”
珍娘心想您这一出下马威整得好,不过呢,对我没什么用。
该说什么,我还得说。
“夫人请坐,”珍娘貌似恭敬,扶着程夫人坐回正榻,然后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慢慢道:“饭庄子的事,我想请教夫人。“
程夫人心里发笑。
正等着你呢,丫头!
“哦?饭庄哪里不好么?说出来我听听,若真不好,我叫他们改去!”程夫人心里一套,嘴上一套,运用自如。
珍娘摇头:“不是不好,反是太好了!夫人用心,珍娘我实在感激不尽!不过。。。”
正文 第170章本姑娘就是这么任性
程夫人冷澈眼眸掠过正昂然婷婷玉立在自己面前的珍娘:“不过?”
珍娘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勾唇浅笑:“夫人给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到让我不知如何应对,心里想着,本是个城外农女,说话间就要操持这么大份家业,弄得好便罢,若弄得不好,亏损的是夫人的名声,还有,银子。”
程夫人笑了:“银子?我是不在乎的。”
名声?就凭你也能坏我的名声?
也太小看我这几十年岁月沉淀下的经验了!
别的不说,几十只狐狸精还是稳稳拿下过的!
这话,夫人她并没说出口,不过珍娘却是心知肚明。
“也不能这样说,我知道夫人不在乎,可我在乎。人生在世,不可白担了人家好处,更不可白亏欠别人。”珍娘竖起食指摇了摇,笑得十分温柔,然而如水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无丝毫温度。
程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丫头你说,怎么样能让你良心上好过些?”
看你还能弄出什么妖蛾子!
“我问过店里的梁师傅,据他看,这样盘下来再布置好的饭庄,怎么也得上万两,不知道说得对不对?”珍娘十分真诚地看着程夫人。
程夫人微微颔首:“差不多是这么个数。”
上万两,就算对您这样的诰命夫人来说,应该也不算小数了吧?
“我心里想着,若全托干娘您的福做起来,心理压力太大,再者您出全资,一应事务都该请教您才是。不过您管着这么大个家业,只怕也难以顾到那边。因此我想,不如我与干娘一人一半,算共同出资,这样我也算半个主人,当起家也,底气也更足,若有大事小事,也更方便料理,不是么?”
程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本以为,珍娘会问她要这要那,在自己身上捞多些好处,中饱私囊。
不肯做姨娘,难道连钱也不肯要么?
却没想到,珍娘不但没问她再要什么,反要给她送钱!
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丫头,形容出众,举止不凡,连想法都与俗世不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不过定神一想之后,程夫人却又笑了。
“你出一半?”程夫人咬着唇,眼底闪过讥讽的冷光:“丫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钱了?一半就是五千两,你有么?”
话才说完,程夫人的心忽然觉得紧抽了一下,一个念头陡然浮出她的脑海,让她骤然喘不上气。
不会是,从老爷那里拿吧?
珍娘静静站着,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覆盖眼帘,掩去了眸中那抹不屑的笑。
“现在我当然是没有。”
珍娘的话,让程夫人消失的呼吸又回来了,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
“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先借夫人的了。”珍娘说着,从怀里掏出家宅田地的地契来:“用这个做押。”
程夫人看也不看一眼,冷笑从眼里蔓延到嘴角:“你的田地能值五千两?”
珍娘唇边噙着刀锋般的冷然,正色回道:“田地不值,连我这个人,就值。”
程夫人半天没说出话来,过后,神色莫测地吐出一句话:“看来你是早做好打算了?”
珍娘神情淡雅,眸光清冷,回以淡淡笑容:“正是。”
这才细细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明。
饭庄以自己的名义经营,自己算向夫人借下五千两,两年内还清,之后每年再以一定数额偿还夫人本金,直到彻底将一万两缴清。
当然,每年除了本金,夫人还可从饭庄里收取红利,按收益以百分比来算。
不过具体数额,等夫人自已定夺。
程夫人心里明白,这是珍娘不肯受人束缚,一定要自己做主的意思了。
“你怕收了我的钱,我就会乱管你店里的事,所以才要如此撇清是不是?”
