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来告诉夏初七消息的,见她不动身,又催促了一句。
“七小姐,何公公在等您。”
“知道了。”抬了抬眼皮,夏初七冲她点了点头,脸色隐在了马厩昏暗的光线下。
说罢,她怜爱地摸了摸大鸟的马脸,大鸟就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温柔地拿脸蹭她,似是在回应。
她笑了,“呵,你真是……什么都懂,让人不爱你都不成。”
有时候,她其实很难想象,像大鸟这种上过无数的战场,见惯了腥风血雨和生离死别的马,征战时可以那样的彪悍勇猛,可安静的时候,它却能这样温驯,比宠物还要宠物。
她很喜欢和大鸟说话,就像和赵十九说话那般,感觉很不一样。
“大鸟,我去了,明儿再来陪你。”
抱了抱大鸟的脖子,她慢腾腾站了起来,神色淡然地走出了马厩,迈着轻松的步子,进入了楚茨殿的正殿。
绕过一个描了花鸟鱼的福贵屏风,只见一双双的眼睛,烙铁一般盯在她身上。
楚茨殿的上上下下都晓得太孙妃的孩儿胎死腹中,皇太孙震怒不已,这才让何公公过来传七小姐问话。
人人都猜,谋害太孙妃,这一回七小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些平素巴巴讨好她的宫女嬷嬷们都垂着头,目光晦涩,再也不复往日的热络,在她昂首阔步走来时,飞快地散开在了两边,没有人多问一句。只有梅子瘪着嘴过来,目光通红,担心的看着她。
“七小姐,没事的,不关你事,一定是没事的啊……”
夏初七挽了挽唇,看向殿里的一众人,觉得好笑之极。
“何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换一身衣裳。”
何承安是一个懂事的人,能混到东宫大太监的位置,寻常的人情世故,比殿中那些榆木脑袋强多了。加之他是赵绵泽的近侍,了解赵绵泽的为人,今夜这一番动静下来,他怎会不知,哪怕证据确凿,皇太孙骨子里不还是向着这位七小姐的?
把拂尘挽在臂弯里,他微微躬身,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
“七小姐请便,奴才等着便是。”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夏初七点点头,径直入了内室。
斜斜地看了一眼梳妆台那一面铜镜里的女子,她微微一笑。
“晴岚,为我收拾一下,免得一身的马檀味儿,那就不妙了。”
晴岚与梅子的性子恰好相反,梅子乍乍呼呼,嘴巴太大,她却凡事镇定,守口如瓶,所以夏初七什么事都不太避讳她。
瞥她一眼,晴岚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开始替她挑选衣服。
内室里只点了一盏烛火,光线昏暗寂寥,两个人一直安静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面色也不大看得清楚。
晴岚做事很麻利,很快为她换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穿上身,还描了眉,画了唇,一个淡淡的妆容,不浓艳,不艳俗,恰到好处的衬出了她若玉的肌肤,精美的容颜。
眸子惊艳的一亮,晴岚忍不住赞美自己的杰作。
“七小姐,你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夏初七微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铜镜,想到自己曾经热切地盼望着能这样美的出现在赵樽的面前,可他却没有办法看见,偏生她却要打扮给别人看,不由心潮翻滚,一个忍不住,就趴在妆台上呕吐起来。
“七小姐,你怎的了?”晴岚拍着她的后背。
“呕……呕……”
夏初七胃里酸水直冒,呕吐难受了片刻,大抵知道是犯了孕吐,不以为意地冲晴岚摆摆手,接过她手上的温水漱了漱口,等那一阵晕眩般的呕吐感平息下来,才慢悠悠的把头上饰品一个个扯了下来,放在了妆台上。
见她如此,晴岚迷惑了,“七小姐,可是不喜欢?我再换旁的。”
“不必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夏初七轻轻一笑,一字字说得极为轻缓,却又森寒无比,“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都没了,打扮得再美又有何意义?再说,我去源林堂不是去比美的,而是去受审的。”
晴岚看着她阴郁的侧面,抚了抚妆台上的漂亮珠花,小声地道:“奴婢以为,正是因为如此,七小姐更得打扮得好看一些。人美,则气壮。”
人美,则气壮?
