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飞默不吭声地走了,她叹口气坐回去,摇摇头:“没见过这么犟的小子,他非要逞什么能。”
“不是的大姐,他不是逞能……”王兰馨深吸口气,仰头看向天花板眨回眼泪,“这孩子像他奶奶,他是怕拖累我过不好日子,不想看到大宝奶奶和我吵……他是在我为着想啊大姐……”
***
沈宅。
林婶躲在窗沿角落柔声细语地安抚沈心,为保她心安,答应这两天就请假回老家看她,但其实她心里一团乱,完全不知道能帮到她什么。
挂断电话,林婶心事重重地转过身,沈国安不怒而威的身影陡然浮现于眼前。
她心脏一抖,他何时下楼来,又何时驻足于餐厅门口,她全然不知。
“老、老爷……”林婶不自觉绷直身体。
沈国安淡淡“嗯”一声,眼皮掀了掀,看不出喜怒:“刚在和谁通话?我好像听你喊了声心心,是沈心那丫头?”
林婶摸不透他心思,点头说:“是沈心。她家里出了事,给我打电话哭诉。”
“哦?”沈国安思忖着阖了阖眼,迈开脚步朝客厅的方向走,“出了什么事,你过来和我说说。”
林婶一愣,她虽知沈心在的时候确实会讨老爷子欢心,但老爷子向来对谁都不亲善,之所以喜欢她也只是看她听话顺从,并非真的就入了眼,眼下突然对她的近况感兴趣,是发自真心的关切,还是出于其他?林婶不知,但却只能一五一十叙述清楚。
沈国安若有所思地靠坐在单人沙发里,左手搭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一脸的深不可测。
林婶毕恭毕敬候在一旁,动也动不得,说话也说不得,心情一时忐忑难安。
外面的雨势渐渐变大,天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阴沉下来。秋风狂舞,树叶乱哄哄摇摆。
转眼间,电闪雷鸣,风雨交织,光线一片灰暗。
沈国安的面容由最初的阴晴不定转为模糊不清,林婶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缓缓地凝滞。
“你和沈心兄妹是三代以内同辈旁系血亲吧?”沈国安不高不低地开口。
林婶精神一凛,茫然不解。
沈国安等不到她回答,些微不耐地一皱眉,换了种问法:“沈心奶奶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声音陡然一变,林婶心惊肉跳,忙说:“是我姨娘。”
“亲姨娘?”
“是亲的。”林婶越发困惑。
沈国安抵着额头,不置一词地轻笑一声,笑声不含温度,诡异莫名。
林婶心慌意乱,双手合在身前,不安地握紧。
沈国安抬眼看她:“林婶。”
“在……”
“你把他们兄妹收养过来。”
“……啊?”
“你和老蔡膝下无子,收养他们,一个‘好’字刚好不就凑齐了。”
“可是——”
沈国安不容置喙地打断她:“户口挂在你们名下,两个孩子归我养。”
“……”林婶彻底懵了。
Chapter 17
2008年5月12日,四川省阿坝州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大地震,是继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来伤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周霁佑每晚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央视新闻,伴随着不时的余震,滑坡、塌方、泥石流……各种次生灾害频频引发,就连疫情也相继出现。
这晚,等了半天,终于在将近凌晨时看到那个人。
他站在一个灾区直播点,背后是灰败苍凉的夜色,硬朗的面容被灯光打上一层凝重模糊的色泽,每一处面部肌肉都带着微微的紧绷。
周霁佑怀里搂着抱枕,胳膊不自知地一点点收力,软软的枕头从中间凹陷下去,牢牢抵在胸口。
断壁残垣,瓦砾碎石,支离破碎的家庭,猝然流逝的生命。
她紧紧盯着那个人沉肃的面孔,他手里的话筒上印有cctv的标识,她隐隐察觉他握得很紧,他用肃穆却不失严谨的语调继续收尾:“……这里是中央台记者沈飞白为您在前方发来的报道……”
随即,画面一切,转到主播台。
所有声音仿佛都在一瞬间随之远去,周霁佑忽然意识有点恍惚,等到她回过神来,手机已经从茶几够到手上。
并且,号码也已经拨出去。
她愣了愣才慢慢将听筒放至耳边,嘟声持续很久,最后自动切断。
那一阵空洞消失的忙音陡然拉回她的全部神思,手机变成烫手的山芋,随手扔向一边,关掉电视,回房睡觉。
睡着没多久,客厅铃声大作,她躺在床上一下惊醒。
下床,趿拉上拖鞋,快步走出卧室,打开客厅吊灯。
手机屏幕闪着不容忽视的荧光,她尚未走近,声音陡然停歇。
她垂眼看着屏幕上小小的一行【未接来电(1)】,正要拾起点开,电话又来了。
淡漠地一阖眼,她摁了接听键:“喂。”听不出丝毫情绪的一声低音。
“你找我?”对方同样声音低沉,平淡无波。
周霁佑回想起自己之前拨电话的行为,喉咙一堵:“哦,打错了。”
他那边有沉重的机械噪音,声浪喧天,以至于当他沉默下来,她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这种感觉很要命,无法形容。总之,她不喜欢。
她带着烦躁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回电话前没想过我可能已经睡了么。”
一秒,两秒,三秒……他迟迟未语。
周霁佑几乎要立刻挂断。
“抱歉。”他出声,还是没有波澜的腔调。
“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见!”她咬牙,态度凶悍地摁掉通话。
再次回到床上,胸腔起伏不定。
气恼、忧虑、茫然……种种情绪混杂交织。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只有他能随时搅得她心烦气躁,只有他。
她长而缓地尝试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静下心回想他们这些年究竟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想不通,怎样都想不通。
她甚至不敢问:沈飞白,你为什么不留美读mba,为什么忤逆沈老头报考播音主持……为什么?
