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洞开,齐军分立两侧,沿着长长的走道一直排到门外。
易姜被释放出狱。
她整理衣襟,抹抹头发,迈步出门。骄阳当空,再次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感觉真好。
车马恭候,兵士开道。她被请上了车,一路疾驰,并没有走人声鼎沸的大街,而是绕着王宫四周僻静肃穆的大道,一路畅通无阻地前行。
停下时,易姜探头一看,眼前视野开阔,是一片很大的场地,围栏高长,不见边际。正中立着两根高高的雕刻门柱,其上悬额,写着的字宣示此处是齐国教军场。
“先生,请。”
易姜跟着士兵进了大门,里面尘土飞扬,角落圈着许多马匹。其后一望无际,满覆绿草,应该是一片养马场。
中央场地上又围了一大圈竖栏,士兵们在其中演练的声音震彻云霄。其外围是两圈马道,有几个身着盔甲的将士骑着烈马在比拼技艺,真刀真枪的下手可狠,看得她心惊肉跳。
“先生。”易姜转头,士兵朝她抬手做请:“王后在台上等您。”
易姜朝宽木搭成的高台瞥了一眼,拾阶而上。
双爪腾龙屏风前两个侍女打着帛帐,其下坐着个冠服精致的中年女子,黛眉朱唇,面容修饰的一丝不苟。
“桓泽见过王后。”
君王后抬手虚扶一下:“上卿说他有方法使齐国抽身事外,替桓泽先生求了情,我也是惜才之人,也就不为难先生了。”
易姜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左侧案后的公西吾,他长睫敛住双眸,并无反应。
易姜耳中听着那威武赫赫的演练声,回话道:“桓泽不解,齐国兵强马壮,王后为什么要忌惮秦国?”
“你只看见这一次操练,如何能下论断?”君王后眉心紧蹙,挤出两道细纹来:“齐国能将稀少,唯田单可担重任。少惹祸端,为国为民都是好事。”
易姜又瞥一眼公西吾:“我相信上卿会有良计,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个法子。王后既然有心与秦修好,那桓泽愿为齐使,出使赵国,与赵太后禀明利害。齐赵两国联盟就此断绝,也好安抚秦国。”
君王后双眼一亮:“此话当真?”
公西吾蓦然抬眼,斜眸一刹:“臣以为不可,就算王后要派使臣,大可以可另派他人。”
君王后摇手阻断他的话:“上卿此言差矣,桓泽先生自赵国而来,必得赵太后信任,此事由她去说,最为恰当。”
易姜立即垂首领命:“桓泽即刻动身,定不负王后所托。”
公西吾视线投来,目若幽潭,深不见底。
质子府内,赵重骄刚刚才收到易姜已被释放的消息,正要叫聃亏去接她,却听说她已经动身去赵国了,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是怎么出来的?一出来就去赵国是怎么回事?这次换赵重骄在聃亏面前来回踱步了。
聃亏也是眉头紧皱,忧心忡忡,扶着厅门朝大门口张望着,仿佛能将易姜看出来一般:“姑娘刚从牢里出来,连身衣服都没换就去了赵国,也不怕触霉头啊,真叫人担心。”
“……”赵重骄脚下一停,脸都黑了。
你就不能想点有用的?!
去赵国的路易姜走得十分艰辛,光启程的时候就耗了半天,因为她不会骑马,偏偏为了赶速度,又不能乘车。
两个随行护送的齐兵骑在马上,看着她捏着缰绳一会儿想要抬脚上马,一会儿又收回脚,面面相觑,心想莫非特使大人是出发前吃太多了,爬不动?
