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哆嗦了一下,声音冻得打颤:“妈你说什么,我哥把谁带回来了?”
“霁佑啊。这都多少年不见了,她和你一样都变成大姑娘啦。”林婶躲在厨房里和她说话,手上忙,不方便多谈,催促,“我不和你说了,马上回来。”
沈心羽望了望灰白的天,裹紧围巾站起身。
陡然间,气温似乎连降了好几度,她感到冷,从身冷到心。
堆坡造景,人行曲径,户户都是庭院花园。回去的路上,沈心羽和一对兄妹错身而过。
兄妹二人在用石子打水漂,妹妹不会,哥哥耐心示范,传授经验。
这里家家户户都铁门独立,她认识的人很少。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她偶然间见过一两次,如今再遇,一点不陌生。
她记得,他们姓叶,曾有一次,她听女孩温温柔柔地叫过哥哥的全名。
“小咩,考考你。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石头首次接触水面时,与水平面成多少度角,水漂效果最好?”
女孩不说话。
“怎么?”
“这需要不断试验,不在我的智力范围。”女孩温温婉婉地强调。
“随便猜一个。”
“不猜。”
“好,不猜就不猜。”哥哥在她头发上揉了揉。
从前不觉得什么,可现在见此场景,沈心羽又想哭了。
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而且还偏偏选在她刚失恋的这一天。她心生悲凉,强行忍回眼泪。
***
沈宅今年的年夜饭再次因为沈恪而推迟。
沈国安不怒而威地坐在主位,他不发话,其他人也都一语不吭。
每年也只有最后一晚,林婶和老蔡才有资格同桌共餐,算是对他们辛苦一年的微微体恤。
六时过一刻,沈国安面无表情地开口:“林婶,开饭吧。”
“诶。”林婶忙起身,给老蔡递去一个眼神,夫妻俩同去厨房端菜。
周霁佑坐在蒋茹慧身旁,对面是沈飞白和沈心羽,沈飞白旁边、靠近沈国安的位置此刻正空着,那是留给沈恪的座位。
一顿饭吃得拘谨而守礼,一家之长简单发过言,集体碰个杯,接下来就各吃各,毫无喜庆气氛。
周霁佑安静用餐,忽然有点想念雷诺可的喋喋不休,也想念雷安和杨芸你一言我一语的新年祝福。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和和美美,才是除夕夜该有的氛围。
沈家人冷情冷性,时隔六年,有了对比,她突感过去那段生活,根本就是身处监狱。
可现在,纵使心不甘情不愿,她还是选择重回监狱里受罪。
彼此无言也好,她乐得太平。
可沈国安却倏地将目光投掷在她脸上:“今年研二了?”
她抬眸,和沈飞白对视一眼,不期然地,也同时撞见沈心羽意味不明的眼神。点头,淡淡的:“嗯。”
沈国安说:“毕业后就回来,我给你在南湘成立一个个人工作室,你想做什么随便你。”
宛若醍醐灌顶般,她好像顿悟了。但还是不太确定,她直言谢绝:“不劳您费心,我在北京挺好。”
意思是,她不愿意回南湘。
沈国安脸色有点变化,蒋茹慧随即以母亲的身份训斥她:“好什么,你知道美术生就业有多难,何况你学的还是纯艺术。爷爷帮你谋出路,还不是希望你事业能走得稳妥。”
气氛原本就古怪,此刻就像是撕开了最外层的伪装,骤然冷凝。
沈国安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却并未到达眼底:“好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是我多管闲事。”
蒋茹慧面容一僵,偏眸,警告地扫了周霁佑一眼。
沈国安又说:“你和飞白也都不小了,爷爷想让你们把婚订了,这你总该愿意吧?”
除了蒋茹慧,所有人都程度不一地吃了一惊。
沈心羽和林婶夫妇对他们的情侣关系犹然不知,惊讶程度最大,不理解沈国安好端端为何会突然撮合他们。
沈心羽扭头看沈飞白,后者神情寡淡,看不出一丝内心情感的流露。她又去看周霁佑,奈何藏得也很深,表情不受惊扰。
沈飞白:“爷爷……”
沈国安抬手打断:“我想听听霁佑的想法。”
他扬唇微笑,似乎很有自信。
之前还不确定,眼下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她也变成了他手上的一颗棋子,只不过,她这颗棋子是用来赢得另一颗棋子的忠心。他知道单靠威胁不足以令一个人真正臣服,于是又把主意打到她头上。留住她,便能留住沈飞白。
她猜想,他之所以如此自信,一定是她母亲和他说了什么。她肯回来,就已说明沈飞白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等待她点头,等待她说愿意,周霁佑心中冷笑。
“我不愿意。”她咬字十分清晰。
沈国安脸上的笑容悉数褪尽,目光深处,迸射出几分凌厉。
周霁佑装傻充愣,态度坚定:“爷爷,如果您是因为担心我又离家出走才想着用一桩婚事绑住我,那我可以现在就向您保证,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做事不计后果,我不是任性的小孩了,我懂分寸。”
餐厅入口,沈恪斜斜倚着隔断墙,等她说完后,才抬起脚步,向那张空着的座椅走去。
“今晚真够热闹,终于又团圆了。”他潇洒入座,嘴角似笑非笑。
看都没看周霁佑,他转头对沈飞白说:“恭喜,你也被催婚了。”
沈飞白未予回应。
“你还知道回来!”沈国安本就对他心存怒火,被周霁佑挑起的火气也一并引燃到他头上。
沈恪无关痛痒的神色:“路上堵,我也没办法。”
沈国安足足盯了他十几秒,他坦然迎视,始终面不改色。
***
还是过去那间房,只不过屋内的摆设有所变化,致使整间房看上去有点陌生。
她给沈飞白打电话,无人接听,想了想,开门而出,朝他房间的方向走去。
经过沈恪卧房门前,好巧不巧地,他恰恰这时候打开门,依旧穿着餐桌上那件军绿色的圆领毛衣。
“怎么,这才第一晚不住一屋就舍不得?”他面露嘲讽。
她转身面朝他,平静道:“谢谢。”
他微微挑眉,还是那副高傲冷漠的神色:“谢我什么?”
