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对沈国安忠心不二,沈飞白多年前就已看在眼里。他不奇怪他会为沈国安开脱,他奇怪的只有一点:“集团怎么了?”
老蔡扭头看他一眼,盯紧路况,又是一叹:“沈总在集团的威信越来越高,他如果听话,董事长也就随他了,可他现在又开始频繁惹董事长生气,依董事长的性格,怎么可能放心把集团交给他。”
不是不放心,是不甘愿吧。沈飞白手肘支在车窗,指背抵在下颌,看着窗外车流,缄默不语。
“董事长一直很看重你,你为人踏实,个性稳重,假若你肯回来做事,他就能放心了。”
沈飞白仍旧不吭。
车窗降了一条细缝,风吹着他额前黑发,明媚的阳光射进车里,却温暖不了他逐渐冷却的眼眸。
但凡沈恪忤逆,他这颗棋子就要被派上用场。
单向制约的作用,时隔五年,再次落到他头上。
Chapter 58
沈国安已经七十三了。
已过古稀的老人每天想的不是退休养老,也不是儿孙子女,十年如一日的虎虎生威,独揽大权,上上下下一把抓,好像只要腰杆不倒,地位、权力和威信就能永远紧握在手。
沈飞白时隔三个月再次见到沈国安,年初一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恍如昨日。
一张海南黄花梨方桌摆放在书房的中心位置,取意“正中人和”。
沈飞白和沈国安分坐两端。
海南黄花梨散发若有似无的悠悠降香,这种味道随年月流逝本该慢慢淡去,沈国安为了留住香味,特地命人想办法刷上一层定香剂。
他在细节上的追求和赏花逗鸟的一般老年人无二,但,他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慈祥老人,他脾气善变,如同诡谲的天气,时刻阴晴不定。
前一秒和颜悦色,后一秒可能翻脸无情。
不单单沈飞白,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在适应中习以为常。
方桌上摆放一张围棋盘,沈国安一番思虑后落下一枚黑子,面无表情,暂时看不出喜怒。
林婶敲门进来,按照沈国安的吩咐,在沈飞白左手边端上一碗温补汤。
沈国安说:“北京多风干燥,我让林婶熬了点汤给你清清肺。”
林婶腰间系围裙,手在上面擦了擦,和蔼道:“慢慢喝,小心烫。”
沈飞白看一眼碗口里堆满的食材,暂时没伸手去碰,淡笑点头。
林婶不放心地连瞅他几下,转而对沈国安道:“老爷,我就在门口候着,有事您叫我。”
“不用。你该干嘛该嘛,这里用不着人。”沈国安老而矍铄的眼牢牢盯紧棋盘,声音无澜。
林婶心中默叹,扭头又望了望沈飞白,后者执一颗白子,聚精凝神,和沈国安一样,也并没有看她。
林婶转身出去了,风雅墨香的中式风书房内,一场无形的对抗正式拉开帷幕。
白棋意在取势,然黑棋步步紧逼。
黑吃掉白四子,沈国安旁若无人地嗤笑一声,好像在笑他的自不量力,丝毫不留情面。
他抬眸,对面人身姿挺拔,哪怕坐着下棋,背脊也不弯弓,像一棵直挺挺的松树,不知道什么是低头。
“飞白。”他左手扶大腿,肩膀保持前倾的姿势,手里握一颗棋子,扯了下嘴角,“爷爷当年教你下棋的时候让你记住一句话,还记得吗?”
沈飞白不急不慌地落下一子,目光平静:“无论做什么,想要成功,都要按照一定的次序,围棋也是如此。”
“很好,还记得。”沈国安低笑,诡异地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你的次序呢。”
沈飞白知他并非想听到答案,他后面还有话。
“你没有次序。古人云,百善孝为先。你直接跨过了孝,就算后面的顺序罗列得再细致周到,你也注定只会是一个失败者。”沈国安嘲讽地看着他,“孝是立身之本,你采访了那么多条新闻,有没有一条是关于孝道的?新闻记者不应该只有职业道德,也应该具备家庭美德和个人品德吧。”
沈国安身后的背景墙上挂有一副他亲手捉刀的毛笔题字,潇洒却又不失凌厉的草书——去嗔怒以养性,薄滋味以养气。
这寥廓荒诞的人间剧场,沈飞白置身其中,只觉讽刺。
林婶在书房外徘徊不前,房间隔音效果太好,她就算紧贴在门外也什么都听不见。
老蔡过来拉她到楼梯角落,压低声音问:“里面什么情况?”
“下棋呢,我想留里面没留成。”林婶见丈夫同样忧形于色,忙问,“你和飞白怎么说的,劝住他了吗?”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往好的说。”
“那飞白什么反应?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林婶紧张万分。
“就是因为没反应我这心里才急。”老蔡静下心分析,“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董事长心眼就和蜂窝煤似的,不会无缘无故利用我们来威胁他,这中间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林婶心思跟随他转,掌心一拍,恍然大悟地想起一事:“上礼拜老爷子在楼下看新闻,我在旁边拖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视上就出现了飞白,他在安徽一个农村,有个老太太哭了,他还给她递纸巾擦眼泪。”
林婶想起那日情景。
沈国安坐在沙发上回头,指着屏幕里的沈飞白问她:“这小子在你和老蔡面前是这种眼神吗?”
