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魏国的目的就是故意引赵使来谈结盟?
一时无话,还是魏无忌先打破僵局。他再度扬起笑容,又成了那个爽朗的信陵君:“敢问公西先生,究竟要如何才能肯接纳魏国入盟?”
公西吾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个问题:“听说魏国有意与楚国联姻?”
魏无忌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不言不语。
“楚王为求自保,暗中与秦国定下互不侵犯之约,而魏国却要与楚国联姻,岂不是在对秦示好?既然如此,谈何抗秦呢?”
易姜猛地转头看向魏无忌,他微微侧头,避开她的视线。
好一个信陵君,原来打的是脚踏两只船的主意,想要两边都拉上关系,两边都不得罪!
公西吾手扶剑柄,剑尖抵地:“在下此番使魏,其实是要为太子建求娶魏国王姬。若魏国愿意放弃楚国而改与齐国联姻,那么结盟一事自然好说。”
魏无忌半天没有作声。他听说赵太后近来开始器重桓泽时,就知道这是个结盟的好机会。因为身为女子的桓泽定不会轻易被赵国接纳,根基不稳,也就好糊弄。待见到桓泽居然就是易姜,他更是欣喜,几乎觉得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自他十几岁开始游走各国,自问眼线遍布天下,却没想到背后还有个公西吾。他当初替易姜送信时还特地派了个生分面孔去,如今看来,根本是多此一举。也许他当时在齐国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公西吾眼中。想到此处,简直脊背森寒。
“师妹,走吧。”公西吾拿起长剑,转身出门。
“先生止步。”魏无忌声音渐冷:“无忌既然请了赵使前来,结盟未定,岂会这么轻易让她走呢?”他瞄了一眼公西吾手中的剑,“饶是你手中的昆吾剑,又岂能抵挡得了魏国千万大军?”
前院内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魏军,但此时魏无忌没有下令,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原来是想欺骗不成就来硬的!易姜霍然起身,举步要走。
“慢着!”魏无忌叫住她。
易姜转头端起案上酒爵,哐当一声掷在地上。门外一阵声响,聃亏与赵国护卫从偏厅内冲了出来,手已抽出佩剑,高喝一声。仿佛应和这一声呼喝,院墙外随之传出一阵阵兵戈捣地的铿然之声,满是威慑。魏军闻声立时横戈,一触即发。
“原来你还备了人马。”魏无忌眼里带了些不可思议。
初来乍到小心谨慎可是常识好吗?易姜坐了半天一滴酒水都没敢沾,还特地安排了人在此防备。本来见到魏无忌是熟人还以为用不着防范了,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果然搞政治的都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要误会,我毕竟是客人,不想惊扰主人的。”她双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转头扯了一下公西吾的衣袖:“走吧师兄。”
公西吾提了剑,转身与她一同出门。
“来人!”魏无忌抬起右臂。
公西吾在门口停步,侧过头:“我曾有恩于信陵君三次,信陵君便是这般报答恩情的么?”
“……”魏无忌霎时无言,手臂僵着,脸色变幻,既不甘又无奈。
“你已报答过我一次,这次便算作第二次好了。”公西吾一手托在易姜腰后,领她出门。
易姜这才明白为何魏无忌对他这般恭敬,想不到二人还有这层渊源,暗暗留了个心思。
回到驿站后,易姜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探平原君的消息。
赵兵快马飞驰,三日便返,带回消息称平原君果然已经入了函谷关,正在回邯郸城的路上。
易姜坐在案后,挫败得一脑壳磕在案上。
所以这一趟跑来干啥?白摊上了个心理阴影!
