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不是在折腾他们,而是在告诉他们,什么叫节俭。”
白言蹊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被弄脏弄皱弄破的宣纸,问算科堂的监生,“你们知道这一张纸多贵吗?”
她手指住地上打翻的砚台,再问,“你们知道大乾王朝有多少读书人根本买不起笔墨纸砚,练字都只能在沙土上用树枝写吗?”
“你们知道有多少天资聪颖的英才因为买不起书而辜负了老天赐下的天赋吗?你们是国子监的监生,你们今日之所作所为,完全是在为国子监蒙羞!国子监是天下英才汇聚之地,怎容得这般无脑之人在国子监中上蹿下跳,将国子监弄得乌烟瘴气!”
白言蹊没有察觉到,算科堂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站了一位老者,那老者起先听白言蹊说话时,眉头一直都皱着,如今那眉头却已经渐渐松开了,眸中隐隐有欣赏难以自制地流露出来。
打架被抓的算科堂监生在被守夜军围住国子监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懵掉了,后来皇帝身边的亲信曹公公都来了,这更让他们忐忑不安,至于后来白言蹊同太医院的人进来……那些个国子监监生虽然不知道白言蹊是什么身份,但是看曹公公对白言蹊的态度,心中那七上八下的十五头小鹿都已经被活活吓死了。
被白言蹊毫不客气地怼了一通之后,总算有胆肥的人站了出来,正是刑部尚书司达通家的掌上明珠司刑珍。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既然都知道新式算学好,为何我们还要学传统算学?这不是浪费时间吗?道理越辩越明,我们何错之有?就算有错,那也是我们算学之人的事情,与你何干?”
白言蹊哂笑,“与我何干?我是算科博士白言蹊,你说与我何干?”
凡是参加争斗的算学监生,有一个算一个,此刻全都当场懵逼了。他们为了新式算学和传统算学孰高孰低而争辩不修,没想到竟然将原主给炸出来了?
司刑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住,目光飞快的扫过周围,拔腿就往外面跑,看得其他监生目瞪口呆。
啊喂,司家老姐姐,之前打架的时候就数你最凶残狠辣不要命,喊绝不后退的时候也数你嗓门高,怎么现在跑路的时候也数你跑得快了?你这完全就是在丢刑部侍郎司达通大人的脸啊!
未多时,司刑珍捧着三本被翻皱用旧的书跑了进来,抹了一把生了一大块淤青的脸,她无比虔诚地凑到白言蹊身旁,眼巴巴地问,“白博士,你能给我扣个戳吗?”
白言蹊:“……”低头看司刑珍捧在手中的那三本书,赫然正是徽州书院墨染斋出品的《新式算学》上中下三册。
“抱歉,我没带印章。”对于自己的小迷妹,白言蹊脸上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轻柔了许多。
司刑珍挠头,“这样啊……那你能给我签个名不?我真的超喜欢你编写的这三本书,我已经自修了《新式算学》上册,收益颇丰!虽然还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但我相信只要肯费工夫进去,一定能够学明白!”
白言蹊无奈摊手,“可是我也没有带笔墨。”
司刑珍的脸上写满了惋惜,语气中有着与她的形象完全不搭的撒娇,拉长了调子道:“啊……那我给你找笔墨,你能给我签名不?我是真的喜欢你编写的新式算学,借着从三本新式算学中学到东西,我已经能够帮我爹处理一些别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了。白家姐姐,我想听你讲新式算学课……”
第55章
有司刑珍开这个头; 那些个拥护新式算学的监生全都恍然大悟; 纷纷出声力挺司刑珍; ‘白家姐姐,我也想听你讲新式算学课’声在算科堂中此起彼伏。
“白家姐姐……嘶!!!”
