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众臣散去。
有人去了各大城门守卫,有人商讨如何应敌。
但在这样的时候,建章帝赵绵泽出了奉天殿,却罕见地去了后宫。
梨香院里,风轻轻舔着树叶。风来了,云散了,昏暗的天空,诡异地出现了一抹阳光。
顾阿娇抬头望天,抚着面颊,觉得背心都凉透了。
“小妍,外间的情况怎么样了?”
小妍紧张地垂着手,还未作答,外头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进来的人正是赵绵泽。顾阿娇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来不及多想,她挤出一个笑容,迎着赵绵泽的方向,福身施礼。
“臣妾参见陛下!”
“免。”赵绵泽抬了抬手,神色复杂地扫她一眼,没有随她进殿,只是立于原处,淡淡睨她,“爱妃,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给你。”
拜托两个字,用得有些重了。赵绵泽即便此刻被赵樽困在京城,他还是南晏皇帝,以皇帝之尊说这话,不免令顾阿娇脊背更加发凉。微微一愣,她忙不迭欠身,“陛下请吩咐,便是刀山火海,臣妾也万死不辞。”
轻轻一哼,赵绵泽脸色有些难看。但略略思考一瞬,他的脸色又柔和了,“爱妃的心思,朕知道。上次的事情,虽非你本意,但到底还是办砸了。”微微一顿,他轻叹,“原本想要诱赵樽入局,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没想到,堂堂大晏,河山万里,竟无可用之将,也无人可与之抗衡,属实是国之悲哀……”
他胸中似有委屈怒火,长声痛斥不已。
顾阿娇微垂着头,没去看他的脸,面上神色莫辨。
赵绵泽说完,唇角弯下,语气再次缓和,“爱妃,最近有没有与宁贵妃来往?”
顾阿娇心里敲着鼓,不知道他会让自己做什么,眉头跳了跳。
“臣妾常去毓秀宫里,与乌仁姐姐说说话。”
赵绵泽点头,“她身子可有好些?”
顾阿娇面色微沉,更是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她还是老样子,整日吃着汤药,怕是不大容易好了。眼看又要入冬,臣妾真是担心她……”顿了一下,她小意地试探道,“若是楚七还在,她那病,恐怕也不是问题了。”
楚七二字入耳,赵绵泽心里狠狠一揪。
好几个月过去了,他找遍了大江南北,她竟是杳无音讯。
他哪知那女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苦涩一笑,他静静看着院中被风轻拂的花木,淡淡道,“在朕面前,你无须伪装善意。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岂能不清楚?你不仅不喜楚七,更不喜乌仁。常去找她,也不过为了一己之私。”
顾阿娇心里一紧,赶紧跪下,“臣妾不敢。”
赵绵泽目光沉沉,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面部表情深邃难测。
“爱妃可知,赵樽打到城门口来了?”
顾阿娇肩膀缩了缩,头埋得更低,“臣妾不知。”
赵绵泽眉头微蹙,“那你总该知道,若是他入了城,你会有什么下场吧?当年是你给本王通风报信,才害得他痛失爱女……依了他的脾气,把你千刀万剐,锉骨扬灰都是便宜你了。”
想到赵樽那一张阎王冷脸,顾阿娇身子明显一颤。
赵绵泽看着她,明灭的眸色微微一闪,轻笑道,“不过你不必害怕,朕不是这么容易被他打败的。现在,你再去替朕做一件事。只要你做好了,大败晋军……往后朕便会好好待你。”
好好待他,若是好吃好住算是好,那便真的是好了。
顾阿娇垂着的眼皮,干涩地嗫嚅下唇,“臣妾领命,陛下请吩咐。”
赵绵泽缓缓笑着,还未开门,外面突然传来阿记的咳嗽声。她提醒了一声,便急匆匆过来,略略扫了顾阿娇一眼,蹙着眉头,小声道,“陛下,柔仪殿……好像不对劲。”
听了这话,赵绵泽面色一变,猛地转过头来盯住她。
“你说什么?”
在赵绵泽的面前,阿记永远默默的垂着头,不敢多看他的容颜。
迟疑片刻,她方才镇定了情绪,禀报道,“陛下,太上皇在柔仪殿养病,属下的人一直不敢靠得太近,怕引起太上皇或是崔公公不悦,责罚下来……但前些日子,属下在外面,总能听见太上皇的咳嗽声。这两日却是不常听见了,属下琢磨着,这事有点不对……”
“饭桶!”
