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霁佑盯着他,他很坦然,也很认真,并不像是在随意认亲,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她有点恍然,摇头哼地一笑:“怪不得你上回说和我本家很亲切。”
周启扬点头:“你看,我都有提醒过你是不是?”
他语气带点儿调侃,眼神温和磊落,周霁佑轻耸肩,不打算和他争辩。
恰在这时,主驾驶座的车窗被人在外面敲响,周启扬的视线对着她,她在他回头的时候率先看清窗外人的面容。
是冯诗蓝。
车窗玻璃原本只降下一小截细缝,周启扬按键后,整块全部落下,冯诗蓝看清副驾坐着的人是谁,微微一滞。
“周师兄,我刚好路过,认出你的车牌号,看车里有人就过来和你打个招呼。”冯诗蓝对周启扬微笑,而后又将目光移向副驾,“怎么这么巧,周师妹你也在。”
周霁佑睨着她,玩味的口吻:“是挺巧的。”
周启扬眉目不变,只略微自夸地笑道:“看来我车牌号选的数字还真挺吉利,人人都能记住。”
冯诗蓝一怔,抿唇扬起嘴角:“对啊,就是因为特别吉利,我搭师兄便车的时候看一眼就记住了。”
尾音处,和周霁佑轻一对眼。
周霁佑心中冷笑,她话里有话,在提醒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坐进周启扬的车里。她不由想起,景乔之前曾说,冯诗蓝八成看上了周启扬,看来不是八成,是十成才对。
周霁佑打开车门,“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周启扬喊住她。
她一只脚踏在车外,身体不动,转回头。
手机在掌心灵活地转半圈,他扬扬眉:“报一下号码。”
周霁佑感觉冯诗蓝在瞪她,尽管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瞪。
她不喜欢这种麻烦的氛围,快速报完一串数字,也不管他手速快慢,下车,甩上车门。
周启扬被车门咣地一声轻响一打岔,对着屏幕上只输到一半的数字笑得无奈,扭头问窗外的冯诗蓝:“你有她号码吗?”
冯诗蓝:“……”
Chapter 36
央视各个编导们都在忙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特别节目,《今日聚焦》也赶在12月底做了两期以农村医疗环境变化为探讨内容的相关报道。
节目是录播,电视播放时,沈飞白恰好就坐在周霁佑身侧。
他陪周霁佑打发时间看了黄金档的两集电视剧,电视剧演的什么内容他其实并无概念,因为……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难得有一整晚的时间独处,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特地还请教了陈雪阳平时和女友曹越都怎么约会,陈雪阳拍拍他肩膀,特无力地说了两个字:逛街。
于是饭后,他状似无意地问周霁佑:“想不想出去逛逛?”
约会约得太含蓄,周霁佑没领悟,用一贯懒懒的腔调说:“刚吃饱逛什么逛,不怕得阑尾炎?”
……就这样作罢。
两个人挨在一起坐着,她边吃水果边看电视,他好像在看电视,实则眼和耳都集中在她身上。
电视剧播放完,客厅墙壁悬挂的时钟即将指向九点半,她忽然拿起遥控器换台。
他起先无所觉,直到响起熟悉的声音,他才一定睛,然后便看见电视屏幕里自己那张严谨沉肃的面孔。
身旁,周霁佑轻松随意地“咦”一声:“我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今天还真是你主播。”
沈飞白心中一动:“你常看?”
“谁常看了。”周霁佑换一个舒服的坐姿,斜他一眼,“你当我很闲?”
她说话向来这样,习惯性呛他一句,可信度只占半分之五十,需要根据情况判断。
沈飞白判断了,但未作声。
他看着电视机里和专家学者对话的自己,想着,每一个表情和姿势有没有控制好;想着,每一个导语有没有问准关键。
雷安讲话较为委婉,说他眼神里有东西,掌控得好会成为他的一大优势,掌控得不好就会有失栏目的刚硬。
而江山批评他向来不客气,连续看了几期节目,后来再见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通嫌弃:你简直多愁善感得不能让我忍受。
网友拿他汶川地震时做直播记者的一张截图说事,评价他是热血男儿。节目组的同事以此为乐取笑他,他主动要求做出镜记者一事也暂时未下通知。
他太沉默,甚至渐渐给周霁佑带来一种周遭氛围都有所凝固的感觉。
她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说:“不会是看自己看傻了吧?”
五指细长,肤色葱白,他一把捉住,包裹她绵软的手背搁膝头握着,眼睛转向她,问:“你觉得,我主持这类调查性报道水准如何?”
眸色极深,分明不是随口一问,他是真的希望能听取到意见。
周霁佑被他安静握着手,没动,直直望进他眼底,说:“你太善良了。”
“……”
或许在她开口的前几秒他确有快速设想过几种不同答案,但她言简意赅地吐出这五个字后,他的那些设想全部没了踪迹,思维出现一霎那停滞。
他嗓音略微干涩,不紧不迫地凝视她:“这是夸赞,还是……贬低?”
