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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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 第2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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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杏不知她什么意思,便将那面西洋玻璃菱花镜取了过来。这镜子原是蒋锡去广东的时候给妻女三人每人买了一面,不过巴掌大小,拿起来轻便,照人又清楚。这会儿曹氏在床上坐着,银杏自然就拿了这个过来,而不是竖在妆台上的铜镜。
    这西洋镜子照人比铜镜不知清楚了多少倍,真可谓纤毫毕现。曹氏往镜子里一瞧,只见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对着自己,两颊枯黄凹陷,眼窝也深陷下去,却有两点幽亮的东西在里头闪着,竟不像人而像个骷髅了。
    “这——”曹氏自装病之后懒于梳洗,便偶然起身也是坐在铜镜前头,竟不知自己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登时骇了一跳,“这,这是我?”
    橄榄心里暗暗叹气,道:“太太病得久了,这气色的确是不好……”
    这何止是气色不好,简直是病得一半似人一半似鬼了。曹氏万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变成这副样子,顿时心里害怕起来:“这,这如何是好?”
    这时候才说如何是好……橄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道:“太太还得好生用药,好生吃饭才是……”她是个精明的丫头,虽然并没有人跟她说什么,但她从蒋锡和蒋老太爷的神态以及将陈燕接来的这个举动上就已经猜出来,曹氏多半是病入膏肓了。
    只是这话此刻万不能说出来,也只能劝她好生用药吃饭,或许还能有救呢?毕竟郡王妃医术超群,说不定把陈姑娘接回来,就是为了给太太治病?
    橄榄这里胡思乱想,那边曹氏已经急了:“快,快给我端饭菜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病,这才敢不吃药不吃饭,谁知竟成了这副鬼样子,若是这么拖下去,会不会死啊?
    她既然要吃饭,橄榄和银杏自然都是喜出望外,赶紧往外去传饭。银杏出了门就喜欢道:“姐姐,果然接陈姑娘来是有用的。”她年纪还小,又不得曹氏欢心,总是离得远一点儿,对这里头的事看得就不如橄榄明白,只以为接了陈燕来就是让曹氏高兴,便道,“郡王妃就是有办法呢!”
    这样兴高采烈的话,橄榄也不能泼冷水,再说曹氏肯吃饭总是好事,便也点头道:“你说的是。王妃医术超群,自然是有办法的。”
    自从曹氏病了,厨房里总有一个灶留着,随时好给她做些粥饭。两个丫鬟去了厨房一说,厨娘立刻拿出熬得烂烂的红枣莲子粥来,又用鸡汤下了一小碗面,放上些青菜和鸡丝,再备了一碟山药糕,热腾腾地装在食盒里,道:“这鸡汤熬了几个时辰再撇去了油,味道既鲜,又不油腻。这都是老爷吩咐过的,说是好克化,太太吃了正相宜。”
    蒋家主子少,厨下本来是好伺候的,只从曹氏病后,就多添了许多麻烦。厨娘虽得了蒋锡的赏钱,并不抱怨什么,然而因为送上去的饭菜总是只吃几口就被退回来,也少不得在心里暗暗抱怨曹氏糟塌东西。不过这是主子们的事,她一个下人,也只是照着吩咐办就是了。
    橄榄自然知道厨下人心里不快,也不敢久留,连忙谢了厨娘,提着食盒回到正院,逐一给曹氏摆上。
    红枣莲子粥清甜,鸡汤鲜香,山药糕软糯,摆开来连橄榄都觉得有些饿了。曹氏坐到桌前,看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橄榄生怕她再挑剔,忙道:“这都是老爷吩咐特地给太太做的,太太尝尝,味道定是好的。”
    说起来曹氏喜甜,这红枣莲子粥和山药糕都是她素日里爱的,只是今日瞧在眼里,却觉得毫无食欲,勉强喝了两口,又挟了一块糕,只吃了一半,就蓦地转过头去呕吐起来。
    这一吐就是搜肠倒肚,不要说粥和糕了,就连先头喝的水都吐了出来,好容易才停下。曹氏吐得面红耳赤,眼前金星乱冒,这才真的怕了,漱过口便气喘吁吁地道:“我,我吃那面试试。”
    所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若是真的不能吃饭了,那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陈燕听她吐得自己也有些难受了,不由得道:“娘,不如歇歇再吃?”
    “不不。”曹氏伸手去取面碗,“我要吃!”
    只是这次也没什么两样,才塞了几口面下肚,便又是一阵呕吐,弄得房里一片脏污,橄榄和银杏忙着收拾不迭。
    曹氏喘过气来,自觉头晕目眩,只得由陈燕搀着回床上躺下,不由得扯住了陈燕的衣袖,惊慌地道:“燕姐儿,我,我这是怎么回事?”
    陈燕哪里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只道:“大约是脾胃不和之故,娘吃点药?”