念叨着这个肉麻的称呼,白言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都什么鬼称呼,根本接受无能。
轻咳一声,白言蹊脸上的冰霜冷意悉数褪。去,她为这些新式算学的迷弟迷妹们送去了春风化雨般的温暖。
“国子监有国子监的算学博士; 自然是轮不到我来讲课的,大家应当相信国子监算科博士的能力。再者,新式算学的东西我已经在《新式算学》上、中、下三本书中写明白了; 大家根据书上的内容来学习; 就算不用我来教; 效果也是一样的,都可以学明白。”
白言蹊不着痕迹的为自家书铺墨染斋打了一个广告。
那些个新式算学的迷弟迷妹一听白言蹊如此毫不委婉的拒绝,顿时垂头丧气,脸上挂彩的他们搭配上如此萎靡不振的气氛,不知道的还以为白言蹊怎么欺负他们了。
白言蹊看着面前一群小可怜,心生不忍,连忙道:“你们都不要丧气嘛!国子监的算科博士都是很优秀的; 你们跟着他们也一样可以学到新式算学; 相信自己; 相信国子监的算科博士!如今; 你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将伤势处理好,其他事情都可以容后再议,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转学到徽州书院学习嘛!”
“何正清,你想怎么医治就怎么医治吧!先将这些人的伤势都处理了。”白言蹊手指着支持新式算学的那群人,扭头同顶着一脸墨汁的何正清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既然何正清想要变成随着高大乔木攀缘生长的凌霄花,她自然不会去横加妨碍。她能做的只是提醒何正清,有些东西过犹不及,若是再多做阻拦,怕是何正清会对她彻底仇视。
何正清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见白言蹊神色坦荡,根本不像是在糊弄他,将信将疑地问,“白博士,你说的这番话可当真?”
白言蹊眸中的失望一闪而逝,将头别过去,不再看何正清,声音不复来时路上的那般熟稔。
“每个人的经历不同,看到的东西、想要的东西自然也不尽相同。既然你选择的路是这一条,我怎会阻拦?不过还望何御医能够深思反省,有些路看似走起来容易,可以投机取巧,但终究只是旁门左道。很多事情本没有捷径,众人眼中的捷径不过是南辕北辙罢了。”
何正清似懂非懂,点头应下之后,迅速招呼太医院来的药童帮支持新式算学的这些监生看验伤势。
眼看着自己对头身上的外伤被清理干净并且搽上了药,而自己等人还惨得不忍自视,支持传统算学的吏部尚书封荫之子封正一看看自己这边无人问津的伤病残将,心中迅速失衡,按着腿上被桌子砸出的淤青起身,咬牙道:“你这算科博士好生偏心,为何只给支持新式算学人治伤看病,就不管我们?莫非你认为传统算学一无是处?”
听到封正一给白言蹊扣了一个这么大的帽子,不等白言蹊反击,刑部尚书家闺女司刑珍就不依了,指着封正一的鼻子隔空叫板道:“封正一,你个道貌岸然的软骨头!伪君子!如果你想打架,老娘随时奉陪!少在这里给白博士扣屎盆子!”
封正一脸色憋得铁青,“她白博士既然做出了偏心的事情,为何别人说不得?还有你,司刑珍,难道司尚书没有同你说过,你在外面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司家的颜面?如今你在国子监内满口污言秽语,当心明日就有言官将折子送到圣上面前!”
司刑珍脸色大变,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气得牙痒痒却又不敢再发作,她在外胡闹是一回事,若是连累到在朝中做官的父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封正一?可是礼部尚书封萌之子?”白言蹊皱眉看向司刑珍,问道。
心中憋着一股气的司刑珍当下就笑抽了。
在白言蹊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所有算科堂中之人,不论是支持新式算学的监生还是支持传统算学的监生,全都开口大笑,满堂哄然,就连顶着一脸墨汁帮监生处理伤势的何正清都没有憋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出声之后,何正清意识到自己此举的不妥,连忙闭嘴绷住脸,生怕自己无心的笑容被封正一看了去。封正一的老爹可是吏部尚书,主管朝中官员的调动问题,若是封正一在他老爹身边吹吹耳旁风,说说他的坏话,估计他的前程就彻底毁掉了。
“不能笑,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何正清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可是想要控制自己的表情哪有那么容易?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能笑就越是想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帮人探查伤势的手都有些抖,憋得着实辛苦。
从外面取回细盐和烈酒的曹公公迷迷糊糊地走进来,随便拎了一位药童打听,总算问出这些监生全都捧腹大笑的原因,满头黑线地同白言蹊解释,“哎呦喂,咱家的白博士,吏部尚书的名字并非是叫封萌,人家是叫封荫!封妻荫子的封荫!”
