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师爷也巴不得案子如今落幕,便抱拳道:“史公子果然心胸豁达。”
史千山回礼道:“好说好说。我一介草民,两袖清风,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送走史千山,顾射等人从隔壁走过来。
陶墨从椅子上起身,露出后面那个被老陶一指穿过的墙洞。
金师爷道:“史千山滴水不漏,摆明不想趟这浑水。”
顾小甲冷哼道:“若是不想趟,又何必扯九皇子下水?我看他根本就是想借刀杀人,坐山观虎斗。”
金师爷道:“我倒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顾小甲瞪着他道:“史太师的侄子你也敢信?”史太师与顾相素来不和,因此在顾小甲心目中,史千山纵然不是罪大恶极,也是将要罪大恶极之人。
金师爷道:“九皇子身份何等尊贵?我们对付一个黄广德都如此吃力,何况是皇子,又怎么可能做出蚍蜉撼树之举?”
顾小甲道:“他真有这么好心?”
金师爷道:“说与不说对他都无坏处,何必不说?”
顾小甲撇撇嘴。
金师爷看向顾射道:“顾公子以为呢?”
顾射道:“可以结案了。”
金师爷笑道:“也是。武氏夫妇吃得虽然不多,但总不能一直养在牢中。”
老陶突然问陶墨道:“少爷准备何日启程?”
顾小甲皱眉道:“启程?去哪里?”
不知是否错觉,老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拐骗自家夫人的骗子。他干咳一声道:“再过几天就是清明,少爷想给去为老爷扫墓。”
顾小甲看向顾射。
顾射道:“去何处扫墓?”
“五魏山。”
顾射对陶墨道:“我与你同去。”
从老陶说要去扫墓起,陶墨便眼巴巴地看着顾射,闻言脸上立马笑开了花,连连点头。
顾射道:“多带些衣物,我们顺道去京城。”
陶墨面色一紧。
老陶忙道:“这是自然。既然成了亲,自然应该去京城拜见顾相大人。”说是这么说,老陶心里却不免担心。天下父母心,有谁能够坦然接受一个男媳妇?何况顾环坤是当今文官之首,而顾射是独子,光是想想,他便觉得前途暗淡无光。
顾射看出陶墨的不安,轻声道:“你不是要告黄广德?”
老陶道:“顾公子是说……”
顾射道:“既然要告倒他,自然要进京城。”
老陶道:“只是不知顾相爷到时候会不会……”他目光扫向陶墨。
顾射道:“他是他,我是我。”
老陶看他提起父亲语气冷硬,不由一怔。
陶墨起身走到他身边,无声地拉拉他的衣袖。
顾射转头看他。
陶墨道:“其实,我只要能与你在一起便好。即使隐瞒我们之间的婚事也无所谓。”
老陶对金师爷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最后走的郝果子还顺手将门带上。
顾射道:“我与我父亲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陶墨讶异地看着他。
顾射淡淡道:“黄广德的案子不需要靠他,我一样能帮你。你不必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陶墨急了。
顾射道:“你也不必担心我父亲会为难你。事实上,我是否成亲,他根本不关心。正如,我也不关心他是否会同意我成亲。”
陶墨想不到他们父子关系竟然差到这等地步。
顾射沉默了会儿,站起身道:“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便启程吧。”
陶墨望着他冷漠的侧脸,不知如何安慰起,只能用手轻轻地搭住他的手臂,随即他感到一股大力将他拖了过去,紧紧抱住。
“弦之?”
“到了京城,我带你去见母亲。”依旧是平淡如水的声音。
“嗯。”陶墨抬手反抱住他。
地方官非调动不得擅离职守,陶墨离开必须向覃城知府请示。老陶当夜带着顾射的亲笔信函连夜赶往覃城。纵然马不停蹄,一来一回也耗了不少时间。等老陶带着覃城知府批假的公文回到谈阳,已是第二天正午。
众人用过午膳,便正式启程。
陶墨依旧将谈阳事务交于崔炯。
崔炯知道顾射身份,又知顾射与陶墨关系非同一般,哪里还敢有别的心思,连连答应。县衙中有金师爷坐镇,崔炯纵然想玩花样,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因此陶墨十分放心,只是一再叮嘱金师爷,但有风吹草动,便给他去信。
如此交代一番,至申时,马车才缓缓离开县衙。
113、安居乐业(五) 。。。
五魏山与有“万鬼山”之称的云林山相仿,山上都是坟头。
老陶在山下买了香蜡纸钱、祭品和一把小镰刀,在前面领路。陶墨与顾射走在中间,顾小甲与郝果子最后。
由于他们迟来两日,清明已过,上山的人不多。虽是满山的坟墓,但空气着实不错。
顾小甲见郝果子深深地吸了两口,鄙视道:“都是阴气,吸多了小心鬼上身。”
“呸呸呸。”郝果子用眼睛狠狠地剐了他一眼道,“谁的阴气有你阴阳怪气的厉害?”
顾小甲道:“谁让你今天早上偷吃我的肉包!”