周霁佑看着他,轻笑:“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质疑‘善良’的情感属性。”
沈飞白没说话,只轻轻地捏她手一下。
她用了点力气把手抽出来,好在他未阻拦。她靠上前,双手捧他脸,唇一点点凑近、凑近,到距离三四公分的时候停下。
“沈飞白,你不自信吗?”她近距离盯他沉黑平静的眼睛,“当初是谁硬要来北京读播音主持专业的,你的一腔孤勇呢,这点小挫折就害怕了?”
她温热的吐息扑过来,尽管是调侃揶揄的口吻,但沈飞白心窝格外滚烫。
他单手覆上,贴她一只手背,“怎么会怕。”他低喃。
周霁佑说:“那你纠结什么。”
他眼睑微垂,忽然双臂搂她肩膀,紧紧抱住她。
周霁佑扬脖垫着他右肩,手被迫从他脸颊滑落,整个人有点……懵。
她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他在缓解一种情绪,一种似乎早已压抑在心头多日的情绪。
“本来想着五年应该可以,现在看来,还需要更久……”
他声音很低很沉,像大提琴的琴弦被不小心轻轻拨动。
是的,不小心。周霁佑甚至有种错觉,他好像一个成绩糟糕的孩子,拿着试卷对家长说:本来以为能考好的……
周霁佑张口想说点什么,却一次次把逗他的话都咽回去,斟字酌句,语调略显生硬:“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她不会安慰人,可越是笨拙就越凸显变化。
沈飞白没吭声。
曾经有一次也是这样。他在央视实习,表现得不好,没能继续留下,那天下午他去她常常待的那间画室找她,她刚好要去帮一个师姐画墙绘,他一声不响跟着过去,她站折叠梯,他就在一旁扶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房间里没别人,墙壁雪白,她需要在四面墙都绘上指定的生动画面。
其中一面墙壁已经完成一半,使用的是环保绘画材料,五颜六色,独具匠心。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那副正在完工的墙绘,一笔一笔加深,擦不掉,抹不去。
他沉默许久,憋出一句:“依你看,我能做好播音主持吗?”
她站木梯上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说:“我怎么知道。”
语气不耐。
他默了默,自嘲:“嗯,我也不知道。”
她手托白色颜料盘,笔触停下;眉心轻蹙,低头盯着他:“沈飞白。”
他听着。
“你别自寻烦恼。”她正颜厉色,“走一步算一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所以,他这些年才一直追不到她。
因为他急,很急,想早点定下来,不然一颗心随时都悬在半空,害怕一不留神就彻底失去她。
如今关系是确认了,但还是害怕。
事业不稳,以为最多五年,五年内一定能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和她结婚,可现在,五年可能不够,悬,太悬。
好在元旦之后,上面经过商议讨论最终决定,批准他担任《今日聚焦》的出镜记者。
事情一落实,也就意味着,他以后每周都要出差。
两人可以一起共度的时光又要在原有基础上大打折扣。
周霁佑对他工作上的事从不过问,哪怕景乔唏嘘感叹地告诉她是他自己自愿去做采访,她也只是微微讶异一会,很快平定。
景乔观察她反应,纳闷:“你不会不开心吗?”
周霁佑好笑:“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景乔理由充分:“热恋期啊姐姐!再说,他老往外跑,就不怕你被其他帅哥拐跑了?”
周霁佑机敏:“什么意思?”
正上着楼梯,景乔下意识朝后瞄了眼,四下无熟人,她眯起眼睛,逼问:“说,周师兄是不是在追你?”
周霁佑琢磨了琢磨,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瞳仁,碎银一般:“冯诗蓝说的?”
“这都被你猜到了。”景乔啧啧两声,“我和她不是住同一层么,她室友和我室友是游戏基友,她和她室友说,她室友又和我室友说,我室友告诉了我。不过她原话可不是说周师兄在追你……”
周霁佑:“说我追他?”
景乔两手一摊,讥讽地瘪瘪嘴:“说你钓小开。”
周霁佑笑了:“还说了什么?”
景乔不屑地冷哼:“背后她还能说什么好话。我恶心得都快要吐了。她问她室友,要不要把你有男友的事告诉周师兄,以防他被骗。”
行至食堂三楼,恰好在远处一个窗口前看见冯诗蓝和一个背影高挑的男生有说有笑,周霁佑目光幽静,唇角勾动:“好啊,我等着。”
Chapter 37
周霁佑还记得大三那年的生日,法国国宝级画家在北京办画展,她尚未来得及购票,沈飞白忽然拿两张票邀请她,她只差一点就问出“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句话。
惊讶的成分占据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她无法用一个词准确概括。
现在两人在一起,她查看手机日历注意到他们的生日都将临近,似乎隐约间对那部分情绪有了一个重新载入的体验。
感激。
浅淡的、似烟似雾、风一吹就会连自己也寻觅不到的感激。
她不擅且不屑于口头表达,但她有自我认知和反省的能力。他能做到的,她也能做;他能对她好,她也不会对他差。
沈飞白的生日是一月十八,而她的生日是一月二十。两个同样在隆冬出生的人,性格一个像风,一个像火,风遇火,送来氧气,越烧越旺。
十八号这天,沈飞白人在山西,他一向对自己生日无感,只对周霁佑生日在乎。电话打来时,只说明天回来,问她后天是否有空。
周霁佑一不傻二不呆,松散应声:“有啊,你想干嘛?”故意多此一问,试他反应。
他果然如她预料般绕开话题:“白天呢?”