白言蹊:“……”她现在真的很想找朱老问问,当日送给她的那份六部名单为何不一笔一划的写,而是用潦草的连笔字,如今闹出这样荒唐的笑话来,让她该如何收场?
可是一想到朱老的灵堂都已经搭起来了,白言蹊立马打消了找朱老问问缘由这个惊悚的念头。
不论是让朱老上来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她下去找朱老问个清楚,这都不是她敢做的。
既然已经阴阳相隔,那就永别吧,可别见面了,画面太惊悚刺激,根本没胆子想象。
“原来如此。”白言蹊故作深沉地点头,脸上硬扯出一抹不由衷的歉意,拱手向封正一作礼道歉,“抱歉,是我之前未曾打听清楚封尚书的名讳,今日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白言蹊在这里向封公子赔不是了,望封公子不要回去搬弄是非,扰了我和令尊的和气。”
封正一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白言蹊嘴角微微勾起,丢了一个眼神给曹公公过去,曹公公立马会意,抬手让跟在他身后的那些端着细盐与烈酒的内监与药童退下,深吸一口气,怒目看向封正一,大声斥道:“大胆!”
算科堂中之人皆被尖锐的太监嗓音吓得牙花子一抖,双腿一软,好悬没趴在地上。
这曹公公的架势简直就是在宣读圣旨啊!
“封正一,是谁借你的胆子?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白博士是圣上亲封的算科博士,三品学官,就是令尊封尚书来了都得恭恭敬敬地行下官礼,你居然有胆受礼?分明就是在藐视皇恩!”
封正一脸色惨白,见白言蹊已经面色坦然地直起身子,他怎会看不明白,之前白言蹊将姿态放得那么低,分明就是在给他下套!
看似白言蹊将他捧上了天,实则白言蹊打了居心叵测的主意!白言蹊先将他捧高,然后是要放手让他体验一下从高空坠下的刺激啊!
想明白这些的封正一再看白言蹊脸上那恬淡的笑容,不论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容中满是嘲讽,分明就是在骂‘你个没脑子的蠢货’,心中又羞又气,一张伤痕累累的脸涨成猪肝色,但形势逼人,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行了一个极为端正的弟子礼,咬牙切齿道:“学生不敢!”
曹公公挑着眼皮看向封正一,语气不阴不阳道:“封家公子,你现在说不敢又有什么用?你对白博士行弟子之礼理所应当,莫说是一次,就是十次八次又如何?你还想着相互抵消不成?封尚书位高权重,封公子还是莫要拉了封尚书的后腿。”
“如今六部中最缺的就是算学人才,而白博士恰好的新式算学的领头羊,你行事之前切记要三思而后行,万一因为你的原因让白博士同封尚书交恶,到时候罪过可就大了。白博士同不同你计较暂且不论,被诸多算学问题困扰的封尚书如何想才是封公子最该考虑的。”
白言蹊嘴角的笑意又浓郁了几分,曹公公真是上道!分分钟就将她的优势都暗示出来了。
“曹公公,你莫要再说了。我官职虚长封尚书一些,而封公子又是封尚书之子,自然没有同他一个小辈计较的道理。”
小辈!!!封正一感觉自己像是被天外陨石砸中一般,心痛,脑仁痛,全身都痛。
白言蹊继续道:“再者,我为师,他为生,我顶多就是敲打敲打他,教育教育他,如何会同他一个监生计较?还需要封公子代我向封尚书问好,另外还要劳烦封公子代我同封尚书说一声,我身为算科博士,自然是要先紧着礼部的问题先来,其它五部的问题肯定都会解决,但是实在分身乏术,谁家先谁家后只能看缘分,强求不得。”
曹公公对白言蹊的表现极为满意。
一直都傻站在一旁的司刑珍一个激灵,赶忙眼巴巴地凑到白言蹊身边,道:“白家姐姐,你看我这么崇拜你,能否帮我家老爹提前拉个票?我爹是刑部尚书司达通!”