虽心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认此行公西吾给她好好上了一课。她将教训牢记在心,只是实在觉得没面子。
她起身收拾行李,决定立即归赵。
公西吾在屋中安静地翻阅着临淄送来的竹简,午后日光透窗而入,在他衣襟上笼出一抹金黄。
一个齐兵送了木牍进来,他接过来看了一眼,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来。
魏无忌已经说服魏王,答应与齐国联姻了。
“准备启程归国,记得知会赵使。”
齐兵禀报道:“赵使已经提前一步上路了。”
公西吾卷起竹简,站起身来:“那就追上。”
易姜觉得有人跟着自己,这感觉十分强烈。为了快点回到赵国,她弃车骑马,所以四周响动也听得清楚很多。
在官道上那会儿还不明显,现在入了岔路,两侧都是树林,林中总有忽然惊飞的鸟群,树枝被踩裂的噼啪声,甚至她有次转头好像还看到了一截黑色的衣角。
她招手唤过聃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聃亏领命,招呼两个赵兵下了马,一起蹑手蹑脚进了林子。
她佯装毫不知情,继续打马前行。过了许久,后方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聃亏已经跑了回来。
“姑娘!是少鸠!”
易姜双眼噌的亮了,策马调头,就要去追。
聃亏双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身子,气喘吁吁:“别追了姑娘,那丫头太能跑了,我们三个都追不上她一个。”
“那也不能就这么让她跑了啊!”易姜一夹马腹就冲了出去。
疾驰了半天,太阳都要下山了,她连少鸠的影子都没看到,正在气恼,眼前出现了齐国的人。
想调头跑已经来不及了,公西吾已经开口叫她。
“天色将晚,要赶到下个驿站来不及了。”他打马到了跟前,四周观望了一下,抬手指了一下前方:“往前找个地方宿营吧。”
“……”易姜心想我压根没打算跟你同行,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
到了前方,的确有块空地,恰好是个山坡背面,离开了树林,视野开阔,既不用担心野兽也不用担心大风,唯一的缺点是到了晚上蚊虫太多。
易姜此时才后悔去追少鸠,如果不是耽误了太久,也不至于现在要睡在外面喂蚊子。
齐赵两国士兵分别起了堆火,摘了大片的树叶做扇子扇蚊子,一面准备埋锅造饭。
日头渐渐西下,草地上铺了竹席,公西吾端坐其上。
赵国的伙头兵大概是有些慌忙,哐当一声将食器铜勺打翻在地,又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
公西吾见状,忽然对齐国的伙头兵道:“我来造饭吧。”
齐兵霎时一阵欢呼,居然能吃到上卿亲手做的饭菜,这是何等荣幸!
公西吾又对易姜道:“师妹和聃亏先生不妨一起用饭。”
聃亏手里的剑啪叽掉在了草地上,面露惊恐:“不不,公西先生停手,君子远庖厨啊!”
公西吾已经挽起衣袖走到土灶边,面无表情:“我不是儒家弟子。”
“……”聃亏仿佛无法接受这个画面,竟后退了两步。
易姜啪的一巴掌拍死一只蚊子,觉得聃亏真是小题大做。反正早就认定公西吾全能了,他会做饭也不稀奇。让他做嘛,搁现代会做饭的男人多了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他还能下毒不成?
天渐渐黑了,公西吾的饭总算是做好了。他用匕首割了两块烤肉,吩咐其余人自取,而后走到易姜身旁坐下,递了一块给她。
易姜接过来正要吃,就见聃亏嗖的一下跑远了。
以前在云梦山里公西吾也做过饭,但自那顿饭之后鬼谷子就日日亲手下厨,不让他再接近厨房半步,这情形一直到聃亏上山才改变。
聃亏接手伙房后,鬼谷子还一直跟他唠叨这事。他本不信,直到后来真的吃到过一回公西吾的饭……
那叫一个惨绝人寰,天地变色,记忆深刻啊!
“我这个徒儿学贯百家、无所不精,唯一事古怪,做了这么多次饭菜,竟没一顿能吃的。”记忆里的鬼谷子老泪纵横。
公西吾对聃亏崩溃的内心毫不知情,手中捏着块烤肉,忽然问易姜:“你傍晚时是在追少鸠?”
易姜一怔:“你怎么知道?”