正午已过,城门外的阳光没有遮挡,晒人的很。眼见城楼上守城的士兵都快排成一排集体来围观了,两位齐兵终于按捺不住出言催促。
易姜面无表情地向两人竖了一下手,开口道:“我需要几样东西,你们准备齐全,方可上路。”
一个齐兵立即翻身下马,上前抱拳:“请特使吩咐,属下即刻去办。”
易姜一五一十地说了,对方神情古怪,但还是照办去了。
片刻后齐兵返回,递给她要的东西。
那是几个塞满了丝绵的垫子和绳子,垫子是现做的,针脚很是粗糙。
丝绵精贵,而此刻天正热,齐军觉得特使多半有病。
易姜不顾城头围观了半天的守城士兵,也不管这两个随从的目光,径自将垫子在左右膝盖、腰部、手肘、脖子处绑好,再三固定,这才重新握住缰绳。
热死不算什么,摔死才可怕!
她摸了摸马头,再三安抚,而后深吸口气,终于爬上马背。
扯动缰绳的手是轻缓的,夹马腹的双腿几乎是僵硬的,但身下的马并没有按照她预想的小跑前行,仿佛也早就不耐烦了,一抬蹄子就冲了出去。
齐国烈马,天下闻名,岂是笑谈?
那两个齐兵眼见特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耳中听到的全是她的尖叫,呆了许久才赶紧策马去追。
易姜的尖叫持续了一天一夜才改善,后来终于没再叫了,是因为她的嗓子哑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赶这么远的路,但绝对是最累的路。怀中揣着君王后的国书,头顶是日升月斜,连夜奔驰,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两天后到达邯郸,易姜下马时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知觉,完全麻木地牵着马进了城门,居然没用爬的,真是万幸。
不,最值得庆幸的是她居然没有摔死。
战火在前线,邯郸城中依然平静,但往来一路看不到服饰新奇的路人,也听不见往常喧闹的歌声,整座城的气氛都很沉重。
易姜几天没睡好,身上汗湿的衣服都没空换,早受不了了,一到了驿馆便要了只大浴桶泡澡。
在浴桶里泡澡时她眯了一会儿眼睛,四周静谧,耳中再也听不到以往城中的喧哗吵闹之声,竟然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求见赵太后的请求递了上去,到第二日午后,赵王宫终于派了人过来。
赵王宫不及齐宫华丽,但肃穆有余。
易姜跟着内侍走至赵太后的寝殿,除鞋入殿,周围安静无声,连个侍女都没有。
殿内陈设和以往一样,毫无变化,但赵太后本人有很大变化,脸色越发苍白,人也越发消瘦了。
易姜穿着君王后赏赐的白绸深衣,在她面前见了礼,耳中传来她依旧平缓低沉的声音:“桓泽先生居然会作为齐使而归,叫我诧异。”
易姜垂眼,声音仍然嘶哑:“桓泽身为齐使,然心有赵国,望太后明鉴。”
“哦?何以见得?”
“桓泽此番入赵,实为自救,但也许,也能救一救赵国。”
赵太后闻言稍稍坐起,朝她招了招手。易姜徐驱上前,听她低声道:“若先生能救赵国,我愿收回之前的话,拜先生为上卿。”
易姜不禁失笑:“太后,我是女子。”
赵太后摇了摇头:“先生与我一样,生在这世间,既是不幸,也是大幸。”
易姜不解其意。
赵太后缓缓道:“我以前觉得,生为王室女子很是不幸,年满十六便被定好嫁去其他王室,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但后来一想,我没有生为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是大大的幸事。至少这一生我衣食无忧,许多事情也能做主,更不用饱受战乱纷扰、颠沛流离之苦。先生与我,何尝不是一样呢?”
易姜心下通透。
这话说的没错。她曾因自己身为鬼谷弟子而苦恼,因为相比于以前,这是个充满了风险的身份。但如果她在这里只是个底层百姓家的少女,可能很快就会被安排嫁人,碌碌一生,无力反抗,甚至还要为生计挣扎,岂不是一种痛苦?