珍娘微笑摇头:“夫人自然不会乱管,不过外头人怎么说,却是禁不住的。我若不这样行,也不好光明正大的管理店里的伙计。他们若有不服,说找程家人说话,那我这个掌柜的,不成了纸糊的傀儡?别人我不知道,依我的性子,这样是做不长久的。”
程夫人眸子里闪过幽光。
依你的性子?
依你的性子你还要上天呢!
珍娘坦然回视对方,眉梢地微微扬起。
不依我的性子,我可以不做,夫人也可以另请高明!
有手艺就是这么任性,怎么着吧!
对视片刻,终于还是程夫人率先垂下了眼睛。
文家那边前几日已派人打听过了,没拢住这丫头。程夫人在心里骂毒了文亦童,说他是个没本事的软脚蟹,送上门的肉也吃不到口。
可是无论她怎么气骂,木已成舟。
这丫头如果不被自己管束住,去了米家,又或是还回乡下茶楼,那与自己则更不利。一来看不住就放不下心,二来米家不可小觑,万一真叫他们联手,那老爷那边,自己更说不过去。
两下里一衡量,程夫人发觉自己竟落入个反套,自己给自己设计的套。
开饭馆本为拿捏住珍娘,却不想反被她拿捏住了。
其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既要拿住珍娘,却又不得不顾忌老爷,事情又怎么会顺利?
而珍娘,却是百无禁忌的。
想明白这一点,接下两人的谈话,便十分顺利了。
程夫人答应珍娘的要求,借契珍娘早于来前就写好了,此时拿出来请程夫人过目,按指印。
再写一份新协议,将珍娘所提要求,一一列明,程夫人每年收十分之一毛利做红利,饭庄及地皮都转入珍娘名下,两年还清五千,五年全部还清,夫人还可收红利,直到饭馆结业为止。
说是一家一半,其实是珍娘彻底做了东家。
程夫人叫业妈妈寻帐房先生来,将珍娘写好的契约抄作两份,按印做押,并做公证,各人收一份做凭。
一切搞定之后,珍娘告辞出来。
业妈妈叫人领她出去,珍娘说句不必:“我来了两回,早认得路了,妈妈不必客气。”
程夫人却坚持:“园子里小路丛杂,万一错脚走迷了,岂不是麻烦?还是叫个小丫头领着放心些。”
正文 第171章开始准备吧!
业妈妈明白夫人的意思,不怕走迷,却怕被老爷看见。
于是不理会珍娘的话,到底还是找来个信得过的小丫头,领着去了。
珍娘心想也好,省得再看见老爷还要废话,不如避开了大家清净。
待珍娘走后,业妈妈悄悄上前来,凑在夫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程夫人听说后猛地抬头:“当真?老爷自己过来的?“
业妈妈点头:“一个随身的小厮也没带,看来是守在那儿等人来的。”
程夫人恨得咬牙:“我就说是在那丫头身上留了心的,你还不信!如今怎样?到底应了我的话!”
说到最后,语带哽咽。
业妈妈劝她:“其实也不怕的,据老奴看来,这丫头确实没那个心思,一心一意只想经营好她的饭庄,老爷也不是那种会用强的人,时间一久,只怕也就淡了。”
程夫人红了眼圈,重重一掌拍在炕桌上:“你知道什么!男人的心哪有说得准的?老爷平日不是那种拈花捻草的人,可越是这种性子,看中了越是不会轻易放手!还有句话,也不知你听过没有,叫老房子着火。。。”
声音低到听不见了。
业妈妈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话。
屋里的气氛变得绝望,主仆两人好像跌入了人世间最深的深渊,或者暗不见底,无边无垠的黑暗之海,窒息却无能为力。
最后,还是业妈妈勉强开口:“夫人也别太难过了,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旋余地。据老奴看,若将这姑娘的亲事早早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