“不用多虑,她与那个儒生现在都在大梁城中。墨家弟子众多,遍布天下,秦国心存顾忌,不会轻易动他们。我也不愿与墨家扯上太多瓜葛,由她去吧。”
易姜捏着那块烤肉,心情沉重:“师兄,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么?”
公西吾抬眼,火光飘摇,那双眸子仿佛要把人吸进去:“有,你知道的事,恰恰就是我不知道的。”
易姜心中一动,她知道公西吾指的是什么,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
故意不再遮掩,你纵然看到越来越多的变化,又岂能猜到缘由呢?是人都会害怕未知,就是要让你也尝一尝揣摩不透、深不可测又偏偏无法掌控的感觉。
就不信我这吃大米的现代脑袋玩不过你这吃小米的古代脑袋!
易姜得意至极,张嘴咬了一口烤肉,脸倏地僵住了。
默默吐出那口肉,她终于明白了聃亏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
士兵们定然是不敢吐的,亏他们还要装作高兴吃的那么欢。
“师兄,你味觉失常了吧。”
公西吾低头看着手中卖相很好的烤肉,咬了一口细细嚼咽下去,许久才道:“我还以为已经恢复一些了。”
“……”
☆、修养二二
大梁城里,裴渊正在望穿秋水地等着晚饭。
所谓“君子远庖厨”,他才不会下厨呢!
天已黑了,他扒在屋门口,一手捂着肚子巴巴地张望,终于等到院门推开,少鸠提着吃食走了进来。
“你可算回来了!”他几乎是扑到了跟前。
少鸠故意一侧身,将食物背去身后:“你就顾着吃,也不关心关心我出去这么久是不是有危险。”
裴渊一双眼睛全落在她手中的食物上,人跟着她手的方向转了一个圈:“城里又没坏人,你能有什么危险。”
“怎么没有坏人?”少鸠昂了昂下巴:“我可是刚送走两个呢。”
裴渊闻着食物的香气口中生津,心不在焉:“谁啊?”
“公西吾和桓泽啊。”
裴渊瞬间变脸,双目大睁,提起衣摆就要往外冲。
少鸠一把拽住他后领:“去哪儿啊?他们早出城了,你追不上了。”
“你怎么不早说!”裴渊一生气就鼓腮帮子。
少鸠提着吃的在他眼前摇了摇:“急什么,你不吃饭了?”
谁也不会跟吃的有仇。裴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食物,恨恨地回了屋。
等我吃饱了再跑路!哼!
在马车里将就了一夜的易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急不可耐地要上路。这地方没法待,太可怕了!自己吃不饱,倒让蚊子吃的够饱。
赵国全员出发,没有惊动齐兵。
其实易姜是故意的,尤其是在吃了公西吾做的饭之后。
可惜事与愿违,没多久公西吾就又轻轻松松地赶上了她,还很平淡地问了句:“师妹怎么先走了?赵国有什么急事吗?”
“……”易姜无言以对。
好在不到一天时间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齐国往东,赵国往北。
易姜在车中午歇片刻,换下了汗湿的衣服,梳洗整齐,欢欣雀跃的要下车去向公西吾道别,却见聃亏正抱着公西吾的大腿在嚎。
“先生,我才知道您味觉……”
公西吾竖起食指,掩唇“嘘”了一声:“聃亏先生不必挂怀,小事一桩。”
聃亏立即点头,守住这秘密,继而嚎得更厉害了:“是亏愧对先生,不知先生苦处,反而对先生辛苦做的饭食百般挑剔,实在无颜面对先生啊!呜呜呜……”
公西吾神色淡然,继续耐心安抚。
易姜目瞪口呆,聃亏哭得双泪长流,还真不像是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公西吾才是他要保护的人呢。
她耷拉着脑袋又返回到车上,吩咐士兵等聃亏哭完再上路。
聃亏哭了大半天才回到易姜车边,眼睛泛红,衣袖上还湿了一大片。
“姑娘……”他犹自带着哽咽,看得易姜都于心不忍了:“公西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
易姜从车内探出身,接过他手里的一块布帛卷着的条状物,疑惑地朝公西吾那边看了一眼,恰好撞上他的视线。
公西吾已登上车,朝她微微颔首:“师妹,他日再见。”
易姜此时自当笑脸相迎:“师兄保重。”
当然最好还是别见了。
待公西吾的车马走远,她坐回车中,展开布帛,发现那竟然是一把勺子,勺柄上有鸟形纹样,这是赵国的食器。
公西吾给她一把勺子什么意思?难道那天做饭兴致太高了,就顺手牵羊摸了一把赵国勺子作纪念?
