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像也不能全怪庄大娘。世事如此,很多女人都认命了。村东的荷花嫂镇日里被她男人打,最惨的一次,肋骨都打折了也没和离。
据说荷花嫂早年还没孩儿的时候,起过和离的念头,硬是让娘家人给劝住了。公公婆婆也保证,以后再不会叫儿子打她了。可是过后照旧!
现如今,荷花嫂连孩儿都有三个了,就更不想着和离这回事了。
杨雁回想了一想,便又装模作样道:“我方才讲的那个生意人,还算是讲理。毕竟是他的娘子有错,他才会休妻。可若换做不讲理的男人呢?抛弃糟糠妻的负心汉可是不少呢。万一男人另结新欢,却还要休妻,叫女人怎么活哟?”
庄大娘一听,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若这十里八乡有哪个女子叫男人休了,哪里还有活路?回家就得上吊呀!纵然这女子厚着脸皮活着,又有个什么意思?
倘若那文正龙因着窑姐儿有了身孕,反要休了秀云……
那还不如和离。和离好歹女儿还有条活路!而且和离的名声,总比被休要好上许多呢!
先前她还担心她男人暗地里存了让女儿和离的心思,现在哪怕她男人没有这心思,她反到要劝他生出这心思来。
庄大娘想到这里,简直如坐针毡,装作不疼不痒的和雁回说了几句话后,便忙忙的拉着女儿走了。庄秀云一脸的愕然,却也只得稀里糊涂跟着她娘一同去了。
杨鸿便一本正经的起身送客。
待杨鸿返回来后,再不像方才那样装死人,只是好笑的问杨雁回:“你怎么不把那个《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给庄大娘和秀云姐讲完?”
杨雁回便呵呵的笑:“她们自己不爱读书也赖不得我啊。”不骗白不骗。
“等回头庄大娘知道上了当,看她不来揍你。竟敢拿着话本小说来唬她!”
杨雁回便道:“我都说了,这事是道听途说,既然如此,便极有可能是别人杜撰的。再说了,故事是书里头的,但写书的人既这么写了,便未必就没有缘由。”
杨鸿无奈道:“你真是回回都有理。”
杨雁回忽又叹道:“唉,话已至此,我也不能再深劝庄大娘了。到底是人家的家事,我已经很狗拿耗子了。若庄大娘还是执意不同意秀云姐和离,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杨鸿正要打趣妹妹几句,忽闻外头传来于妈妈的声音:“少棠来了?是来看我们姑娘的吧?”
兄妹两个忙向院中瞧去,果见影壁后头转出来一个风雅清俊的少年。
季少棠对于妈妈笑道:“还真叫你老说着了。”
杨雁回心下纳罕道,这季少棠怎么来了?赵先生也能由得他来?
便在此时,影壁后忽又转出来一个身材精壮的方脸少年。
于妈妈便看向季少棠身后:“小焦也来了?”
季少棠闻言,忙回身去看,果然看到焦云尚。
焦云尚并未理会于妈妈,只是冲季少棠高声道:“少棠也来了?真是巧啊!有日子不见了哈!我怎么瞧着你越发长得像个娘们儿了?”
这两个人居然撞到一起了?
想起秋吟的话,杨雁回不由额角一阵跳。
偏杨鸿看着妹妹,笑得意味不明:“咱家今儿个真是热闹啊!”
