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我想哭,但眼角仍然干涩,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了这个时刻,从何说起。
“阿姆,你和柳昙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他可以容下你呢?”我问。
“嗯。那是许多年前了,他是吴王府常客……。”韦娘苦笑,语声干巴巴的:“陛下。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给我面子,总之也不是坏事。大概我是女人,他也知道我不过就是抱抱孩子,和陛下说几句话而已。”
啊!原来如此。除了我的父皇,还有多少男子对韦娘动心过呢?自负狂妄如柳昙,也有年少风流的时候,再可恨的人,也有一份心底的情愫。韦娘的安全给我一份信心。
“阿松呢?”
韦娘回答:“受王榕株连,阿松如今也被囚禁了。离了她,太子不吃饭又不说话。因此,只有靠我,他才乖乖的。这也是他们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我应了一声,韦娘从一个荷包里面取出梳子。她平静的说:“走之前我再给你梳一次头。”说到最后,她有些哽咽。
但是,她没有哭。在灯下她给我仔细的梳头。因为好几天没有梳洗,我的头发打了好些结。她的动作很慢很慢,轻声说:“阿姆原想永远陪着你。可我必须在这里。你……”她说不下去。
过了很长时间,外间的士兵不耐烦的催请韦娘。韦娘这才收起梳子,把那个半旧的荷包塞给我:“以后陛下自己保重吧。”
的
她顿了顿,大声说:“其实今天我来送别,是柳大人让我出面问你讨一件东西。陛下把自己的玉玺放在哪里?”
我一时反映不过来。没有答话。的
韦娘却笑了:“啊,是不知道吗?我就说是给人偷了。哪有皇帝成天带着那么重的东西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日那两个宫女整天会盯着我瞧,我睡觉的时候,她们翻动我的东西,想必我昏迷的时候,她们也搜过我的衣服。
玉玺,原来是杨卫辰保管。那天逼宫前夕,我把它放到了上书房的一个箱子里面。当时匆忙,也没有上锁。难道会不翼而飞?即使没有这一颗,我还有其他的两颗玉玺在库房里面,平时用来和王公大臣下诏,我也不是没有使用过。但三个少了一个,还是会使他们惊心。怪不得他们说“宫里不安全”。
韦娘又一次抚摸我的头发,说:“陛下珍重。奴婢期待重逢的日子。”她给了我一个安宁的笑容。我点头,把那个旧荷包揣在怀里。
我迷迷糊糊的离开了昭阳殿,半夜里下着滂沱大雨。周远薰还跟着我坐在一车。我上车以后,他放下帘子,让我靠坐在他身上。听着车轱辘的重复,大雨单调的节奏,几天以来我第一次生了睡意。管他是什么人?现在,我只要依靠他睡上一觉。这样我才可以思考。
醒来的时候,我却在一个佛堂中间。是到了石头城吗?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呢?唯一的门锁着。一盏油灯燃烧,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佛堂里面只有一尊巨大的佛祖涅磐雕像。我从一堆草上面爬起来。就我一个人?我喊了一声,只有回音。
我回忆起来,这里是石头城靠山的一个寺庙。此塑像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他们居然不放心到这种地步,把我关在这个清静地方?因为此处背山,没有窗口,也就不存在什么逃跑。
难道我是插翅难飞?又过了很久,我实在口渴饥饿。佛前的花朵早已枯萎,瓶中也没有水。也是,这半年不太平,谁还有心礼佛?我静静的盘腿坐下,忍耐是我唯一可做的。虽然黑暗,但当我安心下来,端详着释迦牟尼的脸庞。我却意外的清醒。的
尘世纷杂,人心叵测。可佛的面容庄严秀丽,嘴角带着普度众生的祥和微笑。望着临死佛祖的造像,我仿佛也置身于莲花世界中,有了一种勇气。
我开始思考起和韦娘的见面。她的细微神态,每一个词语。她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什么呢?我忽然想起来那个荷包,韦娘从来不用荷包的呀。