周霁佑整晚整晚地失眠,同在凌风央美考研机构授课的好友景乔见到她后惊呼:“我说粥粥,你晚上是不是都跑银行附近踩点去啦,瞧这眼袋和黑眼圈。”
周霁佑拿出一个小镜子照,漫不经心地说:“好端端的我抢什么银行。”
景乔上来时,从楼下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八宝粥,她坐在休息室用小勺子舀一口送嘴里,慢慢咀嚼后说:“我看你倾囊相授地给灾区捐款,想你是不是还觉不够。”
是不够,她还想去前方做志愿者。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念头,可突然一冒出头,她立刻如遭雷击,浑身一震。
潜移默化的影响吗?
烦。
于是,一个上午,油画考研班的学生都深切感受到小周老师的心绪不宁,他们在底下作画练习,她在前面发呆……发呆……发呆……
周霁佑本科毕业后直接保研,现在是一名油画系在读研究生。
在凌风央美考研机构任教算是她的一份兼职,她还有另一份工作,也是老师,属长期工,在导师介绍的画室里教年纪稍小一点的孩子画画。
她很少住在学校,周父生前给她留了一套老房,她在南湘的几年,周父的好友雷安夫妇将房子常年出租,前两年政府腾退时又拿到一笔数额不菲的补偿金,雷安把钱汇总在一起交给她,她没要,委托他帮忙买套小公寓,无太大要求,离学校近一点就行。
结果,公寓楼好巧不巧就买在中央美院和中传媒的中间地段,邻近朝阳公园。
那个人,之后总是以各种理由过来看她,真的是各种理由,五花八门的,蹩脚的也好,精妙的也好,他总能不含一丝起伏地说出口。
***
周霁佑手拎一袋生活日用品,走出超市。
北京的风沙比她儿时的记忆更严峻。她在刮来的东南风里偏头眯了眯眼,然后,沿路边霓虹走回家。
一梯四户,出了电梯,还要再左转推开一扇防火门。
防火门很重,她手里拿东西,只靠单手很费劲。
才推开一条小窄缝,门的重量似乎忽然变轻,一下子省力不少,很快就推到一半。
她知道门后有人在帮忙拉,视线下移,却没看到裤腿和鞋露出来。
谁会去拉重得要死的防火门,正常人都用推。
小区门禁森严,不会有外人混入,只有一个人,只可能是他。他有门禁卡,但没有公寓钥匙。
他回来了。
她迈脚进去,眼睛越过门边向门后看,的确是他。
挺拔的个头,休闲随意的装扮,一如既往深邃的眼窝,手还放在门把手上,神色安静极了,也……倦怠极了。
她本想呛声谴责他一声不吭装鬼吓人,可看他眼眶下淡淡的青黑和眼白上的红血丝,话到嘴边却吐不出。
算了。
她淡淡看他两眼就将目光收回,拿出钥匙走上前开门。
背后响起防火门关严的声音,在她转动钥匙的时候,头顶覆盖一道高大的阴影。
还记得当年他也不过只是不算矮罢了,后来他和她同班,与她同桌,不知不觉个子越抽越高,坐在后面的同学也越来越有异议,班主任倒没说什么,他自己一言不发抱起课桌挪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哦,好像在那之前,她冲他发过一次脾气。
究竟为什么事?