☆、趣闻
焦云尚来时,手上提着两串子油纸包,还单手拎着一个一尺来高的木匣子。油纸包里头尽是各色吃食,有杨雁回喜欢吃的,也有闵氏和杨崎爱吃的。匣子里尽是些女孩儿家喜欢摆弄的小玩意儿。
季少棠只拎着个书袋,除此别无他物,瞧着竟像是空手而来的。跟焦云尚一比,显得十分寒碜。可是,他不比才十五岁就已做了镖师的焦云尚,他手上并没有多余的银钱。
焦云尚看季少棠很不顺眼。
其实以前,焦云尚觉得季少棠人很不错来着。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季少棠才五岁,比他小两岁。
那时候,季少棠常得病,都是些风热风寒的小病。赵先生怕养不活他,就领着儿子来了焦大成的拳房,想让儿子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那么小的小孩子,焦大成都是丢给焦云尚来教的,只是焦云尚也是个黄口小儿,肯定担不起师父的名头,不过是代师传艺罢了。说起来,季少棠还算是他的小师弟。
这个小师弟很听话,虽然年纪小,说话却彬彬有礼,也甚是敬服他。就算焦云尚偶尔戏弄他,故意寻了借口罚他,季少棠也会将他所有的话都照做。不像后来的杨鹤,看他哪里不顺眼,就要去找他老子焦大成告状,害得他吃了很多苦头。
季少棠跟着他学了两年功夫,比杨鹤还多学了一年呢。待身子骨强健了,赵先生便不再让他习武了,只让他专心读书。
再后来,雁回去上了女学,事情便不对劲了。
以往他扎马步时,杨雁回总喜欢围着他转,还吱吱喳喳跟他有的没的说闲话。虽然他不能回话。
他觉得,怎么就有小丫头这么能说呢?一个人都可以说上一个时辰。她一边说着,有时候还会踮起脚伸手摸他光光的脑袋,叫他小和尚。他觉得全天下除了他老子之外,只有她敢这么玩他的秃脑袋了。
也不知怎地了,他就是特别喜欢听杨家这个小丫头片子说话。恨不能白天黑夜都让她在他身边吱吱喳喳。
可是上了女学后,杨雁回再跟他吱吱喳喳说话,时不时就会来几句“少棠哥哥”怎样怎样的。
他心说,混账丫头,除了大哥二哥之外,你只有一个云尚哥,哪里又来个少棠哥哥?
他心里总觉得季少棠是来跟他抢媳妇的!
今日在杨家狭路相逢,焦云尚便更坚定了这个念头。
季少棠和焦云尚不好直接往女子闺房去,便都只在堂屋里坐了。杨鹤出来陪坐,杨鸿只在堂屋露了一下头,便说去叫杨雁回出来,又转身去了。
杨雁回缩在绣床里,看着来喊他出去见客的大哥,苦着脸道:“今儿个这一天怎么过得这样长?又是这个事又是那个事,又是这个人来,又是那个人来的,顶往日十天了。大哥,人家膝盖疼,又乏了,不想出去,只想睡觉休息。”
说着,就拿了薄被过来往头上盖。
他奶奶的!杨雁回只想爆粗口。她如今才几岁呀,十二岁生辰还没过呢!外头那两个半大小子是怎么回事呀,这么小的闺女都不放过!季少棠你个小屁孩,去喜欢十三岁的小姑娘多好,我都十五六的人了。焦云尚你去喜欢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多好,我如今才十一呀!
杨鸿好笑的将她的被子掀开:“你自小就怕疼爱哭,其实膝上的伤没有大碍。人是你招来的,你不出去露个脸也太说不过去了。”
杨雁回看着大哥一副瞧好戏的神色,真想一头磕死在床柱上。她先前怎么会觉得这家伙是个好哥哥的?这家伙是怎么好意思整天板着脸,拿着圣人之言教训杨鹤的?
她的衣衫还是穿得很整齐的,杨鸿根本不待她说同意,已经扳过她双腿,让她两条腿耷拉下来,又蹲下身子帮她穿了鞋,催促她赶紧下床,还说:“今儿个这天太潮闷了,你就别在床上捂痱子了。”
杨雁回无奈,只得磨磨蹭蹭的去了,一副娇娇弱弱的小模样。本来她膝盖就疼。
杨鸿在一边搀着她,一路将她送到了堂屋,表现的十分体贴,生怕她走到半道上就不肯挪动了。
呜呜呜呜,杨雁回觉得自己的心在哭泣。大哥怎么这样?这不应该是杨鹤干的事儿才对吗?果然他们骨子里才是两兄弟!