赵绵泽冷冷睨着他,不待他说完,便抬步往外走。
“摆驾柔仪殿。”
~
从几年前洪泰爷住进了柔仪殿,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不是他不肯离开,而是他一直病着,再也没有能够起得来床。拖了几年,太医院多少太医都来瞧过了,汤汤水水的,也吃下去不少,始终没有什么起色。崔英达偶尔感慨时,也会怀念楚七,若是有她在,他家老主子说不定还能好起来。
外面的仗打得热火朝天,柔仪殿里却极是安静。
崔英达知晓赵樽与赵绵泽叔侄反目,南北大战,却也始终闷在肚子里,不敢告诉洪泰帝。
尤其这些几日,赵樽虽然已经逼近京城,但他家老主子的病,似乎更重了不少,他也更不敢吭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洪泰帝的身子早已枯瘦如柴,崔英达看得心痛不已。
“主子,奴才伺候你吃药了……”崔英达佝着身子,把药碗放在床头,拢了拢帐子,正想要喂他吃药,贡妃便拖着长长的裙裾走了进来。她扫了一眼昏暗的寝殿,面上带着轻柔的笑意。
“崔公公,这几日你受累了,本宫来喂,你下去吧。”
往前的几年,贡妃是不搭理洪泰爷的。
即便洪泰爷在病中望穿了秋水,她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便是逼得急了,她偶尔过来,说不上几句话,便气冲冲离去。
可这几日,大抵是皇帝的病沉了,她倒是日日过来伺候着。
崔英达抹了抹眼睛,叹着气“嗳”了一声,放下碗便倒退着出去了。
贡妃在门边定了定,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她慢慢走了过去,坐在榻边的杌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端过案几上的药碗,拿着勺子搅了搅,又轻轻放到唇边吹凉,喝了几口,方才放到他的嘴边。
“光霁,吃药了。”
他像是睡熟了,没有吃下去,乌黑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滑入领子里。贡妃轻轻一叹,起身在崔英达放好的脸盆里拿巾子蘸了温热的水,绞干巾子,方才坐回来,细心地为他擦着嘴角和脖子,那温柔和专注的表情,比任何一个伺候夫君的妇人,都要尽心尽力。
“我知道你醒着,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她轻轻笑着问,洪泰爷面上抽搐几下,终是微微睁开眼。
“唔……唔……”老爷子早已满头白发,嘴巴张着,像是想要说话,可喉咙咕哝有声,却一句都说不出来。贡妃微微眯着眼,嘴角怪异的一掀,笑着放下巾子,轻柔地伸手,把他的被子拉了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恨我,对不对?是不是恨不得我死?”
洪泰帝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嘴皮颤抖着,眼角隐隐有一点湿意。
“光霁,我今日是不是很好看?”贡妃捋了捋鬓角的头发,仍然带着暖暖的笑意,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即便她容貌老去,但风姿仍是不减,“你猜得没错,我今天是刻意打扮了一番才来见你的。我们的儿子,今日一早,已经兵临城下了。我猜他这会儿,一定在惦记着他娘。呵,光霁,你虽然不喜欢他,可你也是知道,他一直是最懂事孝顺的孩子,比你所有的孩子,都要孝顺……”
静静地说着,她抬起洪泰帝的手,握在掌中。
慢慢的,就像按摩一般,她顺着他掌心的纹身,慢慢揉着。
“这样好的孩子,你怎么舍得慢待他?你舍得,我也是不舍的。”
她知道他说不出话来,犹自低笑一声,把他粗糙的掌心,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着。
“为了他,我只好委屈你了。光霁,我不是个好母亲,没有给孩子任何的帮忙,但是我说过的,我永远不会成为我樽儿的拖累。你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你恨我,不应当。若不是你,我又何止如此?”
室内静悄犀的,良久没有声音。
有风吹过来,贡妃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在放开的一瞬,她又突地握紧,红着眼圈,带着笑容。
“趁着现在,你好好看看我吧。看清我的样子。黄泉路上,你也不会认错人……”
☆、第339章 人有悲欢
洪泰帝的眼睛倏地瞪大。
一眨不眨地看着贡妃,他浑浊的老眼满是哀恸,身子颤抖着蜷缩一下,冷不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
那只手很大,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与她说什么,喉咙里发出一种咳痰似的“咕咕”声,却一个清楚的字眼都说不出来。贡妃低头看着他的手,厚实的肉没有了,修长的手指也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目光突地有些模糊。
那年当月,他纵马入城,高高骑在马上,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时,她也曾这般仔细地看过他的手。那个时候,这只手是也有茧子,却是充满力量的,那个时候,容光焕发的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喜欢他专注深邃的眼神,喜欢他英俊的长相,心如小鹿乱撞,几乎是一见钟情的,便把手递给了他,想要从此一生跟着他走。
只如今,沧海桑田,一切都颠倒了……
她突地伏低身子,抱住他的头,把脸贴上去,嘤嘤哭泣起来。
“光霁,我以为把手递给你,就是一辈子的……却从未想过,会是我自己亲手害了你。”
洪泰帝脖子僵硬着,上面鼓着的青筋像一条条深深的沟壑。他双目圆瞪,努力看着趴在胸前的妇人,目光里除了空洞,还有一种似是隔了千年万年的悲凉。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
贡妃其实也不能,大多时候,她都是猜不准他的心思的。
她低低的絮叨着,想在这最后时刻,把该说的话都说尽。
“……你说说你,那般睿智英明的人,为何会想不到呢?那天我来伺候你喝药,你应当拒绝才是?”