夏初七微微一怔,侧眸看着她。
晴岚是一个温柔知礼的旧式女子,平素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像今日这样反驳和坚持一件事情。而她一句话,夏初七也认可,确实极有道理。美人儿只需要一句软语就能办成的事,丑女却需要用武力来解决,其效果,实在是天壤之别。
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微一抽,端正地坐直了。
“不好意思,浪费了你的心血。来,咱再扮美一些,亮瞎他们的狗眼。”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句话诚不欺人。
在晴岚的一双妙手之下,夏初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脸的不可思议。
“哇哦,晴岚你可太神了,我就没见过自己这样美的时候。”
晴岚微微低头,凑近端祥了她一阵。
“不是我的功劳,是七小姐你本身长得好。”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抚了抚小腹,轻轻一笑:“若是你家爷听见这话,肯定又得损我几句了。”
“呵,那是因为爷长得俊,一般美人儿瞧不上。”
“所以啊,爱上俏郎君是有压力的……我多不容易。”
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叹,说这席话时,她的目光里淡淡的浮出一抹失落来,“晴岚,好些时候,我都觉得好累,真想带着小十九跟他去了好了,何苦这样折腾旁人也折腾自己?可那一日见到贡妃,我那话虽是随口编的,却也是心里所想。赵十九应当也是放心不下他的母妃。像贡妃那样的性子,若是没了皇帝在,恐怕……还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头。不仅是她,就连梓月也是一样。一旦失去皇帝的庇护,她们娘俩就得受罪了。”
晴岚抿着嘴巴,为她正了正头上的点翠步摇,又从匣子里取了一只“玉蜻蜓”簪在发鬓上。
“活着比什么都强,七小姐你是对的。”
“但愿……他不会怪我。”
轻抚着小腹,夏初七站起身来,盯着铜镜。
铜镜里的女人,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一头别致的发髻上,插一支步摇,簪一些珠花,一袭芙蓉色花软缎的通袖宫装,浅浅的逶迤于地,外披一件杏仁白的半透明薄烟纱,腰上系一个双凤衔珠的嫩黄色宫绦,将她原本就窄细的腰身,衬得柳枝条似的,一掐之细,身前渐渐坟起的丰盈,微微上翘的臀型,身姿曲线曼妙得仿若入了画的古典美人,比她看过的所有女人,都没有丝毫的逊色。
可那一双眼神,却冷冷的,凌厉如冰,没有半分温度。
……
出了内室,甲一就候立在门边儿。
见她如此隆重俏丽的打扮,他似是吃了一惊,目光微微一凝,却没有说话,静静地跟了上来。
夏初七眉一蹙,停下了脚步,低声阻止,“甲老板,你留下来。”
甲一面色微沉,“为什么?”
夏初七没有看他,也没有解释太多,抚了抚头上的发髻,又自顾自整理着袖口,淡淡道:“这一去,龙潭虎穴。你留在这里,办事方便一些。”
甲一很坚持,“不行。”
夏初七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再说,你这假太监,混在楚茨殿里容易,去了那里,还不定有什么人在,一旦被人发现,还不得为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啊?”
不论她说什么,甲一眼皮也不动一下,“殿下说过,寸步不离。”
夏初七冷笑一声,“他死了,管不住我。”
甲一冷冷地回她,“可他活在你心里。”
夏初七心中如被重捶敲过,瞥过头来,目光凉凉地看他。
“你知道的,谋划这样久,成败在此一举。我不能走错一步,更不敢不留后路。”
甲一目光微凉,“何意?”
她抿了抿唇,掌心慢慢地抚向了腹部,“我不会有事,就算有什么事,还有小十九,可以保我一命。而你……”微微一顿,她细细观他眉眼,语气一转,又一次把话岔到了天边。
“甲老板,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为何这般面熟?”
这句话她在锡林郭勒时常常问,回了京师,已是好久不问了。
甲一蹙眉,一如既往,“并没有见过。”
“好吧,没见过就没见过。”夏初七笑了笑,神色敛了下来,“我是想说,有你在外面接应,我更为放心。若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找贡妃,小十九是我最后的保命符。”
甲一看着她,终是没有再争辩。
“那你仔细些。”
夏初七弯了弯唇,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悲壮的感觉来,“嗯,你不要偷偷跟着我,万一被人发现,不仅治你一个欺君大罪,还得连累我。”
轻轻一“嗯”,甲一并不说话。
她一笑,“不过……”顿一下,她才说,“小十九是我珍爱的宝贝,不到生死地步,我不会轻易利用我的孩儿……甲老板,若是我有什么不测,贡妃都来不及救了。你赶紧领着二宝他们去找陈景,他一定会安排你们离宫……”
“你不必操心这些。”
“好。你办事,我放心——”
她唇角带笑,挥了挥手,也不管甲一如何想,径直离去。
……
这个夜晚风声大作,源林堂外的树木被冷风吹得弯下了腰,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那狂风仿佛是为了配合森冷的气氛,把她的裙裾高高吹起,在黑夜里一阵阵的哭啼和呜咽,特别萧瑟凄凉。
源淋堂里的人很多。
不仅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侍卫押了过来,得到消息的东宫辅臣,东宫詹事府一众官员,还有赵绵泽的几个侧夫人也都跟了过来凑热闹。另外,堂上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有耷拉着脑袋的孙正业,还有她好久没有见过面的顾阿娇。每个人表情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的是,从她一入室,无数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只一瞬,殿中的呼吸少了。
“楚七……?”