杨雁回不情不愿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跟两位男客寒暄。
焦云尚先问了她伤势怎样,又教训了杨鹤几句,接着便跟献宝似的,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给杨雁回看,还满心以为她会欢呼雀跃。不想雁回看了这些东西,表现的甚是冷淡。
焦云尚寻思着,杨雁回这是跟她置气呢。上一回,她受了重伤,他却正在走一趟长镖,一去数月,压根不知道这回事。等那日下午回来,家人跟他说及此事,她的伤早已好了。
吃过晚饭后,他便去看戏了。果然,他在那里看到雁回了。他就知道这丫头会去看戏!
可是那天他觉得说不出的怪异,雁回待他客气得很。纵然后来她帮他戴正了发套,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这丫头一定是怪了他了。他寻思着,明儿个需得进京买些小玩意儿哄哄她,反正这趟长镖走下来,他得了好几日的假。
可第二日便有客人点了名要他走镖,还好只要几日的工夫便能回来。
这次回家前,他在京中买了许多平日里她爱吃爱玩的,现下巴巴的带了来献宝。谁料想,这丫头气性还挺大的,硬是能忍着不去多看一眼。
“焦大哥,你刚进门就欺负季师兄,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杨雁回说。
听听,焦云尚心道,小丫头片子竟然还帮着季少棠那小子说话,还管他叫“焦大哥”。这是还在跟他赌气呢!不过季少棠也没讨了便宜,小丫头片子对他也客气得紧。季师兄……这什么鬼称呼?
杨雁回却是心道,怪不得秋吟说焦云尚是个混不吝呢。季少棠不过是长相清秀俊美罢了,他便说人家长得像个娘们儿。须知,村里的半大小子对这个十分在意,生怕被别人取笑他们哪里娘娘腔了或者女气了。
亏得季少棠脾气好,年纪小小却已是一派端方君子风范,不但没和他置气,还客客气气的称呼他一声“师兄”。
对方已经这般客气了,焦云尚还不知收敛,仗着和杨家的人熟络,恨不得将自己当做了这屋里的主人,一直不停的和杨家人寒暄,直将季少棠冷落在一旁。这般做派,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季少棠看着焦云尚将带来的东西堆在杨雁回面前,面上很有些尴尬。
杨雁回看他如此,有些不忍,便同他随意说些别的话:“季师兄,我听说东福书坊的邢栋甫老先生,十分器重你。他家中有不少珍贵藏书,都叫你来抄写。甚至肯叫你带到家里去写。”
季少棠心中放松不少,微微一笑,道:“确有此事。我也不知是哪里合了邢老爷子的眼缘,蒙他如此错爱。”
这下轮到杨鸿额角一阵跳动。想不到妹妹居然贼心不死,这会子就想着跟书坊的人搭上线了。
杨雁回笑道:“我近来十分喜欢读话本小说,尤爱东福书坊的刻本。邢老先生从不会为了牟利,便印刻那等不堪入目的下作话本,也从不行盗版、抄袭之事。他那里流入市面上的话本,往往图文并茂,内容也甚是新鲜有趣,纸张、装订也都是极好的。想来他本人定是个十分风趣,且极有风骨的老先生。”
季少棠笑意更浓:“下回见到邢老爷子,我必将你的话转告他,好叫他知道,这世上自有那慧眼识人的姑娘,虽未曾见过他,不想竟是他的知音。”
杨雁回给他逗得直笑,并道:“那你可千万将我的话带到。说不准,老人家还能赏我几本书看。”
杨鸿在一边几度张口,但瞧着妹妹如此上心,终是没忍心打断她。小姑娘嘛,总是喜欢做做梦的。待她哪天真的提笔写起来,便会知难而退了。算了,就让她先做着那异想天开的美梦吧。
季少棠便从书袋中取出一本书来,递给杨雁回:“这是东福书坊新出的话本,市面上都快抢疯了。邢老爷子送了我一本。我不大看话本,你既喜欢,便送你好了。”
其实他本来是想送杨鹤的。他并不知道,杨雁回如今这么喜欢读话本。
不待杨雁回接过来,杨鹤已一把将那书抢了过来,口中直道:“居然是《西游记》!我早想淘来看了,怎奈一直抢不到。”
杨鸿便沉着脸,轻轻咳嗽了一声。杨鹤百般不情愿的将书又递给了杨雁回。
杨雁回摩挲着手里的书册,甚是惊喜,忙对季少棠道:“这书我早想看了,真是多谢你了。”
季少棠瞧她如此开心,心里竟也好似抹了一层蜜似的甜。
焦云尚不甘心被遗忘在角落里,便清了清嗓子,道:“对了,你们近来可曾听到一件趣闻?”
