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不必担心,先进去看看。”顾默默回头笑笑,背着布袋进了藏雅轩。
这里的画作果然和别处比要好上那么一些,布局技巧更讲究一点,有些笔触里还带些灵性意蕴。
小二见顾默默似乎很感兴趣的赏鉴,不由有些诧异:难道这位村妇竟然是懂画的?
“不知这位小娘子喜欢什么?”不管怎样有客人驻足观赏,小二就尽职的笑问。
顾默默微微屈膝说道:“小妇人有几幅花鸟想要出手,不知这里那位主事?”
小二避开顾默默的礼,抱拳笑着说:“原是这样,小娘子且随我来。”
小二带着顾默默和陈明德往后院而来,他一边带路,一边回头笑语:“两位可是来巧了,刚好我们东家也在。”
顾默默笑着点头附和,不过几步路就到了后院一处安静的房子。
“东家、掌柜的、店里来了两位送画人。”小二在屋外朗声禀告。
“请进来。”屋里传来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
顾默默和陈明德进了屋子,便碰到正从书桌后起身的东家,和已经从桌旁站起身的掌柜的。
藏雅轩的东家姓吴三十余岁,身形偏瘦白面轻须,正是当下文人的标准样子。掌柜的也是吴姓,和东家是快出五服的本家,年纪四十余岁体态微胖,一团和气的样子。
几个人相互介绍分宾主坐下,顾默默站在一旁。她从布袋里拿出画作,请两位行家一一鉴赏定价。
这么几日顾默默不过作了五幅,分别是《事事如意》《事事大吉》《连年有余》《牡丹富贵》《子孙绵延》。
一张张看过来,吴东家和吴掌柜相视一眼,不由得仔细端详眼前的村妇:头发梳了包髻不见簪环,上身琥珀色镶深红色衣领的素面绵襦,腰系曙红色撒橘黄小花的绵裙,一根艳红的绦子,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
只是面色蜡黄消瘦,虽然穿着绵襦群却依然可见腰肢纤细。不过吴东家觉得,此女要是丰盈白净些,当是一个十分姿色的女子。只是不知为何虽然衣着周正,人却像是糟了些许饥荒。
吴姓两人看出彼此的疑惑,却没有多问,只是把眼光又放回画作上。
事事如意图:一支下垂的枝条,繁繁简简的柿子,肥厚的叶。构图自然不显匠心,枝干于细腻中见遒劲,柿子饱满中见圆润,柿叶浓淡间见疏朗。虽然只是斗方,却难在‘意趣’二字。
学画一途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不难者只要下了功夫,总能学的形似;不易者纵能形似却难得神似意趣。
这几幅画作《事事大吉》妙在条幅下仰头斜视的公鸡,它警惕的注视着柿叶上的蚱蜢,两只翅膀贴着,低俯的身子微张,似乎只要蚱蜢一动,它便要飞跃而起扑过去。
《连年有余》莲叶莲花姿态舒展着色清雅,莲下鲤鱼似乎随时可以摆尾而去。
《牡丹富贵》则是重彩写意:着色富丽堂皇,深红、明紫、浅粉、金黄,深绿、嫩绿,两只蝴蝶翩然其上。工写相间虚实结合,以墨助色以色助墨。情景交融中似乎微风拂过,满幅的花瓣枝叶微微舒展,两蝴蝶一只似乎被吹得有些歪斜,一只则奋翅向前。恰似‘微风已送甜馥香,浓艳引蝶满庭芳’。
《子孙绵延》则是一篮葡萄,和篮子旁几个散落的石榴。葡萄饱满莹润似乎汁水丰沛,石榴则颜色鲜艳引人口水。
吴东家搭在桌上的手指,不由轻点桌面。几幅画画法、着色、立意皆不相同,虽然只是尺寸不大中幅,也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但是难得在都有意趣风骨。
“不知牛家娘子是想装裱了,让小店代卖,还是直接卖断给本店?”吴掌柜的笑眯眯的问道。
“卖断。”
吴掌柜听了回头看向吴东家。这样的画作虽然算是中上品,他也不是不能给定价,但是他跟着吴东家多年,知道他是真的懂画爱画之人,而这几幅里的生趣,意趣明显是他所喜爱的。因此吴掌柜决定看东家能给什么价位。
第16章 挣钱
吴东家沉吟了一下向顾默默说道:“这几幅画并没有装裱,将来还需费工费时。全部卖断五两银子如何?”