“你一定不知道,我犹豫了多久才敢做那样的事……不是害怕,而是舍不得……把你害成这副模样,我也是舍不得的。但老十九就要入京了,只要你还能说话,你便不会允许他登基,你便会与赵绵泽站在一起,迫害我的儿子……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永远是他的绊脚石。而我……也是一样。”
轻轻侧头看着床头案几上的药碗,她笑得有些古怪。
“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是不是?所以我刚才喂你,你咬着牙关不肯喝。呵,可是有什么用呢?历朝历代的宫廷里,最不缺的便是毒药,最不缺的便是害人的法子……你身上之毒已入膏肓,便是这一口不吃,想来也撑不住几日了。”
盯着洪泰帝,她笑容柔和了几分,“你觉得我狠心吗?我只是跟你学的而已。在你心里,女人与儿子都不若你的江山社稷重要,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心里想的也是你的宝座,想的是马上就要被鲜血染红的江山,想的是老十九会怎样夺你孙儿的皇位,却不会有一丝一毫想到老十九攻城会不会有危险,对也不对?”
“但我是做娘的,在我的心中,儿子最重要。便是你,也不如儿子重要……”
她捋了捋头发,鬓上有几缕白发便在微风中摇曳起来。
“你不要太担心,儿子做了皇帝有什么不好呢?他一样会尊你,敬你,把你供在太庙,让子孙后代都传颂你的不朽功绩。”像是抱得累了,她松开手提了提裙摆,自己坐到他的身侧,靠在床头上,把他枯瘦的身子半搂住,“你也真是的,权势、地位、世人评价,有什么用呢?我就从来不关心。”
像是说得口干了,她沉默了片刻。
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目光里的怨怼,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
“你为何这样看我?难道你还在怀疑老十九不是你儿子?你这个人就是疑心太重。老十九临去北平前给你的手札确实是张氏亲手所写。”她睨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久,方才露出笑意,“好了,你不必恨了。老十九是你儿子,你的江山没有败落,还在你儿子的手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依老十九的本事,他不仅不会败了你的江山,反倒会成为一代明主,壮大你打下的基业……光霁,我为你养了这么好的儿子,你难道不欣慰吗?”
洪泰帝嘴巴颤抖着,面部表情极度扭曲,样子也难受。
看上去,并没什么欣慰的感觉。可贡妃似乎也不介意。
她轻轻笑着,端详着他,“不要生气嘛。看把你气得,都不好看了。光霁,时间还早,我为你梳个头,换一身衣服,怎么样?你看你这些日子,瘦成什么样子了,崔英达也真是,都不为你打扮打扮。”
说什么她便要做什么,下床拿了梳子,她又坐在他的身边,专注地为他梳理好满头的乱发,绾成发髻,然后插上一根金光灿灿的簪子,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又翻出他许久没有穿过的龙袍来,温柔地替他换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把他平放在枕头上,自己也躺上去,靠在他的身边,舒心的一叹。
“好了,光霁,我都准备好了。”侧过身子,贡妃静静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柔情的笑意,“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般同床共枕过了?”轻呵一声,她美丽的双眼眨了眨,满是深情,“真好,你终于只是我一个人的了。只有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你贤惠的皇后,也没有你那些数不清的妃嫔。”
“光霁……”
她的手缠上他的腰,慢慢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默默闭上了眼睛。
“刚才你没有看见,那碗汤药,我也喝了。你看,我总是会陪着你的。”
严格说来,他们两个,不是普通的丈夫与妻子,但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曾经有过比大多数夫妻更为深厚的情感。但儿子兵临城下,二人相对而视,相拥而眠,他却终将死在她的手里,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洪泰爷胸膛猛烈的起伏着,嘴唇颤抖不停,像是想要喊叫,又像是想要挣扎着坐起,那样子极是痛苦。
他的挣扎,贡妃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她像个害羞的少女,声音喃喃,似是回到了与他初识那一日。
“你不高兴吗?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我分享你了。若是还有下辈子……下辈子,你不要做皇帝了……你做我的夫,我做你的妻……我们做一对普通平凡的夫妇……我为你生一双儿女,儿子要像老十九,调皮了一点,却聪慧果断,处处都像你……女儿还像我们的梓月,傻傻的,善良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后面几句话,低不可闻。
“不说了,我有些累了,光霁,我先睡了……你不要……吵我……”
像是真的睡着了,她紧紧闭上嘴巴,面色安详,慢慢地没有了呼吸。
“啊……啊……啊……啊……”被她紧紧圈住的洪泰帝,看着她扣紧的眼睛和不再动弹的睫毛,突然目龇欲裂,身子激烈的颤抖着,像是失去控制般挣扎起来,而一直发不出声音的嗓子,也咕哝着发出了破哑的声音,像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老眼含泪,高高抬起了手。
可是,他的手还没放下,在空中顿了顿,便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一代雄主,就此与世长辞。
这也成了洪泰帝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动作,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到底是想要拥抱他最爱的女人,还是想要推开她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