这话题转的委实有些快。
其实焦云尚也不想这么突兀。但什么书坊、话本的,他不懂,他只爱听人说书,不爱自己读书。雁回素来喜欢听些趣闻,他常走远门,知道的趣闻多,这个他拿手。
杨鸿也觉得不好总将他撂在一边,便很给面子的接过话头,问道:“什么趣闻?”
焦云尚便眉飞色舞道:“先说个离咱们近的吧。你们可知道,昨儿个詹家拳馆被一个姓俞的小子踢了场子?”
杨鹤一听,立刻来劲儿了:“昨儿个听于妈妈提了一下,但她也没说全。到底怎么回事?”
焦云尚便道:“说是詹家拳馆的弟子欺负了育婴堂的孩子。他们上午才打了育婴堂的孤儿,到了吃晌午饭的时辰,育婴堂的人便去找詹家拳馆的晦气去了。这次詹家拳馆的人,出丑可出大发了。”
杨鹤便问:“怎么个出丑法呢?你别总故意吊人胃口。”
焦云尚便道:“育婴堂打头的那个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甚是嚣张,只说是来比武切磋的,不会真伤了詹家拳馆的弟子。还说,若是詹家拳馆的人输了,就要给育婴堂的孩子道歉,以后也不得再欺负他们。若是詹家拳馆的人怕了,不敢应战,也要赔礼道歉,以后不得再欺负育婴堂的孩子。当时詹世淳不在,他的大弟子觉得那少年不知好歹,决定给人家点教训,于是自作主张一口应了下来。”
接着,焦云尚便绘声绘色讲了起来,仿佛他当时在现场看着似的。说那大弟子先派一个学艺两年的九岁孩子上去讨教,对方说不愿以大欺小。于是,詹世淳的大弟子又派了个年纪相当的师弟上去讨教。结果被人家三两下就撂倒了。
这下一众弟子摩拳擦掌,几个学艺时间长的轮番上去讨教,结果竟然全都输了。大弟子眼见詹家拳馆丢脸丢大发了,便自己上去和人家过招,没想到又败在那少年手里了。
这时候詹世淳才来了,问明白情况后,知晓弟子们背着自己欺凌弱小,气得当着育婴堂一众孩子的面,将那几个闹事的弟子好一通教训。打完之后,还亲自带着几个弟子去育婴堂向张老先生赔礼道歉。
焦云尚听人说书听多了,还是学了几分口才的。将那少年的种种风姿神采,讲得栩栩如生,说他身手如何了得,跟人动起手来,出手如电,横扫如风,轻松便将对手撂倒在地,别人狼狈不堪,他自己从头到尾却都好整以暇,神气活现,一根头发丝也没伤了。最后,他还一脚踩在那大弟子身上,逼着他说,以后都不敢再纵容师弟们欺凌弱小了。
末了,焦云尚还道:“才不过一天多的工夫,这事在京郊地面上都传遍了。京中同行里也都知道了。大家有说是詹世淳大度的,有说是詹世淳也怕和那少年交手,万一输了,那老脸就没地儿放了,只能故作大方。”
杨鹤闻言,唯有惊叹。
杨鸿和季少棠也颇觉不可思议。
季少棠深知习武之苦,也晓得詹世淳大弟子的厉害。就他所知的,除了焦大成和詹世淳,这直隶省地面上,若要再找个能制住他的人,只怕也难。便是焦云尚,因只有十五岁,比詹世淳的大弟子小了十来岁,少练了许多年拳脚功夫,恐也不是对手。
焦云尚所言,必有夸张。那少年不至于一根头发丝也没伤着,但一人独挑詹家拳馆还胜了人家,想来确是真的。
如此身手,非一般武师能教授得出来,那少年自己定然也有极佳的天赋,且还要勤学苦练,不可有一日懈怠,方有可能练出这等功夫。
杨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