她想笑,忍住:“白天也有空啊,你想干嘛?”
他顿一秒,含糊其辞:“到时再定。”
“……”
她知他不是有意卖关子,甚至潜意识里,她觉得他有所保留是为了制造惊喜。
何惊喜?她竟隐隐有些期待。
临挂电话前,他问还有什么事要说吗,她抿唇:“没了。”
每回都是他等她先挂断,她不动,他也不动,哪怕彼此都不说话,电流声依然贴在耳边。
这次也一样,她蠕动嘴唇,想说四个字,到嘴边却像滚过来一团胶水,把嘴唇粘住。
长途通话还在一秒一秒地往前计时,两人之间却只剩沉默。
她在酝酿,他在等待。
等半晌,仍是无言,沈飞白那边有人催了,他无奈,说了声:“要去一趟镇政府。”
“嗯,你去呗。”她略微懊恼地轻咬唇瓣,统共就四个字,气氛也挺好,可就是挤不出来。
恰逢周日,又恰逢她来画室教孩子画画,尚未到上课时间,教室里只陆陆续续来了五六个孩子,家长操心这操心那,跟在身边一会问热不热,一会又问渴不渴。
周霁佑站教室角落低声讲电话,忽然回头环顾一下分散在教室各个方位的几个孩子,然后对听筒说:“你等等。”
沈飞白站在宾馆房间,一手握机身,一手将采访本和笔装包里,她说等等,他就低腰定在那里,连人带心都在等。
周霁佑捂住听筒,走到门边敲敲门,咚咚咚三下,不轻不重,成功吸引教室内家长和孩子的注意。
她难得带有一丝请求:“老师可以请你们帮个忙吗?”
沈飞白那端,忽然手机里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遥远而不真切,并且明显多出一种喧闹,好像一群人叽叽喳喳在回话。
摄像也是个大老爷们,同沈飞白住一屋,几分钟前催促的人就是他。
他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冰水一冲刷,浑身抖抖索索的。
“冷啊,真冷。这破宾馆空调纯摆设。”他走过来抽张纸擦擦手,看沈飞白还举着手机,用气声咕哝,手指门外,“走吗?”
沈飞白耳边,飘飘忽忽的画外音一瞬间转为清晰,似乎开了免提,一片气流导致的杂音。
周霁佑缓而慢地倒数:3、2、1……
他微一怔忡,直觉有事,食指虚竖嘴边,略带歉意地告诉摄像再等一下。
摄像老董是东北人,直来直往,爱拿他取乐,见他一只手还捏着背包拉锁,立床边俯着上半身保持不动,刚刚望过来那一眼,神色说不出的温情脉脉,当下咧嘴一笑,压低声音,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小诗:“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沈飞白听见了,并且听得很清楚,他的心急速跳动,仿佛下一秒就会跃出胸腔。
电波彼端,几个孩子童稚的嗓音嘻嘻笑着一齐喊:“沈哥哥,生日快乐!”而后,像是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任务,咋咋呼呼地笑作一团。
再然后,杂音减弱,免提关了。
她没有任何总结性陈词,语气淡淡的:“你忙去吧,我挂了。”
他发不出声,好一会才从嗓子里费力挤出一个音:“嗯。”
通话随即掐断。
他坐到床边,深呼吸,脑子里不断叫嚣着一个念头:想亲她,想把她抱怀里,紧紧紧紧地抱怀里。
他向后倒去,上身砸到床板时,由于底下铺了一层海绵垫,身体微微向上轻弹。他单手覆着眼睛,平息情绪。
等冷静下来,逐渐涌上一丝庆幸。
还好不在她面前,如果在,他只怕会失控。
老董瞧他一副脱力的样子,再不隐忍,一张口,大嗓门:“我说小白,跟你一块儿出来采访那叫一个难受,回回看你在那儿和女朋友浪费话费,你不心疼,我都胃疼。”
沈飞白胸腔震动,轻笑。
他手还盖着眼睛,老董只看到他嘴角扬起一抹会心的弧度,看不见他表情。
“小白,你丫是在笑吗?”老董伸长脖子凑近,不好确定,嘴里直问,“你笑我,还是笑你自个儿?”
沈飞白不答,翻身而起,眼眸温润地背对他回头:“董哥,诗不错。”
老董得意:“波德莱尔的诗能差么。想不到吧你,你董哥我也是个文艺中年。”
沈飞白笑。
窗外,小镇天空仿若蒙了一层浅浅的灰白绸布,衬得天气越发阴冷。
老董突然回过味儿,摇摇头自语:“我刚刚不该说这句,意境不对。”
……
……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
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
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