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眯眼,东方青玄的神色变得极为古怪,思之,回味悠长。迟疑一下,他莞尔一笑,像是有什么话想与赵樽说,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优雅万端地调转了马头。
“多谢殿下提醒,告辞。”
“不送——”赵樽冷声回应。
东方青玄轻笑一声,“射柳之日,望你拔得头筹。”
这一句话他没有点名。
可赵樽却知道,他是对晏二鬼说的。
深幽的眼半阖着,他默默凝视着东方青玄离去的背影,在远去的马蹄声里,微微一拂袖,转头看向晏二鬼,冷冽的面孔,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辈子偷偷摸摸的过日子,不是我辈之人所愿。而且……”顿一下,他加重了声音,“你当真以为这般轻易走得了?”
“殿下…?”晏二鬼似是明白了。
赵樽冷冷道,“你要,便堂堂正正的要。”
晏二鬼心里颤了一下,眼眶突地烫得生痛,烫得他都不敢去正视赵梓月和她怀里抱着的丫丫。只垂下头颅,单膝跪下,抱拳对赵樽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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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与返回之间,在赵樽来说,根本就不是选择题,因为答案原就只有一个。从他自己包括他的妹妹和妻子,他都没有想过要让她们过颠沛流离和抱头鼠窜的日子。
但是,赵梓月的想法却不一样。
她好不容易逃开了那座黄金打造的牢笼,好不容易可以堂堂正正的抱着丫丫说一声“娘”,好不容易等来了十九哥搭救她,她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
她原以为十九哥会把她安顿在外面,她可以带着丫丫名正言顺的过活,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十九哥会毫无商量余地的要把她送回去。
她不能理解,但也不恨。
她知道自己很笨。因为好多东西,她都不懂。
以前父皇瞒着她,哥哥也会瞒着她。她的世界在赵绵泽登基之前,一直都是温暖和煦的,从来没有任何的惊涛骇浪,因为有一个爱她的爹是皇帝,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可以真正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公主。
但如今……一切都变了。
咬了咬牙关,她眼泪汪汪地扭头瞪向赵樽。
“就因为你忘记了,你便不再疼我了?”
赵樽冷冷蹙眉,只一个回答。
“你是我妹妹!我怎会不疼你?”
“有你这样对待妹妹的吗?”赵梓月瘪了瘪嘴巴,像个小孩儿似的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吸着鼻子哭诉,“你以前就冷落我,待我不好。如今更是冷落我,待我更差!我……我不想要你做哥哥了。我就要走,大不了一死,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
赵樽身子微微一僵。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赵梓月,从喉间迸出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融在了一片冷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森寒。
“赵梓月,你以为你是怎样逃出皇城的?这世间之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更不是大不了一死,一闭眼睛就解决了所有事情。人世间真正的无奈,是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你告诉我,你死了,丫丫怎么办?让她陪着你去死?”
“不!……我没这样想。”
赵梓月紧张地抱紧丫丫,终是垂下了头。
她是了解赵樽的。
至少她知道,十九哥不论怎样都是疼她的。
“可是哥哥……我是真不想回去,我怕。”
赵樽侧过眸子,“你必须回去。”
赵梓月蹙着眉头,不情不愿地放软了声音,“十九哥,你知不知道,他要把我嫁到北狄去。北狄那么远……我再也见不到……丫丫了。我的丫丫还这样小,我不想一辈子都看不见她,你可知道?”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小声,眼泪也掉了下来。
赵樽听见了,却没有回答。
良久,在夜风徐徐中,赵梓月再一次哀叹,“十九哥,原来你真的是忘记了。若不然,回京这么久,你又怎会不来见我?若不然,你怎会这般狠心?可是,哥,你忘记了,你还是我的亲哥。你放我离开可好?我不想与丫丫分开,不想……”
赵樽黑眸微沉。
“你能去哪?”