在这个没有人权的社会,她的身份已经是极大的便利了,可以做许多事情。
她抿了抿唇,抬头道:“太后胸怀宽广,桓泽受教。”
赵太后一手支着额头倚在榻上,摇了摇头:“可惜战况不明,救赵难啊。”
“桓泽有一计,想与太后商讨一下,也许可以救赵。”易姜从头到尾没有拿出君王后的国书,上前几步,附在赵太后耳边,一阵低语。
第二日易姜启程返回齐国,消息传到公西吾耳中时,她已经快到临淄城了。
因为齐王重病,齐王宫多日不再有朝会,诸事都在偏殿中处置。
君王后领着太子建与几个心腹大臣在殿中等候,多有不耐,直到士兵前来禀报说桓泽先生已入了齐宫,才算定下心来。
三声通传之后,公西吾视线扫向殿门。
进门的少女不复往日素淡,玄色绣纹的广袖深衣,镶红滚边的领口和袖口,长发高束,却留着长长的发尾拖在背后,随着进门的脚步轻轻扫动,庄重中又多了几分俏皮。
“先生可算回来了,情形如何?”君王后不等易姜见礼,便自案后稍稍前倾了身子问话。
易姜道:“臣已与赵国订立新盟约,此后二国互为兄弟之国,世代交好,共同抗秦,绝无二话。”
四周哗然,好几位大臣惊而起身。
君王后妆容精致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是先生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易姜垂眉敛目,不急不忙:“王后没听错,臣也没说错。”
☆、修养十七
殿内一片死寂,直到君王后挥袖掀了桌案上的茶盏。
“放肆!我叫你去与赵国断绝关系,你却与之另缔盟约,你凭什么代表齐国?”
易姜缓缓抬眼:“正是王后授命臣为齐使的。”
“你……”君王后怒不可遏,吩咐左右上前拿人。
易姜后退一步:“王后深知我当日与田单说的话句句在理,却因惧秦而置之不理。如今要处置我,是不是也要看一看情形呢?万一田单取胜了,对齐赵两国皆有益处,至少短期内,秦国不敢再东进一步!”
这番话是早就打好腹稿的,暗中演练了许多遍,所以此时说来虽然又急又快,却全然一副胸有成竹之态。
君王后一怔,面有犹色,首先看向儿子田建:“吾儿如何看?”
太子建宛然一笑,却嗫嚅许久,说不出个字来。
君王后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其他大臣:“诸位以为如何?”
反对的大臣言辞激烈:“不可!秦国屡有进犯之心,唯齐国不在其列,盖因王后多加周旋,如今主动交恶,岂非毁于一旦?”
这观点的支持者众多,纷纷挥袖指着易姜怒斥,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架势。
倒也有支持易姜的:“臣以为可以,秦国若不只是图谋霸主,此举是遏制其东进最为有效的方式。”
君王后犹豫不决,看向左侧端坐的公西吾:“上卿以为如何?”
公西吾自己对天下大势看得那么清楚,怎么会反对?易姜早已考虑到这一层。
果然,公西吾垂眼道:“臣以为,可静观其效。”
君王后皱眉:“可是,凭何认定秦国不只是图谋霸主?”
易姜当日与赵太后畅谈良久,功课做得很足,朗声道:“赵并中山,齐国并宋,难道是为了做霸主吗?自赵韩魏三家分晋以来,大大小小多少诸侯国被兼并?这么多年过去了,开疆扩域已成必然,王后又何必自欺欺人?秦国至今没有攻齐,不是因为王后您的周旋,而是因为离得远,鞭长莫及。一旦赵国被灭,下一个不是魏国便是韩国,而后便是齐国。”
君王后脸色苍白,不发一言。
太子建也有些受惊,视线来回在易姜和君王后身上扫动。
公西吾施施然起身,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王后,联盟既已结定,可先观其效,再做后议。”
除去几位言辞激烈的大臣,其余的人都纷纷坐回了原位。
“臣等赞同上卿所言。”
君王后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摆摆手道:“也罢,若田单能胜,我便亲自奉桓泽先生为客卿,决不食言。但若不然……”
易姜抬手行揖礼,堪堪遮住自己双眼:“若不然,听凭王后处置。”
其实她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赢,但至少目前来看,胜算很大。
赵太后告诉她,秦国并未倾国而来,所以田单初战不利根本不是因为秦军太强大,而是因为齐赵不齐心。
赵国担心齐国不诚心来援,而齐国担心赵国太依靠自己,又不肯放手惹恼秦国,自然不会尽力。
她此番返赵,代表齐国与赵国订立新盟,赵国如今已经遍传齐赵二国齐心同抗秦军的消息,田单若不尽力便是罔上欺君之罪,当然要尽力一搏。这个方法赵太后也认为可行。
骄阳似火,还是钻在林子里最舒服。
裴渊此刻正靠在树干上直喘气,一边朝前面的少鸠摇手:“不行了……热死了,我要歇一歇。”
少鸠转头看过来,双手叉腰:“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这般颓弱,这才几步路?”