顾默默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古时候的画作,竟然比现代的更好卖更值钱。这几幅画她原本只想卖个三、四两银子,想不到人家开口就是五两。
其实再一想也就明白了,这个时候基本好点的人家,都会买几幅回去装点屋子。更何况这个时代的人都是毛笔书写,自古书画不分家,懂画的人自然就比后世多,愿意买的也多。想想后世基本都是收藏为主,书画市场日益零落,顾默默不由苦笑。
吴东家却会错了顾默默的意思,他笑着说:“若是牛家小娘子觉得少,六两如何?这个价位在宝鸡已经不低了。”
顾默默收拾好心情,微微屈膝笑道:“就依吴东家的意思。”
陈明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藏雅轩的,他的心思震惊到轻飘飘:几天功夫,大壮媳妇就挣了六两银子!他默默的赶着牛车,送顾默默去采买东西。
鸡鸭鱼肉葱姜油盐,调料一样不少。木器店里买了大澡桶,布店里买了好几块布料。还去首饰店,给蛋蛋买了小银镯子和几(纸)匣子绢花、绒花。见到卖小儿玩意的货郎,什么扳不倒儿、布老虎、小鼓、小铙、风车、桃核雕的十二属相,眼睛眨都不眨的买了一堆。临了出宝鸡前,又去糕饼店买了十几(纸)匣子糕饼。
陈明德叹口气,顾默默有这样的本事,将来只要大壮能回来就算是残了,顾默默也养的起。唉~也不知道大壮什么时候能回来。
牛车在土路上咯吱咯吱的响,田野里是准备过冬的小麦,因为天冷变成了深绿色,一望无际的紧紧贴着大地。
陈明德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大壮媳妇那里来的这好本事?”
顾默默正颠的难受,想着要不要下来跟着牛车走一段。听到大舅的问话,却让她不由想起原来的记忆。记忆里庭院朗阔楼台精致,春水绿树红柱青瓦,还有一个温和明润的青年——顾青云。那就是原来喜欢过的人了,他总是笑容浅浅情意绵绵的看着顾默默。
顾默默叹口气苦笑着:“原来是大户人家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自幼服侍主子跟着一起学的画画。”
“那……”看样子是得宠的,怎么会被发卖?既发卖了又还能自己挑买家?……陈明德不知道该怎么问,就听到顾默默说:
“过去的事情,外甥媳妇不想再提了,昨日种种昨日死吧。”
陈明德想想顾默默才来时候的样子,再想想这几年她过的日子,叹了口气:昨日之事昨日死吧。他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买了澡桶,冬天烧炕也费柴的很,家里柴火还够用不?”
“能到明春。”
“到了明春,从大舅家再给你拉些。等到夏收秋收,收了租子就有了。”
……
两个人坐在晃悠的牛车上,闲话些家常,却不知张腊梅在家里焦头烂额。蛋蛋不是个会哭闹的孩子,为什么还让张腊梅急等顾默默回来呢?这事得从顾默默和陈明德走了说起。
蛋蛋在大妗婆的怀里,看着大舅爷赶着牛车出门。他伸出一支短短的小胳膊,用食指指向院门。
张腊梅犹豫了一会,也心疼他第一次离开娘,就抱着他到门外。两个人目送牛车慢慢的出了村子越走越远。等回到院里,蛋蛋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向灶房。
“蛋蛋不是吃饱的?怎么又饿了?”张腊梅摸了摸他的小肚子,还是饱饱的。
蛋蛋忧伤的看了大妗婆一眼,执拗的指着灶房。
小小人儿竟然也会忧伤,张腊梅哭笑不得,但不得不承认蛋蛋的小表情,让人很怜惜。算了,小孩长个子本来就饿的快。张腊梅一边说服自己,一边抱着蛋蛋进了灶房。
“大妗婆给蛋蛋蒸蛋羹好不好?”张腊梅一边问,一边把孩子放到锅洞旁的小板凳上。
蛋蛋乖乖的点点头。
毕竟刚吃过早饭,张腊梅也不敢做得太多,怕吃撑了孩子。几把火一个鸡蛋,不一会一小碗嫩黄的鸡蛋羹就蒸好了。切点葱花淋点香油,看的人食指大开。
臭蛋坐在灶下的小板凳上,由着大妗婆一口一口喂完。等到吃完张腊梅收拾好锅灶,蛋蛋就拉住她的手指,摇摇晃晃的往大门口去。
门外是空荡荡的村路,还有麦秸垛下,三三两两窝着晒太阳的闲汉。天上没有风,路边光秃秃的树枝一动不动,偶尔几个毛茸茸圆乎乎的麻雀,静悄悄的在枝头跳跃。
“外边冷,蛋蛋跟大妗婆回家好不好?”张腊梅以为臭蛋想要出去玩,就弯腰和他商量。
蛋蛋仰起脖子,黑黑的眼睛看了看大妗婆,牵着她的手指没动,只是静静的看着出村的路口。
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张腊梅也是无奈。她接着商量:“要不大妗婆带你去狗子家玩?”