难道?我翻出那个荷包来看,做工精细,却没有什么花纹。
对着油灯反复琢磨,果然,在内侧有一处线脚不太一样。我吃力的一拉,里面居然有个很小的口袋,装着一张迭起的纸。的
我左顾右盼,看看四下确实无人,才小心的展开。这是一封信。可此刻我的手,却几乎拿不住信纸了。的
我蜷缩在佛像下面,把信尽量拿得远一些。因为我哭了,我害怕眼泪会打湿上面的字迹。
我不会认错这个字迹,而且,这最前面的一行,分明写着:
慧慧爱妻……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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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花明柳暗 '返回顶部' '插入书签'
山壁有泉水落下,打击着石头,清冷的回响。我的眼泪也止不住的落下。
这是览的笔迹。油灯下面佛的影子给信纸蒙上了灰色的阴影。清雅端重的楷书尤其特出,像是天国传来的梵音。
“慧慧爱妻,览唯愿慧此生永无机会见此信。内外众人,韦娘最值信赖。其人忠谨,因而览今日将以此信托付韦娘,不逢危难绝不开启。慧慧十四,淮王谋反。破城之日,其同党名册,慧慧与览付之一炬。然我隐瞒一事,此前慧慧探视鉴容之时,览已知悉。虽然心怀宽仁,但览不欲使慧慧处于未知险境。是以不得不预知其详。此名单中,有来历者,均在数年中或远掉外省或讽令致仕。尚存核心数人,名册中语焉不详,至今不得其解。览日夜忧患,甚至疑心家叔。王琪文人,成事不足。假使当日果真依附淮王,不过趋炎附势。而淮王身边,还有显贵暗流。若此人为武将,难保他日太平。由此览为慧慧早做安排。自知大限将近,慧慧尚且稚嫩,难以放心。故以事宜托付王珏。事发遇险,兄长必鼎力相助。若兄长不存。尚有鉴容。昨日单独与容倾谈。鉴容骨鲠,览向来视同手足。水晶宫灯,血色芍药,记忆犹新。览非圣贤,也有拳拳私心。何尝不愿与慧慧白头偕老?只恨体弱无年。故慧慧母子得可信之人,我也可瞑目。兄长与鉴容,均在览面前对天盟誓。事实莫测,万一孤立无援,也要坚强生存。王览幼年福薄,与母分离。慧慧八岁痛失双亲,登临天下,览时年不足二十。深宫之中,我俩相依为命。朝政错综,慧慧天真,览既为你之父母,又为你之臣子,常常心力交瘁。慧慧为人,过于率性。于览并非坏事,于国则并非幸事。但你为览至爱,实在不忍对面责难。然览坚信慧意志如刚,定可自处。王览短短一生,大半心血倾注于慧慧一人。故慧慧活,览之付出并非为空。不然王览为何生,又为何死?人之相与,不过在缘份二字。览之命尽,则与慧慧缘尽。但希望永不随肉身泯灭。慧慧之希望,为国家之希望,苍生之希望。览神游天地,为你祈福。若慧慧生命常青,览自应含笑九泉。见字如面,千万珍重。”
纸张的空白处,有半透明的水渍。也不知是我现在的泪痕,还是览当年的泪痕。绝望处逢柳暗花明,出现览的书信,实在惹人感慨万千。想起他趁我不在的间隙,断断续续写完此信,心情是何等的悲怆!而最使我难过的是:今天我一个人被囚禁,也倒罢了。只是王览唯一骨血,我们的竹珈,陷于人手。我即使死去,将如何面对王览?
哭久了,口就更渴。说来也怪,心里反而真的安宁下来。王览说得对,我首先要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在佛龛前面,我理了理头发,拉平了衣服,把信仍旧装在荷包里,贴着胸口放妥。我抱着双膝坐下,那山泉声不断,我又起了睡意,昏昏沉沉的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两个碗放在门口。碗里面放着一个馒头,另一个盛着菜汤。以前我很讲究吃食,但到了真正饥饿的时候,这馒头的白面里似乎也有值得咀嚼的清香。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水,我也喝的一滴不剩。
吃了饭,我就思考。既然左右没有人,也不用我说话。王珏在何处呢?鉴容又在哪里?那天韦娘来送我,是知道我被送到了石头城吗?他们把我关押在这秘密的地方,石头城的一万名官兵绝对不会都知道。不然不是很容易就走漏了风声?