“我……”赵梓月噎住了。
“你能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又如何能保护好丫丫?”赵樽眸底深邃的冷意,在火把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冰冷的光芒,“你对这天下一无所知,你甚至连人家待是你好是坏都分不清楚,你凭什么以为每次都有这般好的运气,等到有人来救你?”
赵梓月被堵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耷拉下了脑袋。
“爷……”晏二鬼有些不忍心了,他心疼的目光瞥了一眼赵梓月和她怀里的丫丫,语气低沉,“这般回去,实是委屈了公主。”
赵樽淡淡道,“生在皇家,便是来受委屈的。”
这句话不太中听,却是道尽了皇族子女的悲凉。
晏二鬼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可赵梓月却朝他发了飙,“不要你多嘴替我求情!”
她恶狠狠地瞪了晏二鬼一眼,小脸紧绷成了一团。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说了狠话,伤了十九哥的心,有些气恨自己。但她心性简单,也不知怎样可以哄哥哥,想了想,撇着嘴巴无声地走过去,把丫丫举到了赵樽的面前。
“十九哥,梓月错了。你看在丫丫的分上,不要怪我……我愿意回去了……你说怎样就怎样,不就是嫁人么?我不怕了。只是,你可不可以替我想想法子,让丫丫跟着我一起嫁?”
“赵梓月。”赵樽毫不留情的打断她,一双夜雾笼罩下的双眸,冰冷,刺骨,仿若与天地一般冷寂无波。
“你的命运,不要总让别人来给予。”
“哥……”
赵梓月讷讷喊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哥哥说得对,自己是一个母亲了,得学着变聪明一点,学着自己保护丫丫。若还像今天晚上这般被人利用……那就太傻太傻,不配做丫丫的娘亲。
可她过了这么多年优渥的日子,如何才能聪明起来?
~
赵梓月不知道晏二鬼哪里搞来的马车,等她再次被青藤扶着坐上去时,嗅着空气里没有散尽的血腥味儿,身子还紧张得发抖。
马车离开了溧水地界,走了好久,她才慢慢适应了黑暗,瘫软无力的身子也有了一丝好转。抱着丫丫半趴在软垫上,她从车帘望了出去。
一行数人默默走着,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的十九哥哥,俊美的面庞和挺拔的身姿融入在黑暗里,比白日见到时,更添了一丝神秘和尊贵。与其说是黑夜映衬了他,不如说是他点缀了黑夜。这样子的他,依旧是她心里的神。
她想,有十九哥在,她是不必怕的。
暗叹一声,她的目光转看,看见了那个杀人救她的男人,那个丫丫的父亲。他骑在马上,一直行走在她的马车旁边,被黑夜吞噬成了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儿。他无数次偷偷望过来,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只是在企盼一场天荒地老的等待。
她猜,他一定想抱一抱丫丫。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猜得到。
可她不愿意,她心里好生别扭。
她不喜欢他离得这样近。
因为这样会让她想起那些羞窘难堪的往事。
可她又不愿意他离得太远。
因为她自私的想,他在身边,丫丫也可以偷偷的感受一下来自亲生父亲的关怀。这样,她就不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了。
抱着已然熟睡的丫丫,赵梓月也不知是难过,是失措,还是不安,脑子里一直胡思乱想,焦虑得眉头都打了结。她想与十九哥哥说几句话,可他的冷漠却一直堵着她的嘴。
“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丫丫幼嫩的小声儿,打破了夜的安静。
赵梓月低下头,宠爱的吻了吻她的额角,定定看着孩子天真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丫丫怎么醒了?想尿尿了么?”
丫丫摇着小脑袋,小嘴撅了起来。
赵梓月头痛了,“那是怎么了?肚肚饿了?”