蛋蛋这次连张腊梅看都没看,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出村的路口。路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抬起头疑惑的看向张腊梅。
臭蛋眼里的疑惑太明显,张腊梅被看的也是满心不解,她转头去看路口:什么也没有嘛!就在这时村口边周家的后生,牵着毛驴出村去了。
张腊梅讶然,她弯下腰试着问道:“蛋蛋是等你娘回来?”
蛋蛋点点头,空余的一只小手,摸了摸饱饱的小肚子。张腊梅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蛋蛋觉得刚才吃的是后晌饭,吃完了你娘就回来了?”
蛋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乖乖的点头,然后他看看村口,回头仰起脖子,疑惑的看向大妗婆,还不忘摸摸小肚子。
张腊梅第一次,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心意想通:蛋蛋的意思是,我都吃过后晌饭了,吃得饱饱的,娘怎么还不回来?
她忍不住笑起来,抱起蛋蛋‘叭’亲了一口说:“到了后晌吃的饭才是后晌饭,不是早晌饭过了再吃一次就是后晌饭。”
蛋蛋听了以后,整个人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连正中都没走到,蛋蛋默默的垂下头。
蛋蛋一瞬间就变成霜打的小茄子,张腊梅只觉得好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家伙这么有意思。
婆孙两个回到房子,张腊梅给蛋蛋脱了鞋让他坐在被窝里,自己则坐在炕上纺线。蛋蛋真的很安静,张腊梅一边咯吱咯吱的摇着纺车,一边看他。发现他一直安静的坐着,静静的瞅着门帘的帘脚。
门帘的帘脚缝隙,透进来一缕缕金色的阳光,仔细看会发现那光柱里,有许多轻轻曼舞的灰尘。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桐树伫立着。不知谁家的猫,悄无声息的跃过墙头。许久一只母鸡从后院迟疑的踱出来,不知在院子里叼到什么,忽然‘咯咯’两声。
屋里是张腊梅摇着纺车的声音‘咯吱、咯吱’悠长而又韵味。蛋蛋的上眼皮慢慢的耷拉下来,他使劲挣开眼睛,不过一会眼皮又耷拉下来。小脑袋一点点的歪过去,蛋蛋拥着厚厚的棉被坐着睡着了。
张腊梅嘴角含笑停下纺车,她轻轻地揭开被子,想把蛋蛋放好睡觉。,可是她刚挨到蛋蛋,蛋蛋就惊醒了。
“蛋蛋乖~躺着睡啊~”张腊梅声音低柔的一边说,一边把蛋蛋放到。但是等她坐回纺车那里,却发现蛋蛋自己坐起来,重新看帘脚缝隙的光柱。她笑着摇摇头,接着纺线。
几次三番蛋蛋明明瞌睡的不行,却就是不肯躺下谁。最后张腊梅只能由着他坐着睡,蛋蛋穿的厚,又拥着厚厚的棉被,坐在热炕上即便睡着也不会冷到。
蛋蛋斜靠着拥围自己的被子,睡了一小觉。醒来后眼神迷蒙的看看周围,没发现顾默默的身影忽然惊醒过来,他重新坐端正盯着帘脚。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过了一会,时间的长短要看人的心情,和是不是忙碌。
蛋蛋盯着帘脚看啊看啊,忽然他眼睛亮了。有些笨拙的推开被子,小屁股往后挪,小身体往前扑。蛋蛋扑成爬着的样子,再撅起小屁股颤悠悠的站起来,扶着墙走到张腊梅身边,扯扯她的衣服,小手指向灶房的位置。
张腊梅停下纺车松松肩膀,顺着蛋蛋的手指看过去笑道:“是该做后晌饭了,蛋蛋饿了?”