佛前的香炉里面有残余的香灰。我用手指点了些灰,在地面划了一条。这是第一天。这样的日子不管有多久,我都要活下去。
地面的灰痕划到第七天的时候,还是没有见到任何转机。每天,都有个残疾的老卒前来送饭。这个老卒的双目,想是多年前早已叫人剜去。每次打开门,他蹒跚着进来收了碗,再摸索着走出去。外面的脚步声很重,但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般苦捱。回想自己在襁褓中就备受宠爱,当日奢丽吴宫中金银珠宝都被我视作泥土一般。到今天,却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尽量不去想,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积垢,就如同虱子附体一样痒的慌。
这一日,我身上意外的流血了。躲到大佛背后一瞧,外衣里面穿的丝织衬里血迹斑斑。我心里陡然一惊,怕是孩子保不住了吧?肚子也并不觉得酸疼不适,可血还是淋漓不止。固然今日这里没有人再把我当成皇帝,我也总是一个女人啊。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两件:辨别善恶的能力和羞耻之心。我的窘迫,难以启齿。更可怕的是,这个孩子也要失去了……如果叫来大夫,胎儿恐怕难以保全,如果听之任之,胎儿还是难以保全。我进退两难,又唯恐伤到胎气。我越发连动都懒得动,蜷缩成一团,扯下佛龛前面的杏黄色帐幔裹在身上。
不远处的墙壁,有一只红色蜘蛛在吃力的爬行。我心想,如果蜘蛛爬过高处的黄色污浊,我就还可以支撑。我呆若木鸡的望着,蜘蛛爬到中途,就折回下面。我正感灰心,一缕阳光照进,蜘蛛又向着光明处前行。一,二,三,就要爬到了!我莫名的兴奋起来。
的
我只是忘了一件事,既然有了阳光,光线的来源必有来人。
那双布鞋顺着光柱到了我的面前,门又被落锁了。白色的影子蹲了下来,把我抱在怀中。周远薰!前面这些日子他在哪里,难道也是教他们囚禁?可今天怎么他又出现在我的身旁?
他身上的白衣也带着灰尘,脸上不怎么干净。揭开我身上的帐幔,他的手停顿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自己身体下面的干草,居然也染上了血迹。我赶快并紧了腿,秋天里的寒气冻得我打起哆嗦来。
“陛下……没事的,我来了……在我面前,陛下无论如何不用担心什么旁的事……”他思索着说。的
他的语气极其温润,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我也顾不得考虑其他,就掉下泪来:“远薰,我想要活下去。就算为了这个孩子。”的
的
“我知道,这几日没有见你,我也想通了。我不会害你,可是能不能帮你也不是我说了算。”周远薰回答。
我不过隔了七八日不见他,就发现他的脸面更加成熟了。不像是个男孩子。粹玉般的透明,在浓黑的庙堂里面透着青色。
他看我也不避,叹口气把我拉过去,用自己的袖子细心的擦拭我的泪水。低声说:“我也被他们关了好几日了,明天建康来人会让陛下签署退位诏书。你无论如何不要去签,就装疯卖傻好了。到时候我们再相机行事。”
我举起一只手来:“远薰,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眉头一皱,笑也带了些辛酸:“这很要紧吗?我总是不想害你的,不然你的孩子还有今天?
”他坐下来,脱下外罩的长衫,让我坐在那上面,看我犹豫。他别开脸似有若无的加上句:“因为是你。我怎么也不会觉得污秽……”
我躺下来。明天怎么办呢?我和周远薰,如何相机行事?虽然我闭着眼睛,但眼珠却不停的转。周远薰悄无声息的坐着。的
过了很久,外面忽然的噪杂起来。现在该入夜了吗?我装作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周远薰按住我的肩膀,隐约中他闪过一丝笑容:“也不用那么急。”
他指什么?我走到门口,靠近门缝听着。好像有许多人嚷嚷的声音,还有……一股焦味儿。我回过头,周远薰仍然一动不动坐在原来的地方。
听到一阵开锁的“咣当”声,几个军人走了进来,那残废的老军跟在后面。在夜里,他的行动如蝙蝠一样,迥异于往常。我向远处望过去,是一片浓烟。
“陛下此处不安全,请你移驾。”一个人说。
“去哪里?”我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察觉到那个老军用手指来回的摸了三次左耳。
“请跟我们走吧,火势就要蔓延过来了。”为首的人又说。
我看了看周远薰:“他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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