丫丫再一次摇头,挥舞着小手,指向马车外面。
“马马,丫丫……马马……”
不满两岁的小孩儿,语言还很单调。可丫丫小脸上的兴奋还有小手指着的方向,却足以表达她的需求。赵梓月看了一眼青藤打开的帘子外,那一道颀长的身影,垂下了眸子。
“马马会踢人,不能骑。”
“呜,马马,姐姐,丫丫骑马马……”
丫丫在宫里是一直被宠养的,凡事只要她有需求,就一定会得到回应。可以说,她从来就没有遭受过拒绝。可是,从昨晚开始的奔逃到如今,小家伙经历的“小挫折”,比她以往遭受的全部都要多得多。所以这会子她撒娇任性起来,也比往常更让人头痛。
“让她骑吧。”
赵梓月正在束手无策,赵樽说话了。
“小孩子不要太娇惯,骑个马而已,你阻她做甚?”
“哥……”赵梓月想,十九哥最坏,他明明知道理由的,“大晚黑的,外头风大,还是不要骑了。”
赵樽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嗯一声,是实而非地应了一声,便转头看向了晏二鬼,吩咐道,“二鬼,抱丫丫公主出来骑骑马,让小丫头长长见识。”
从丫丫开始要求起,晏二鬼心里就已经塞满了稻草,堵成了一团糟乱。如今听了赵樽的吩咐,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握缰的手反倒狠狠一抖。
“殿下,我……”
“不愿意?”赵樽适时一哼,“那丙一……”
“不!殿下,我愿意。”
不等赵樽说完,晏二鬼赶紧抢过话。
能抱一抱亲生闺女,他的心情用求之不得来形容都嫌不够了,又怎会不愿意?他只是有些胆怯,或说有一些懦弱。一个意外得来的闺女,被他心心念念地想了两年,从漠北到京师,从浴血战场到寂寥大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刻。可如今,孩子终于在面前了,他的双手却有些无力,问出来的话更是狼狈不堪。
“公主……我可以……抱吗?”
他紧张地征询着赵梓月的意思。
赵梓月却没有回答他。她紧张的心情,不比他轻松多少。按说她是不喜欢他碰丫丫的,可往常夏初七给她洗脑的那些话,还留在脑海里。
丫丫没有父亲,是会很可怜的。
丫丫就算不要父亲,也可以让父亲抱一抱的。
她说服着自己,虽没有回应他,却望向了青藤。
“把丫丫抱给他,骑骑大马。”
得了她的亲口允许,晏二鬼耳朵里“嗡”的一声,激动得双手都在发颤,只觉得手不是自己的,脚不是自己的,嘴巴不是自己的,就连出口的声音也不是自己的。
“公主……我……多谢公主。”
赵梓月紧紧抿着嘴巴,仍是不搭理她。青藤却是笑呵呵地抱起丫丫递过去。可见他好半响儿不来接,不由蹙了蹙眉头。
“还不抱好公主?愣着做甚。”
“哦哦,好。”
晏二鬼颤抖着接过了孩子。
他从未抱过这么小的孩子,而且还是自己的孩子,激动的情绪澎湃得快要冲出脑门儿了。丫丫的身子小小的,软软的,身上香香的,奶里奶气的,就像一颗粉红的糖果,散发着一股子清甜的香气,她美好得不可思议。
这样美好的她,竟是他的女儿。
他把丫丫放坐在身前的马鞍上,听着她小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嘴里学着样子“驾驾”不停,心里满是激动和喜悦,可身子却僵硬得不知该怎样摆放。或者说,他从头到尾就一动也没敢动。
“马马,马马,驾驾驾……”
丫丫从来没有骑过马,玩得不亦乐乎,小手更是毫不留情地扑过去就扯马鬃毛。那马吃了痛,受了惊,“嘶”的一声翘起前蹄,撒开马蹄子就奔跑起来,吓得小丫头“哇啦”一声哭了。
在赵梓月的大声呵斥里,晏二鬼吓得脊背都是冷汗,忙不迭稳住了马儿,厉喝一声。
“黑风!”