顾阿娇迟疑的轻唤声,是带了一个问号的。
今夜的夏初七,与她熟悉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一袭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上,精致的五官像上了一层细白的釉色,幼嫩光滑,细腻如同豆腐,包裹得并不严实的春装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优美诱人,再往下包裹着的一对鸽子鼓囊囊的似要展翅飞翔,一时风情无双,瞧得人心里痒痒,却偏生不敢触摸。因她微抬的下巴,轻仰的头颅,却是说不上来的疏离,还有倨傲。如画中仙子,高远在云端,又如一朵迎着冷风盛放在悬崖峭壁上的美艳牡丹,虽容色倾城、姿态诱人,却无法靠近,除非拿命去换。
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如今殿内的男人们,身在众美云集的皇宫中,无一不是早已阅遍了人间美色。可即便如此,她桀骜不驯却又气度雍容,风情万千却又矜贵娇艳的别致风流,不仅惊了男人们高贵的眼,就连一干女人都忘了呼吸。
人与人,就怕比。
她立在殿门,如同一颗光芒万丈的明珠,不仅那几位漂亮的侧妃和美则美,却少了一份大气的顾阿娇,就连以美貌闻名于京师的太孙妃夏问秋,登时就被她给比到了宫城外的御城河。
“咳!”
赵绵泽第一个反应过来,敛住神色。
“小七,你来了?”
他这话明显没有半分斥责之意,众人微微一惊。夏初七却是噙着笑,不看任何人,只拿目光逼视着他。
“不知皇太孙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吩咐?”
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了她谋害皇嗣,她却如此坦然?
赵绵泽深沉的黑眸微微一眯,视线定在了她的身上。
“把保胎药里的山药换成天花粉一事,你还不知情?”
夏初七抬了抬下巴,唇角牵开一抹带着嘲意的笑容,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又不是卖假药的奸商,我应该知道么?”
低低的“噗”声起,殿中竟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赵绵泽尴尬地轻咳一声,端详她片刻,望向了堂内跪着的典药内使王小顺。
“说,为何要污蔑七小姐?”
被他冷厉的一呵护,王小顺一愣,顿时吓得六神无主,紧张地“嗵嗵”就地叩了两个响头,脑袋转向夏初七,就急不可耐的指证。
“七小姐,你救救小的啊,小的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啊。不是你告诉孙师傅,说有皇太孙撑腰,绝不会出事的吗?如今怎会……呜,七小姐,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养……”
夏初七乐了,轻摆了一下流水般的袖口,“笑死人了,你今年才多大?八十岁老娘,你爹又多大?还有生育这项功能吗?”
又是一阵“嗤”笑,不知是哪一些捧场的人发出的,王小顺面色一白,自知口快,赶紧圆场,“小的太紧张了……是八十岁的奶奶……”
“得了得了,我不是你祖宗,不必找我求情。”
“七小姐……”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口舌刁毒的女人,王小顺根本没法搭讪便败下阵来,又把予头转向了孙正业。
“孙师傅,你救救我啊……分明就是你指使我的……如今怎能不认,把一切推给我?”
“我呸!”孙正业满脸怒意,啐了他一口,气不到一处来,“好你个无耻小儿,枉老朽当你是个人才,岂料你竟是这等血口喷人的泼才。老朽何时指使过你把山药换成天花粉?何时给过你七小姐的书信,何时让你去济仁堂找顾小姐了?”
“孙师傅,不是你说七小姐叫你做的吗?”王小顺咬死就是这一句。
孙正业气到极点,一阵吹胡子瞪眼睛,“你心肠竟如此歹毒,陷害了老朽不算,还想陷害七小姐?”
“孙师傅,你不能这般抵赖啊,小的与太孙妃无冤无仇,若不是你指使,我怎会去害她肚子里的小世子?”王小顺跪在地下,声声哭泣,还一阵抹眼泪,“皇太孙饶命,太孙妃饶命……小的是无辜的,都是受了奸人蒙蔽,才犯下大错……”
“我看你分明就是有意栽赃!”孙正业恨声道,“老朽还想问你,到底是谁指使你这样说的?居心何在?”
看他二人争辩不休,赵绵泽蹙起了眉头,良久不语。顾阿娇先前一直跪在地上,没有敢抬头,可如今形势如此,为了保命,她不得不狠狠一叩头,面色苍白的辩解,“皇太孙,民女与七小姐和孙太医识得是不假,但并不认识这个王小顺,更是不晓得他怎会出现在济世堂的耳房里。那一间耳房,除了下人值夜时偶尔使用,平常都是空着的,请皇太孙明察秋毫,还民女公道……”
赵绵泽轻轻“嗯”一声,眉头微微松开,又冷眼看向王小顺。
“王小顺,你说孙正业给了你一封七小姐的手书,手书在哪?拿来给本宫一观。”
王小顺有些畏惧赵绵泽,缩了缩脖子,脑袋埋下去,低得快要落入裤裆里了。
“回皇太孙,小的在济世堂时,已把手书交给了顾小姐……如何拿得出来?”
“嗯,合情合理。”赵绵泽声音极轻,唇角却凉了不少,“那你深夜进入济世堂,除了顾小姐之外,就没有旁人看见?”
“有,有一个。”王小顺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忙不迭地道,“济世堂有一个值夜的人,瘦高的个子,下巴上有一颗黑痣,说话有些结巴,是他为小的开的门儿,又去后院叫来的顾小姐。”
赵绵泽眉梢轻扬,脸上看不出情绪,顿了顿,他看向了顾阿娇。
“顾小姐,府上可有这样一个人?”
顾阿娇下意识抬起头,正眼对上赵绵泽俊朗湿润的脸,原本吓得苍白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