她表情也好不到哪里,漠着脸:“谢你帮我把老头子的矛头指引到你身上。”
他走近一步,低下头,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一句谢谢就了事了?”
“不然呢。”她不置可否,“我本来连谢谢都懒得说。”
她抬脚欲走,被他伸长手臂拦截。
她不悦地扭头,看见他嘴角扬起讥笑:“假若不是我刚好出现,你害老头子下不来台,他能帮你做什么?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声音沉沉,透着令她心惊的狠意。
“那又怎样。”环境所限,她和他一样都必须尽可能低地控制音调,“关你什么事。”
沈恪眼底流露荒谬:“你被他洗脑了?你还有没有一点清醒!”
“我很清醒,不清醒的人是你。”她严肃地看着他,“你在他女朋友面前侮辱他,还指望收获认同。你说,究竟是谁不清醒?”
几米之外的另一扇门也在此时向内敞开,房间里的灯光投射到走廊地板,沈心羽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对峙而立的两人,有些摸不清楚状况。
“你们……你们在聊天吗?”
无人回应。
沈恪闻声回头看她一眼,目光中的森冷未作掩饰。
沈心羽心口一晃,咬唇,很是委屈。
她低头,默默无声地走向走廊尽头,敲响沈飞白的房门。
敲半天没声音,咚咚咚的敲门声沉闷地四下回荡。
她试着拉了下门柄,发现没有上锁,不作他想,便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Chapter 71
沈飞白洗过澡,只身着一件简单的长袖白tee,水珠从头发上滴落,滚进脖颈间,他捏起毛巾一端,擦了擦。
房间里隐约有女孩的抽泣声,越近,声音越清晰。
沈心羽坐在靠近窗边的一张藤编休闲椅上,躬身,胸口贴着膝盖,全然展现出悲伤脆弱的一面。
听闻脚步声,她缓缓抬头,泪水纵横满脸:“哥,你和她关系很好么,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
浓浓的哭腔将语气中的质问稍稍弱化,可她红透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怨念。
本要上前的脚步就此停顿,沈飞白眸光深邃,神情也淡下来:“你在不满什么?”
“我讨厌她!”沈心羽歇斯底里地爆发一声低吼。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表明态度。她讨厌她,讨厌周霁佑,讨厌对她爱答不理、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周霁佑。
隐秘多年的心事一旦宣泄而出,就和冲破闸口的洪水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哭得更凶。
沈飞白沉默看她一会,坐到床尾,闷声擦拭头发上的水渍。
得不到解释,也得不到安慰,沈心羽抽抽噎噎地说:“我就知道,你喜欢她,你喜欢她对不对?”
“可她不喜欢你,爷爷让你们订婚,她都拒绝了。”
“哥,你不难过吗?你别再喜欢她了好不好……”
她头脑混乱,语无伦次,上前抱住他膝盖,泪眼朦胧地哀求:“别再喜欢她了,别再喜欢了……”
沈飞白低下头,把她被泪水黏结的头发丝拨至一边,低声问:“为什么讨厌她?”
他语气温柔,沈心羽觉得哥哥还是她的,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敞开心扉,说:“她哪里好,总是高高在上的,目中无人。爷爷不喜欢她,慧姨也不喜欢她,只有你和小叔,只有你们,你们都一心向着她。”
沈飞白面色平静,却像是直直望进她心里:“还有呢?”
沈心羽嘴角一瘪,眼里再次蓄满泪水,闷下头:“还有,还有我……我喜欢……”
后面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不能说,实在羞于启口。
“没了……”她重新仰起头,“哥,我就是讨厌她,你也别喜欢她。”
沈飞白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看着她,眸色晦暗,像夜色下的深海,隐忍波涛。
很早就看出她对周霁佑持有偏见,更确切地说,是源于占有欲的一种偏见。
以前未予以重视,只是出言警醒,可现在,爆发了,赶在他们处境最艰难的时段,爆发了。
越渴越吃盐。
沈国安也好,沈心羽也好,都是他这边出现的问题。
沈飞白垂落在腿边的双手握紧,眉间浮现片刻的冷凝。
“你没有权利约束我喜欢谁。”他终于开口,语调平缓,眼眸黑黢黢的,但是除了黑,仿佛还糅杂了其他的颜色。
沈心羽心一下缩紧,眼眸睁大,不敢置信:“哥,我是你妹妹,亲妹妹!”