黑风是马的名字。
被主人骂了,它委屈的打个响鼻,脚步慢了下来。
“丫……”二鬼长吁一口气,轻抚着丫丫受惊抽泣的后背,刚喊出一个字,赶紧又换了称呼,“公主,喜欢骑大马吗?”
“嗯!马马好!”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见马儿乖顺了,丫丫也不哭了,挂着眼泪重重点一下小脑袋,小手又抚向了马匹,早已忘了先前的不快,小模样儿还很是得意。
“我骑马马,马马驾!”
童言的天真挥散着这一路的阴霾,在丫丫一个人的欢声笑语里,赵梓月先前的紧张松缓了,晏二鬼的尴尬也落了下去。而十九爷悬着的心,也有了落角点。
为了丫丫,一行人走得很慢。
晏二鬼先前吓到了丫丫,这下注意力更是集中,他一直不松不紧的环住她,以闺女不掉下马为原则。可丫丫却不是一个省事的,她调皮捣蛋得紧,一会上蹿,一会下跳,一会踢,一会蹬,根本就不得丝毫安宁。
“马马驾,马马驾!”
“丫丫马马驾。”
晏二鬼瞥了赵梓月的马车一眼,偷偷抬起手来,摸了摸丫丫柔软的小脸蛋儿。
“公主……”
“丫丫骑马马……”丫丫回头看他,小脸满是喜欢。
“好。马马骑。”晏二鬼低头,小心翼翼亲她一下。
马车里的人,还有马车外的人,大多都没有瞧见他这个僭越的举动。即使有人看见了,也装作没有看见。
“公主,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他绞尽脑汁的想要逗丫丫开心,想要讨好自己的闺女。大概是父女天性,丫丫也难得的配合,半伏在马匹上,她兴高采烈的点着小脑袋,虽然她根本就不知道故事是什么意思。
“骑马马,听故事……”
奶声奶气的捧场声,听得晏二鬼心里受用死了。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方才清了清嗓子,迎着夜晚的凉风,轻轻地出声儿。
“一只美丽骄傲的母鸡辛苦的孵出了一只小鸡。母鸡做了娘亲,她又是高兴又是紧张,整天都魂不守舍起来。它高兴的是小鸡长得很可爱,很漂亮,很聪明,人人都喜欢她。可她更紧张的是,总担心自己保护不了小鸡,小鸡会被黄鼠狼给叼去……”
官道上,静悄悄的。
这个夜晚,月光很淡。
晏二鬼的故事讲得很没有水准,可该听懂的人都听懂了,除了赵梓月自己。她把故事听进去了,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是故事里那一只想要保护鸡宝宝的母鸡。
这个故事很长,像催眠曲似的,晏二鬼一直在编。编得那叫一个坎坷离奇,天花乱坠。编得丫丫打着呵欠,歪倒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编得满天的星光都无奈地躲进了乌云,编得赵梓月都趴在软垫上睡了过去,还是没有讲到结局,谁也不知道,那只鸡宝宝到底有没有找到它的鸡父亲,也不知道鸡宝宝到底有没有被黄鼠狼叼去——
☆、第218章 狗不叫,烽烟再起!
皇城正心殿。
乌兰明珠轻抚着琵琶袖口,暗暗打量着蹙眉思考的赵绵泽。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他一直在思量那一个似乎永远也破不了的棋局,她却一直在思量他。
这些日子,她几乎都陪在赵绵泽的身侧。人人都道他是新皇宠妃,赵绵泽怜她若宝,惜她入骨,让她宠冠于后宫。尤其在重译楼事发之后,她的恩宠似乎一日胜过一日,六宫粉黛在她面前纷纷失色。但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得宠的并非她乌兰明珠,而是北狄的乌兰公主。
叹一口气,她忍不住劝。
“陛下,夜深了。明日您还要早朝,去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