眼看着封正一刚实力坑爹之后,司刑珍就这般帮自家亲爹,分明的对比立马就拉了出来,有一个肤色较黑,个头不大,看着极为短小精悍的男子从司刑珍身后的人堆里站了出来,红着耳根吞吞吐吐道:“白博士,我也特别崇拜你,能否也帮我爹提前拉个票?我爹是工部尚书陈景山!”
封正一好绝望,小伙伴都在帮自家亲爹助攻,就他一个人实力坑爹,怕是他的两条腿都要保不住了啊!
第56章
白言蹊一一含笑应下; 至于答不答应,那都不是她现在准备考虑的问题。
眼看着之前还同他站在一条战线的监生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动摇,隐隐之中有倒戈的倾向,封正一格外地绝望。
“白博士你口口声声说着不同我计较; 如今却又说出这番话; 言行不一,这就是为人师的做派?”封正一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问白言蹊。
白言蹊嗤笑; “怎么?生而为人,我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选择。六部于我,本没有任何的亲疏远近,首先帮谁其次帮谁,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的差别。只是如今因为你的缘故,让我心中的那杆秤有了失衡,你不说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反倒是来怪我?你读的圣贤书就是这样教你的?这就是吏部尚书封家的家风家教?真是可笑。”
见何正清已经将支持新式算学的那些监生身上的伤势处理完毕,白言蹊让何正清领着药童去帮助另外一边的人都去治伤; 从曹公公身后的内监手中接过细盐罐子来,捧到司刑珍面前; 抓出一把盐来放到司刑珍手中; 挑眉道:“吃掉这把盐; 告诉我什么味道。”
司刑珍脸色微变; 盐能有什么味?咸味呗!
可白言蹊已经这么要求了; 司刑珍哪有胆子拒绝,生怕她做的事情惹恼白言蹊,万一连累到她那在刑部做尚书的爹司达通该怎么办?
稍作犹豫之后,司刑珍将细盐一口吞下,脸色一阵发白,眸中隐隐有泪光泛滥。
白言蹊将盐罐子递给司刑珍,“所有想要学习新式算学的人,全都需要吞一把细盐。吞完盐之后不准喝水,若是嗓子实在齁得难受,就去找曹公公饮一口烈酒,看看你们能否记住这又咸又涩又辣又刺痛的滋味。”
有人动摇,有人咬牙将盐巴吞下,个个泪光泛滥,身上的斗志却渐渐燃了起来。
一直都站在算科堂外不远处的老者微微皱上眉头,算科堂中出现的这一幕是他始料未及的。月光透过树叶,落了一地斑驳的树影,老者凝眸看着算科堂中,眉峰轻聚。
除却那几个刚开始就主动讨了盐巴要吃的人强行忍住齁嗓子的感觉没有用烈酒涮嗓子之外,其他人都在吃盐后饮了酒,然后……画面变得格外惨烈。
因为吃盐太多,嗓子里已经变成干齁干齁的,结果又饮了烈酒,嗓子连同食道都仿佛是被烈火烧着一般,火。辣辣的刺痛,不少人当场飙泪。
这盐巴兑烈酒的滋味足以让太多人记忆一生。每每想起,都叫人冷汗津津。
白言蹊将双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