“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我尊重你的意愿,也希望你能尊重我。”他语气依然如白水一般,每一个字音都保持在一条稳定的水平线,不含一丝指责。
沈心羽包着一泡眼泪,摇头。
她松开手,跳开一步,难过得不能自抑:“不是的,我哥不是你这样的!”
她失望地跑出去,连门都没关。
沈飞白坐在那儿,久久未动。
眼瞳里的另一种颜色逐渐加深,一丝一缕,蔓延至眼白。
红色的,浓烈而又隐忍的血红色。
***
沈心羽去找沈飞白后,周霁佑甩下沈恪,回到自己屋里。
她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又一次出来。
这回,没有沈恪半路打扰,十几步路的距离,很快就到了门边。
房门敞开,她在门板上敲两下,未收获任何类似于“请进”的字眼。
但房间内很安静,她稍作考虑,迈步走进去,顺便关上门。
沈飞白的卧室有种清新环保的简洁感,一来是因为原本就是由客房变成的卧房,二来则是因为他既不挑剔也不讲究,住进来时什么样子,后来一直便是什么样。
原木色实木地板上,配一块俏丽的红色花纹地毯,靠墙摆放一张简洁的大床。
沈飞白坐在床尾,微微低着头。
他乌黑的短发是湿的,灯光下闪烁润润的光泽。
她看见他肩颈处挂一条毛巾,上前取下,展开,包在他头顶。
他一直都没抬头,却在此刻受到惊扰般,突然望向她。
周霁佑动作轻柔地帮他擦拭半湿的头发,本想笑他反应迟钝,可一垂眸,竟看见他微红的眼眶。
她还一句未言,他忽然伸手,圈在她腰际,牢牢抱紧她。
她立在他叉开的两腿间,被他按在胸膛。
他侧脸贴在她腹部,闭着眼,在她俯低的视线下,有着坚韧而内敛的线条轮廓。
“你怎么了?”她问。
他不吱声。
她又问:“你怎么了?”语气有些加重。
他抱着她,又怕力气太大勒到她,可身体里的那股气力抑制不住地往外泄,不愿松开,仿佛只有这样抱着,才是真实的、踏实的。
“说话。”她晃他肩膀。
“没事。”好半天才硬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周霁佑迟疑:“是不是因为我没答应和你订婚?”
他缓慢地睁开眼。
她就是为这件事来找他的。她吐出一口气,用心解释:“订婚也好,结婚也好,都是很美好纯粹的事,我不想被人利用,掺杂上不干净的因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怎么会不明白。
“你别多想。”她尝试着安慰。
他未坦言,以防她继续追问,索性便认了:“嗯。”
Chapter 72
隆冬二月,湖水冰凉刺骨,即便淹不死,也会冻得脱层皮。
沈心羽被救上来时,已完全失去知觉和呼吸。
路人拨打120,救护车及时赶到现场,急救人员冷静迅速地清理她的呼吸道,并进行胸外按压。
争分夺秒地送达医院后,医院确认其身份,在她手机通讯录里最先看到b开头的“爸爸”备注,拨打老蔡的个人电话通知他赶紧过来。
寿岂公园里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寿岂塔,是南湘市著名的景点之一。年初一又难得出了太阳,许多居民群众都结伴来公园内观看第三届梅花展,电视台以及其他新闻刊物的记者也都假里抽闲纷纷出动。
民警通过多名目击者了解到事情详情,原配带着朋友一起过来打小三,将女孩推进湖里。
沈飞白赶到时,沈心羽刚从手术室出来,插着气管插管和补液等对症器材,被送往重症监护室。
派出所民警刚好还在医院的楼层服务台,其中一个四十出头,估计常看新闻,一眼认出他:“你不是那个中央台的新闻主持人么。”
沈飞白尚未作答,他忽然想起什么,问身后的年轻民警:“受害人姓什么来着?”
听到“受害人”三个字,沈飞白不经意地蹙了眉。
小伙子答:“姓沈。”
“那就没错了。”视线一转,老民警看着沈飞白,十分笃定,“你也姓沈,你叫沈飞白。”
周霁佑站在沈飞白身旁,直觉民警的态度有些奇怪。
沈飞白点头承认身份。
老民警明知故问:“你是患者家属?”
“我是她哥。”
老民警挑眉,表达欲旺盛:“这我可就得说说了。你的节目我看过,就那个《今日聚焦》,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思想有道德的新闻主持人。回头你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你家妹妹。她要是不破坏别人家庭,大过年的不就不会出这档子倒霉事了么。”
“破坏别人家庭?”出声的是周霁佑,她低声提出质疑,她和沈心羽的性格打不起交道,但她不相信沈心羽有胆量在沈国安眼皮底下伤风败俗。
老民警看向她,知道她和沈飞白是一道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一圈,将从群众当中记下的笔录复述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