裴渊径自在地上一坐,扯了扯衣襟:“这都到了魏国地界了,你居然说才几步路?你是不是人啊?”他的视线在少鸠全身严实的黑衣上转了一圈,摇了摇头:“算了,你可能真不是人。”
少鸠干笑一声,转头就走,不多时返回,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
裴渊累得不行,几乎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感觉手背上一阵湿滑,睁眼一看,惊得一声惨叫跳了起来,手臂直甩,一条黑黢黢的水蛇被他甩在地上,一阵扭动。
“怎么样,有力气走了吗?”少鸠在旁挑挑眉毛。
“……”裴渊咬住下唇,愤然扭头。
果然不是人,尤其不是女人!
一路不停,日夜兼程,终于看到了高高的城墙。夕阳映照厚重的砖瓦,肃然的守兵雕像般立在城头。
少鸠乐了,拍拍裴渊胳膊说:“看,还记得这里吗?”
“大梁城啊,当然记得。”裴渊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疲倦一扫而空。
当初他们离开韩国四处游学时,第一站便是魏国的大梁。
少鸠一把拖住他手臂:“快走,晚了怕来不及了。”
裴渊还想着要好好在城里转悠一下,却被她这般拽着冲进城门,一刻也不得停顿。
少鸠在大梁生活了好几年,地形熟悉的很,拽着裴渊一路狂奔,比之前跑得还快。
裴渊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这家伙小时候就能跑,现在反倒更厉害了。
夕阳将下时,少鸠在一处庭院前停了下来,手一松,裴渊就瘫在了地上。
“你……你到底……跑什么啊?”
少鸠双目直直向前,口中喃喃自语:“还是晚了一步……”
裴渊顺着她的视线扭头,一座门庭森森的大户,大门的门额上写着相府二字,但此刻已然缠上白绸,显然正在办丧事。
大门忽然从内拉开,侍从们簇拥着一个沉着脸的华服青年出门登车。裴渊听见左右称他为信陵君,心中了然,这应该是魏国相国魏齐的府上啊。
他连忙爬起来,连身上尘土都顾不得拍去,问少鸠道:“怎么回事,难道是墨家要你来救魏齐的吗?”
少鸠怏怏点头:“都怪我,还以为替秦国拔除桓泽、公西便能救下魏齐,不想这般耽搁,反倒误了正事。”
裴渊脸色一下变了:“什么?你居然要对二位先生下手!”
“我已经下过手了。”
“……”裴渊又怒了,腮帮子鼓成了个球,开始撸袖子。
魏齐死了?
公西吾放下手中竹简,这倒是没想到,还以为他已经成功逃去楚国了呢。信陵君为此还特地赶回了魏国,不想他竟自尽了。
引起此战的祸首已死,那么秦国就没有不退兵的理由了,桓泽的命也保住了。
但她此番主动要求入赵,恐怕已经萌生他意。
府上已经掌灯,童子进来请公西吾换衣用膳,一面呈上质子府的消息。
公西吾接过锦袋,抽出竹简,扫了一眼就站起身来,果然不出所料。
质子府内,易姜收拾好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