易姜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发现勺口微微泛黑,用布帛擦了一下那黑渍,只擦下来少许。她觉得奇怪,怎么感觉像是沾染了什么化学物质。
想到化学物质她不禁一惊,连忙探身出车,招手叫过聃亏耳语了几句。
聃亏找了把弓,打马去了一边的树林,不多时回来,手里揪着一只肥壮的野兔。
“姑娘,你想吃野味?”聃亏提着兔子的耳朵进了车内,也不知是不是说到野味就想到了公西吾的味觉,眼中一热又开始泪光盈盈。
易姜示意他声音小些,接过他手里的兔子。野兔毛色灰白,左腿被箭擦破了一块,微微瘸着,惊慌失措地乱动弹。
“你去取些我们随行携带的食材来。”
聃亏纳闷地下了车,心道莫非不是要吃兔子,而是要养兔子?
不一会儿聃亏返回,手里捧着些吃的,基本都是些肉类,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颜色有点古怪。
易姜让聃亏割一块肉片塞给兔子吃。
聃亏都懵了:“姑娘,兔子不吃肉的。”
“我知道,反正你让它咽下去。”
“……”聃亏硬掰着兔子的嘴巴把肉塞进了它喉中,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禽兽。
兔子趴在车内,肚皮翕动,红眼珠里全是胆怯,很快渐渐不再动弹,歪倒下去,没了声息。
聃亏大惊:“这……”
易姜示意他噤声,朝外看了一眼,士兵好像少了几个人,仔细看看,正是那几个伙头兵。
她一路没有露宿过,不吃他们的饭食,所以没事。直到那天露宿,他们才有机会。易姜心里说不出的后怕,倘若当时公西吾没有发现,没有借亲手做饭的名义叫她同食,自己一条命就没了。
盛夏酷暑已到了末尾,回邯郸时仍有喧闹的蝉鸣声伴随。
始终没有抓到那几个逃跑的伙头兵,易姜心里比这蝉鸣还要焦躁。
天色已晚,但易姜担心赵太后焦急,并没回住处,直接打马入宫复命去了。
刚刚走到赵太后寝宫,殿内忽然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欣慰地迎向她,一手还托住她衣袖,万般欣喜:“哎呀,先生可算到了。”
易姜暗暗打量他,看他玄服高冠,腰身佩玉,猜想大概是哪位高官。
殿内传出赵太后的声音:“平原君等候桓泽先生久矣,先生快进来吧。”
原来这就是平原君?易姜又悄悄打量他一遍,四十来岁的模样,圆脸,天生一双笑眼,蓄着短须,看着倒是挺好亲近的样子。
易姜入殿,先见过赵太后,再转向平原君,对方一把托住她双臂,连声道:“不可不可,先生折煞赵胜了。”
易姜道:“平原君是桓泽故主,这是应当的。”
赵胜依旧摆手:“先生哪里的话,先生就要被拜为上卿,以后同朝为官,莫谈当初了。”
易姜看向赵太后,她点了点头:“有平原君说话,封爵是势在必然的事。”
易姜正要下拜谢恩,赵太后阻止了她:“还有件事要说清楚。”
易姜顿住动作:“太后请说。”
“齐赵两国结盟,按照惯例要互派官员。以往是互派相邦,但平原君刚刚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