“明明是你自己吃得慢,关我什么事?”
“好了!”走在前面的老陶终于忍不住转头道,“莫要打搅山上先人的清静!”
顾小甲和郝果子互瞪了一眼,不吭声了。
行至半山腰,老陶突然缓了脚步,拨开杂草,抬手攀岩。其实以他的武功,这点距离使用轻功就能跃上去,只是陶墨顾射他们个个不懂武功,他须先做个示范。
顾小甲看得脸都绿了,“还要爬?”
陶墨担忧地看了顾射一眼,道:“老陶怕黄广德找我爹麻烦,扰得他死后也不清静,所以将他葬在陡坡上。那里容人之地很小,你们留在这里吧,我与郝果子上去便可。”
顾射单手拦住想要上前的郝果子,“岂有过门不入之理?”
顾小甲突然往老陶走过的地方一扑,四肢并用地往上攀爬。
陶墨、郝果子:“……”
撕拉。
他的衣服被勾破一处。顾小甲狼狈地扯回衣服,哼哼唧唧道:“郝果子能的我也能。”
陶墨回头看郝果子。
郝果子偷笑不已。
陶墨摇摇头,跟在顾小甲身上慢慢地往上走。
顾射跟在他的身后,动作缓慢,但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郝果子走在最后。
草深路陡。
到墓前,除老陶之外,几人都有几分狼狈不堪。
连顾射的外袍也被割破了几道口子。
老陶将香炉、祭品一一摆好,又将香点好,交给陶墨。
陶墨接过香,也不顾地上碎石尖利,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对着墓碑连磕三个响头,“爹,我当上谈阳县的县令了,还处理了几桩案子。如今才知目不识丁之苦,不通文墨,不知典律,连公文都要师爷帮着念……爹,老陶已经搜集了很多黄广德罪证,希望爹在天之灵,能够庇佑我们能早日将他绳之以法。”他手臂轻轻颤抖着,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缓缓站起来。
顾射抬手帮他拿掉额前的杂草。
陶墨抓着顾射的胳膊,对着墓碑微笑道:“爹,这是顾射顾弦之,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我,我和他成了亲……”他声音渐轻,顿了顿,又开口道,“他教我识文断字,虽然晚了些,但好过一辈子不识字。”
顾射从老陶手中接过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在香炉上,又跪下磕了个头。“我会照顾他的。”他双目直视墓碑,坚定地承诺。
陶墨侧头拭泪。
顾小甲与郝果子轮流上了香。
老陶烧纸钱。
火光照着冰冷的墓碑,竟让墓碑生出一层暖意来。
下山回客栈。
陶墨、顾射都累得径自回房洗漱歇息。
老陶替他们张罗完才回房,一进门就看到魔教分坛坛主站在房中等他。
“出了何事?”老陶皱眉问。
坛主道:“黄广德两日前派人送了一车子东西进京。”
老陶挑眉道:“你可知是何物?”
坛主道:“还不知,他们派人了很多人护卫,极为重视。看车轮印,这东西可沉得很。”
老陶道:“两日前是清明,清明送东西上京?可不知道赶着找死。”
坛主道:“是否要属下将东西劫过来?”
老陶道:“他们带着一车的东西想必走不快。你将他们如何走,途径何处一一告诉我,我亲自去追。”
坛主讶异道:“可是陶公子与顾公子他们并不会武功。”
老陶道:“你们派人在暗中跟随便是。”
坛主道:“卢长老放心,属下一定竭力保护陶公子与顾公子!”
老陶点点头,心却飘到那一车货物上去了。
这个节骨眼上送东西去京城其意如何……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老陶素来雷厉风行,说做便做,当下也不沐浴了,直接收拾行李与陶墨顾射交代一声启程。
陶墨顾射等人累得够呛正犯困,但听了老陶的话之后,又睡不着了。
郝果子道:“黄广德会不会知道东窗事发,所以准备大礼巴结去了?”
顾小甲道:“这还用问,摆明着的。他陷害史千山在前,刺杀我家公子在后,想要翻身?难咯。”
郝果子道:“可是史千山不是说他与九皇子交好?”
顾小甲道:“与九皇子交好又如何?难道九皇子还愿意为了他得罪我家老爷与史太师不成?要知道皇上至今还未定下太子人选,九皇子受宠归受宠的,但能不能登上九五至尊的……”
“放肆。”顾射淡然喝止。
顾小甲一缩头,不敢说了。
郝果子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不由看了他好几眼。
陶墨担忧道:“老陶会不会有危险?”