蛋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用黑亮的眼睛看向张腊梅。
“你这孩子,总不能一直盯着帘脚,就是看到时候做后晌饭没吧。”双腿盘的时间有点长,张腊梅有些僵硬的松腿起身,还不忘逗蛋蛋。
蛋蛋睁着黑亮的眼睛认真的点头,到了后晌吃了后晌饭娘就回来了。
第17章 挣钱
张腊梅带着蛋蛋做好后晌饭,原本是想等陈明德和顾默默回来一起吃。可是蛋蛋一直指着锅,这回张腊梅倒是明白蛋蛋的小心思:这顿吃了就是吃了后晌饭,吃完他娘就该回来了。
她不知道怎么能跟个孩子说清:不是吃了后晌饭,他娘就能回来。而是吃了后晌饭,他娘就该回来了,但是该回来不是回来啊。
蛋蛋扯扯大妗婆的裙角,静静的看着她,一根小小的食指,一动不动的指向锅。
也罢~张腊梅叹口气,反正看时间他们也该回来,自己慢慢喂蛋蛋,说不准正喂着他们就回来了呢。
张腊梅下好蛋蛋一人分的面,调上浇头然后婆孙两个都坐在,灶下的小板凳上。一个张着粉嫩的小嘴巴嗷嗷待哺,一个用筷子夹面,慢悠悠的吹凉喂。
张腊梅一是怕烫到蛋蛋,二是怕蛋蛋吃完就要去找他娘,因此喂的很慢。蛋蛋盯着大妗婆的筷子,慢慢从碗里到她嘴边然后慢慢吹吹。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只要筷子到了他面前,就立刻吃掉。
终于吃完饭,蛋蛋眼睛亮晶晶的。他任由大妗婆帮他擦好嘴后,就牵着她的手指摇摇晃晃的走到院门。
张腊梅无奈的跟着,实在不知道一会看不到顾默默,要怎么跟蛋蛋解释。
蛋蛋眼睛里带着明亮的期盼,拉着大妗婆走出院门看向村口。村口……空荡荡的……蛋蛋有些不明白:娘呢?他看了看太阳,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娘呢?
蛋蛋有些惊慌的看向大妗婆:娘呢?张腊梅抱起蛋蛋安慰道:“也许是你娘有什么事耽误了,过一会就回来了。”说完就抱着蛋蛋回屋。
蛋蛋拼命的侧着身子向院门伸展,一支胳膊使劲的指向门外。张腊梅却不肯呆在院门口:“蛋蛋乖啊,再过一会你娘就回来了,蛋蛋却恍如未闻的指着院门。
进了屋张腊梅帮蛋蛋脱了鞋,把他放在炕上,按下他的小胳膊安慰道:“蛋蛋听话啊~你娘一会就回来了。”
蛋蛋黑黑的眼睛里,有越来越多的惊惶不安,他重新伸出胳膊直指院门。
“蛋蛋不怕啊~娘很快就会回来了。”张腊梅一边哄,一边把蛋蛋抱到炕里边,免得他从炕沿掉下去。
可是张腊梅刚放手,蛋蛋就晃悠悠的爬起来,重新往炕沿走。张腊梅连着逮回来几次,蛋蛋都不肯放弃,最后她都给气笑了:“好好,你个小短腿看你能跑那里去。”她索性坐在炕里边,看着蛋蛋走到炕沿能怎么办。
蛋蛋走到炕沿,小心的往下看了看:好高啊,他有点害怕的回头看大妗婆。
张腊梅笑吟吟的说:“你个小倔驴,没法子了吧~”
蛋蛋看出大妗婆是不会帮他的,他又回过头看炕下,还是很高。蛋蛋抿抿唇,小心的向前迈出一步。
“天啊!”张腊梅惊叫着往前一扑,一只胳膊抓到了差点栽倒炕下的蛋蛋。她惊魂未定的把蛋蛋拽上来,抱进怀里“我的小乖乖,你是要吓死大妗婆啊!”
张腊梅不住的庆幸:幸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