她茫然不解:“……什么眼神?”
大概是觉得她愚钝,沈国安目光转凉,转回头去继续看着电视,几分钟后,冷声说了一句话:“你怜悯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怎么不知道体恤一下身边养育你的人。我你不放在眼里,他们同样卑下可怜,你也来帮一帮。”
老蔡听林婶完整地回忆完,神色陡然变白。
林婶也在复述中慢慢回过味,浑身冰凉。
“老蔡……”她嘴唇颤抖。
“嗯。”
“飞白不愿意帮,我们真就被扫地出门了?”
“你以为。”老蔡面色沉沉。
林婶说:“我以为老爷子只是让我们打打亲情牌唬住他。”
老蔡看着她:“要是唬不住呢?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董事长,他会善罢甘休?”
林婶整颗心狠狠地一颤。
老蔡叹口气,转头透过楼梯墙壁上的窗户望向小楼后面的精致庭院,心存几分希冀:“飞白虽然话少,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就看他对我们有没有感情了。”
***
沈飞白上午刚走,晚上雷安就来了。
周霁佑在接到他电话后,火速藏好表面不该存在的所有男性物品。然后又在他离开后,一件件恢复原位。
这不是长久之计,她知道。甚至以后可能会经历防不胜防的突发事件,她也兀自设想到了。
可她不确定雷安知晓她和男友同居会出现何种反应,而且,房子还是她的,他会如何想沈飞白,会因此对沈飞白产生误解么,她不愿轻易冒风险。
他说可能后天回来,就真的回来了。
周霁佑印象里,这是他出差采访最快的一次。她还稍稍惊讶了一下:“业务水平精进啊。”
沈飞白没说话,把她捞进怀里,让她靠在他肩膀,两个人静默地坐着。
她想抬头看他,他手轻按在她下颌骨的位置,“别动。”
“……”
他声音隐有疲惫,周霁佑只当出门一趟来回奔波累的,手指灵巧地在他大腿点来点去,“你不会是抓紧忙完急着赶回来的吧。”
他还是不说话。
周霁佑说:“到底是不是?”
他把她不老实的手握住,低低地“嗯”一声,额头相抵,闭上眼:“就这样待会,别动。”
周霁佑一言不发,真的就再也没动。
时光是如此深沉静谧,仿佛一眨眼他们就这样相携依偎着走过了一生。
***
沈飞白主动找雷安辞去《今日聚焦》记者一职,雷安大惑不解:“风波不都过去了么,网上也大多都是支持你的声音,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做了?”
沈飞白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十指交握放于桌前,微一低头,额前黑发遮挡而下。
“其实也不为什么,我毕竟主职是播新闻,还是做新闻主播更得心应手一点,当记者有点笨了。”
雷安是一个温和的人,但是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神里隐含一丝不悦,脸色不能算很难看,可也的确不再亲善:“你忘了你说过什么,你说你击不垮。”
他在提醒他。
沈飞白没有抬头,雷安觉得他是没脸抬头看他。
“你是不是听到风声,知道频道即将大换血,想重新谋划接下来的工作岗位?”
沈飞白一怔,抬眸。
雷安从他眼神里读出惊讶:“你不知道?”
“听说了。”短暂的讶异后,他目光恢复如常,“知道今年又要改版,不过,不知会大换血。”
雷安选择相信他,可他还是有些生气:“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你有自己认识事物的坐标系,你一直站在一个既理性又感性的角度看待问题。”
“现在你的感性占据上风,做节目比较吃力,但你关注的始终是新闻当中的人,而不是新闻自身的爆点,我相信假以时日,当你的理性和感性融合到一条平衡的线上,你一定能以不变应万变,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如果你现在放弃,这个位置只会属于别人,你能不能开辟一条新道路还是未知。”
即便心情不畅,他也依然保持平静,说完一番十分中肯的言辞。
沈飞白感激他,可是,他还是说:“对不起雷老师,我决定另辟一条新路。”
雷安失望地一笑:“我还能说什么,那就祝你好运。”
沈飞白起身,他没有任何想表达的,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雷安转过头去,不看他,长而重地呼出一口气。
没有人看到,他弯下腰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Chapter 59
江山是在两天后和雷安一起聚餐时才得到的消息。
彼时,雷安喝了点小酒,人已微醺。两人椅子挨着,他面红如关公,因为酒桌实在热闹而把头低下,和江山单独聊天。
“他现在这名气等于是已经炒起来了,不再接再厉做点名堂出来,反倒打退堂鼓撒手不干了,你说他脑子咋想的。”
平时讲话最不客气的人是江山,可此刻,他却意外保持了沉默。
雷安自顾自地说:“这么大好的机会,他刚好又是块璞玉,朝这条道儿上坚持走下去,早晚有他大放光彩的时候。能在一个位置挖掘出独特的个人优势,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到。他才入行多久,台里有几个人能有他这运气。”
江山倒是笑了,开口回应:“他运气确实好。”
“机会撞见努力就是运气,他再努力,能保证接下来还有机会?”喝醉酒的雷安脾气有点上来,语气微冲。
江山知道他是对沈飞白恨铁不成钢,他又何尝不是,不过——
“你还别说,机会还真的就有。”江山不得不又一次感叹沈飞白的好运。
雷安反应慢半拍,迟缓地慢慢扭头:“……什么?”