顾射道:“他既敢只身前往,定然有所依仗,不必担心。”
郝果子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照原定行程前进便是。”顾射道,“若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与老陶会合。”他见陶墨突然坐起来,反手抓住他,“就算赶路也不必急于一时。若在路上累得病了,反误行程。”
陶墨挠了挠耳朵,道:“我太莽撞了。”
郝果子戏谑道:“有顾公子在,少爷再莽撞些也是无妨的。”
在这点上,顾小甲与他的看法倒是不谋而合,两人半真半假地说笑起来。
陶墨放心之后,倦意袭来,脑袋不停朝顾射肩膀凑去,才识趣地出门。
他们走后,顾射将陶墨轻轻按倒在床上。
陶墨着实困了,只是晃了晃脑袋,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躺在一望无垠的江面上,水波温柔,包容着他轻轻摇晃。
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他睁开眼睛便看到顾射近在咫尺的嘴唇。
以面相看,顾射的双唇稍嫌薄厉,与人以难以亲近之感。但陶墨看着,却觉得薄得异常诱人,看着看着,便叫人生出不由自主想亲上去的冲动。
他偷偷瞄了顾射一眼,见他还在熟睡,胆子顿时打了点,偷偷将脸凑过去了一点。
大约太紧张了,他凑是凑过去了,但凑过去的不是唇,而是鼻子。
鼻尖凑近双唇之内,陶墨骇然,正要让开,就感到鼻尖一湿,竟是顾射舔了他一下。
“我,我……”他怔怔地看着已然睁开眼睛的顾射,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顾射道:“下次要对准一点。”
“……”
陶墨把整个头埋进了被子里!
从出房门起,陶墨的脸就一直藏在胸前。
吃饭如是,出门如是,上马车依然如是。
郝果子忍不住问原因,却被支支吾吾地搪塞了过去。
顾小甲道:“你说,夫人他是不是落枕了?”
郝果子道:“你落枕是低着头落的?”
顾小甲道:“这可难说,每人睡相不同。”他说完,两人的视线突然诡异地朝顾射移去。
顾射迈上马车,泰然一挥手道:“启程。”
顾小甲道:“……是。”看来,还是要从夫人身上下手。
114、安居乐业(六) 。。。
车厢里有悉悉索索声。
顾小甲头慢慢后仰,靠着车厢聆听。
过了会儿,只听顾射道:“今日学论语。”
“是。”陶墨老老实实地答应。
“……”顾小甲无趣地缩回头。
原本以为即使学论语,也学不了多久,谁知竟然真的一路学到了京城。
顾小甲和郝果子也从刚开始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的头昏脑胀到最后对陶墨五体投地。陶墨竟然最多只听两遍便全记住了,尽管只记其字不得其意,但也能开口唬唬人。
若不是路程太短,只怕陶墨真的能将四书五经全记下来。
京城街道繁华依旧。
听着熟悉的吆喝声,顾小甲眼眶微湿,“终于回来了。”
郝果子道:“你离开京城有多少年了?”
顾小甲掰着手指算了算,“大约十几年了吧。”
郝果子惊讶道:“顾公子这么早就离家了?”
顾小甲道:“公子被老爷送去优林书院就读,我就一起跟了去。”
“优林书院啊。”郝果子语气里满是艳羡。
顾小甲驾着马车往偏僻巷子里走,最后停在一家旗杆歪斜、门窗残旧的客栈门口。
郝果子瞪眼道:“你不会想说,我们今晚住在这里吧?”
顾小甲道:“不是今晚,是今晚明晚后晚……只要在京城,我们都住在这里。”
郝果子道:“顾公子不是顾相爷的公子吗?”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相府不住,非要住在这样一家破旧的客栈里?
顾小甲正要开口,就见顾射与陶墨从车上下来,立刻闭了嘴巴,只冲郝果子眨了眨眼睛。
郝果子一头雾水。
顾射道:“这是我娘以前常来的客栈。”
陶墨道:“这家客栈一定开了很久。”
顾小甲和郝果子都暗暗佩服陶墨。这样一家客栈还能找出一条不算缺点的形容来,实在不容易。
顾射道:“我娘以前每次带我来,都会数落这家客栈的老板。”
“哈哈哈。她说,破成这样还不修,迟早压死自己!”客栈老板笑嘻嘻地从客栈里走出来,肥头大耳的模样十分讨人欢喜,“顾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顾射见礼,“朱老板。”
朱老板道:“没想到一别数年,我老了,你却俊了。”他说着,便迎他们进客栈,顾小甲自发地将马车停去客栈后院。
顾射道:“最近生意可好?”
朱老板自嘲道:“不过这么大点的地方,若真有客人,藏也藏不住。”
顾射道:“何不修缮修缮?”
朱老板道:“若是修缮了,就不是原来的宁宁客栈了。”
听到宁宁客栈四个字,顾射的面色闪过一丝怀念。
朱老板道:“言归正传,你此次回来京城怕不只是回来看看吧。”
顾射道:“我想请外公帮我递一张御状。”
朱老板吓了一跳,“你惹了谁?不不不,谁惹了你?”
顾射道:“黄广德。”
朱老板皱眉道:“他?他虽然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但做事极有分寸,哪里惹到了你?”他知道顾射为人,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顾射道:“他杀了我的岳父,陷害我的夫人,又在婚宴上行刺我。”
朱老板听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幸亏他的眼眶不大,却很牢靠,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成亲了?”
顾射颔首。
“不知夫人是哪一……”他看到顾射将陶墨轻轻往前推了一把,原本想说的话就悉数得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