周霁佑拉开家门,不自知地蹙了蹙眉心。
她从小学五年级起就不断收到情书,有匿名的,有署名的,有含蓄矜持的,有热烈奔放的,她对此向来无感,都予以冷处理。
上高中后,莫名其妙被封校花,莫名其妙有一堆外班的男生女生要和她做朋友,有人甚至无聊到带着外校的学生跑到她班级窗外寻找她,然后指着她介绍——看,那个就是周霁佑,吸引得全班都齐刷刷看向她的座位。
这都不是最讨厌的,最讨厌的是,他把她在学校的情况说给沈老头,包括有三个男生同时在追她的这种陈芝麻烂谷子。
假期她从宿舍回到沈宅,老头子疾言厉色地当所有人的面斥责她小小年纪就会勾人,文明人不吐脏字,但照旧能把人一通震慑。
她除了愤怒自己被打小报告,并无太大反应,反倒是他,在她的怒瞪之下,脸色竟比她还要难看。
那种难看,不似心虚,也不似羞恼。他面部表情一向匮乏,能突然多出那样一种怪异的神情,又是在她火冒三丈的情况下,她根本无心去分辨。
紧接着,她找他撒火,他主动向她道歉,她不接受,他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任由她劈头盖脸地冷嘲热讽。
她已经想不起当时都具体说过些什么,假期结束后返回学校,早读课,他自动自发地在朗朗书声中搬离她身边。
之后是无休无止的冷战,她不愿搭理他,他话少,也不主动搭话,两人就那么僵持了整整一学期。
换上拖鞋,周霁佑直接前往厨房,掀开袋子,将该贮藏的贮藏,该保鲜的保鲜。
她手拿一盒韩式辣酱准备送往冰箱,脚步刚一动,他就扬手接了过去,不用她说清目的,冷藏室打开,辣酱放进门内侧的侧挂置物架。
放好后,阖上门,眼睛转向她,手也伸过来。
意思很明白:还有什么,一并。
这种感觉,该怎么说……
如果是几年前的她,这时候她可能会皱眉拒绝:不用你帮忙。
但现在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说不上原因,也许……也许习惯生活里有他。
低头从袋子里翻找,一个一个递给他,他再一个一个储存于冰箱。
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沉默的氛围持续蔓延。
所有东西都归置好,她将购物袋折叠整齐,塞进头顶的壁橱,随口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他嗓子有点沙哑,像是许久都未打开似的。
周霁佑关上柜门,偏头看他:“感冒了?”
他手抚了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声:“应该没。”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应该?”她翻他一眼,“你等着。”
你等着。
他微微地一顿,而后随她走向客厅。
她面无表情地扔给他一袋感冒冲剂,长形玻璃水杯撂在茶几上,口气不算坏,但真心不温柔:“自己冲。”
“嗯。”他坐在沙发,由边沿撕开,深棕色的颗粒沙沙滚入杯内,他身体前倾,眉眼低垂。
连泡感冒药都认真而专注。
周霁佑立在一侧抱臂看着他,他握杯起身前去倒水,她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抿了抿唇,背对他说:“一会儿走的时候把门禁卡留下。”
余光里,他明明停下了脚步,可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到几秒,又迈开步子。
周霁佑十分不齿他这种沉默抵抗的行为,转身质问:“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他在直饮水机前弯下腰,“没有。”
周霁佑:“……”
Chapter 18
也不是气,是闷,心里闷得想直接上前踹他一脚。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年她就要和他一路绑在一起!
周霁佑深吸气:“我再说一遍,门禁卡还回来。”
逐客令下得如此显而易见,背后的意思分明是:以后不要来了。
水流注入杯内响起咕嘟咕嘟冲刷杯底的声音,他一句话不吭,接好水后,捧杯转过身,漆黑幽深的眼波静悄悄的。
他这些年最大的变化便是这双眼睛。
她还记得,两人相识之初,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似山涧溪流,哪怕不爱说话,只单单看过来一眼,目光都是舒服熨帖的;可后来,当她在沈宅再一次见到他,这双眼睛就已经开始有所变化,依旧深黑如墨,却再不复澄澈明净。
他几乎每年都在变,外在的,内在的,看得见的,感觉到的,他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快速成长。
当初那个木讷的少年好似已被埋在时光深处,他依旧寡言少语,但人是真的彻底不一样了。
沈飞……哦不,他现在叫沈飞白,沈老头给他和沈心都改了名。
他恍若未闻似的问她:“晚饭吃了吗?”
周霁佑吸气,再吸气,心里烧出一把火:“少来,转移话题这招没用。”
“想吃什么,面疙瘩行不行?”
他继续置若罔闻,手握水杯朝厨房的方向走。水温很烫,整面掌心贴着杯壁,力道很紧,每一处骨节都分外凸显。
“站住!”周霁佑沉声。
他背对她,停步。
周霁佑抱臂走过去,立定在他身前。她不矮,可在他一米八八的身高面前却还是不得不微微仰面。
“我们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必须说清楚,她不想再继续拖。
他还是那副沉默抵抗的寡淡神色,又因为背光,那双如古井般沉寂的眼眸益发显得晦暗不明。
“你这样没完没了地在我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我想表达什么你应该明白,如果你……”
“不明白。”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他一语打断,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光,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沈飞白紧握水杯,微垂视线,静静凝视她。
他知道又惹她生气了,但是没办法,这些年除了死皮赖脸地装聋作哑,他找不到能常常看见她的理由。他没有太多过分要求,只要在想她时能见到她、能在她身边待一会就已足够。
连续十几天,亲眼目睹支离破碎的人间惨剧,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哪怕当他站在北京的马路边被风沙眯了眼,也依稀能似有若无地闻见。
想她,疯狂地想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洗去一身风尘就立刻赶过来。
没完没了地在她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
有,他觉得有。见不到她,才是真的没意思。
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