酒店包厢华丽的灯光营造出一室光明,江山略作思忖,说:“这回频道从头到脚都要改革,直接以新闻立台,他能施展拳脚的地方海了去了。说句实话,不用每周往下跑,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播报新闻上,以他的能力,也不是就没有前途。”
雷安头有点疼,手支在桌上揉了揉,迷蒙中,想起沈飞白的原话——知道今年又要改版,不知会大换血。
是么。他忽然心生质疑。
***
由于《今日聚焦》采取的是录播方式,周霁佑近些天看到的新节目依然有沈飞白的采访身影。
自从周启扬出国后,他们只视频联络过一次,他告诉她,那位名叫苏菲的社会学教授带领学生前往一个叫佛蒙特州斯托的小镇郊游去了,归期未知。
整整过去两周,一日,刚好在凌风美术基地的课堂上,他打来一通越洋电话。
周霁佑指示底下学生自己先练习,行至走廊外接听。
“喂,我是周启扬。”
“嗯。”她很平静,没有张口就询问结果如何。
周启扬也同样语气如常:“我见到她了。”
“……嗯。”
“霁佑。”周启扬停顿一秒,由衷道,“我认为,你最好过来一趟。”
周霁佑有一瞬间的晃神:“是她?”
周启扬说:“她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那就是了。周霁佑眸光轻微闪动:“我请了假,尽快过去。”
“有护照吗?”
“有。”
“那好,机票我给你报销。”
周霁佑轻笑:“不用。”
学校、机构、画室,三方都做好安排,周霁佑办理一张旅游签证,订了一张北京飞往曼哈顿的机票。
晚上,她在家收拾行李,轻装上阵,不打算装太多东西。
沈飞白进来,捉住她手腕,往她手里塞进一张visa卡。
她坐床边,微怔,缓缓抬眸。
他立她面前,眼眸深亮:“同事在纽约当过交换生,说,刷招行的visa卡从未收过手续费。”
“所以你就去办了?”
他笑了笑,答案不言而喻。他伸手抚摸她脸颊,“我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在外多留点心。”
信用卡握在手里,她想还他,可和他关怀备至的眼神一碰上,她改变主意,收了。反正到时候用不用是她自己的事。
她双臂展开,环上他的腰,脸贴在他腹部,嗓音低喃:“你说,我不远万里地飞去那里,时间耗费了,钱也耗费了,图什么。”
“图一个答案。”他揉了揉她头发,字字有声,“这个答案,不止是对于你,也对于你父亲。”
她一顿,搂他的力度紧了紧,良久,轻不可闻地“嗯”一声。
***
哥伦比亚大学位于纽约市曼哈顿上西城,上西城人文气息浓厚,是全美最适宜居住的地区之一,中央公园、林肯中心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都坐落在这里。
航班中途在底特律转机,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时,这边已是深夜。
周霁佑的英文水平马马虎虎,上一次出国还要追溯到两年前同雷安一家去马尔代夫旅游。
和周启扬碰头后,他领着她坐上一辆梅赛德斯,纯黑色的运动车型,十分具有动感。
车是他口中的那位读博老同学的,周启扬侧坐于副驾,指着心无旁骛的司机说:“我哥们牧禾。”
那个叫牧禾的男人连头都没有转过来,而且也没吭声。
周霁佑淡而有礼:“你好。”然后便不再说话。
夜幕下,牧禾神情疏淡,清清冷冷:“嗯。”
只是一声低低沉沉的单音节,周霁佑没有听到。
周启扬却听见了,他颇为无奈地摇头笑笑,未在中间做任何调和。
牧禾驱车到时代广场的洲际酒店,周启扬这几日都住在这里。时间已不早,他先带她回来休息一晚。
也许是将近十八小时的航行时间消耗了她的精气神,又也许是初到异国他乡的各种不适应,周启扬眼里的周霁佑缺少一丝在国内的冷锐,整个人略显低迷,表情麻木。
整栋建筑高达三十六层,电梯直线上升。
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打破彼此之间的沉默:“你好好睡一觉,调整一下时差,和苏菲见面的事牧禾会替我们安排。”
周霁佑缓慢地回过神,目光在电梯内扫视,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你同学呢?”
周启扬好笑地打量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道:“走了。”
周霁佑说:“替我谢谢他。”
“回头你当面谢吧。”
“也好。”
之后她就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