    “对对对,吃药,吃药!”曹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支起身子大声道,“快给我熬药来,我要吃药!”她只是装病,不想死啊……
    
    ☆、第230章 去世

  “太太还是吃什么吐什么?”桃华在园子里慢慢地走着,问薄荷。
    已经是二月中,风明显地软了,阳光也更温暖,园子里新绿初萌,细柳垂丝,夭桃含葩,已经是一片生机了。
    然而这春天带来的生机,显然没有能笼罩所有的人,比如说曹氏。
    “是。”薄荷昨日又去看过一回,心情也不是太好,“太太瘦得完全脱形了,虽然也想吃药吃饭,可……吃不了几口就会吐出来,自己吓得直哭……”
    其实在她看来,曹氏已经完全是骷髅模样了,身上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看到的人怕都要被吓得做噩梦。就说是哭,其实也没有多少眼泪,只是喉咙里发些声音罢了。只是那眼睛里恐惧的神色仍旧鲜活,每逢直勾勾地看着谁的时候,就令人头皮发炸汗毛倒竖。
    银杏已经被吓得不敢往前去了,只有橄榄还在床边伺候。陈燕也是不停地哭,然而除了哭也不会干别的,甚至还不如橄榄靠得近。
    “奴婢看陈姑娘那意思,怕是这会儿宁愿回无锡去了。”薄荷说着,脸上不自觉地便带出了鄙夷的神色。那可是她的亲娘,橄榄都还在近身伺候,她还不如橄榄!
    桃华摇了摇头。她把陈燕接来,的确让曹氏重拾了进食的欲望,却被她的身体拒绝了。装病装得太久,曹氏的身体已经不适应进食,没有静脉滴注,她就再没有了补充营养的渠道,只能慢慢被耗干……而不能进食的恐惧,又加速了这种过程。
    “也不知道把她接来是对是错……”桃华轻轻叹了口气。
    “王妃自然是想治好太太的。”薄荷有几分厌恶,却又不无唏嘘之意,“都是太太自己折腾的……”明明是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装病,三装两装的闹到如今这样子,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教人也不知是厌恶的好,还是可怜的好。
    “太太这样子,怕是坚持不了几天了。”听薄荷的说法,曹氏的精神已经开始错乱,哭而无泪,这是极度衰竭的表现。
    薄荷也叹了口气:“王妃别想了。再过些日子咱们哥儿就要出来了,王妃多想想哥儿的事。”
    “你们都说是哥儿,万一是个姑娘呢?”桃华摸了摸跟揣了个西瓜似的肚子,胎儿的位置已经开始慢慢往下移动,的确是离着出生不久了。
    薄荷不假思索地道:“若是个姑娘,像王妃一样,那也是极好的。王爷都这么说呢。”
    说到沈数,桃华嘴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大约是众人都在说她怀的是男胎,沈数怕万一生了女儿她会失望,倒不止一次地说过头胎还是生女儿的好,将来还能帮她照顾弟弟呢。
    “柏哥儿现在怎样了?”说到弟弟,桃华就想起蒋柏华。这些日子,就是沈数去接,蒋柏华也不大出来了,除了去读书,就是守着曹氏。虽说年纪不大,他也明白,曹氏没多少日子了。
    薄荷重重一叹:“哥儿也瘦了。幸而林姨娘照顾得周到,饮食上还特意请老太爷指点过的,给哥儿特地设了个小厨房,若读书守夜稍晚些,就有消夜。”
    桃华轻叹一声:“不是消夜的事儿。叫山药劝着柏哥儿,不要熬夜。”蒋柏华再懂事,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熬夜是最伤身体的。
    薄荷发愁道:“山药说她也是一直劝的,可是哥儿纵然上了床也不安宁,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
    桃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罢了,横竖也没有几天了……”
    “王妃——”玉竹从园子外头进来,一张脸紧紧板着。
    薄荷瞧见她这模样就道:“又是有什么事了?”若不然,玉竹万不敢在桃华面前板脸的。
    “蒋——”玉竹才说一个字又改了口,“陈姑娘来了,说是三太太想请姑娘过去见最后一面。”
    薄荷的眉毛顿时打了个大结。曹氏都病成那副鬼模样了,她看了都要惊心,王妃还怀着孩子呢,怎么能去?
    “准备车马,我总要走一趟的。”桃华倒是神色不变,濒危的病人她见了不少,什么样子的没有,“现在见了,等……我也不宜去。”若是曹氏死了,她是双身子的人,却不宜去吊唁。既然这样,总归是继母,还是要去看看的。
    薄荷想劝,听见最后这一句,默默地把话咽回去了。跟一个快死的人,已经计较不起什么了。再说,这不是为了曹氏,是为了蒋柏华。若是亲娘临终,姐姐都不肯来见一面,蒋柏华夹在中间,又有多为难呢。
    郡王府的马车自是比蒋家的宽敞舒适许多,陈燕坐在角落里,却只觉如坐针毡,半晌才鼓起勇气道:“姐姐——”接触到薄荷的目光,又连忙改口,“王妃——”
    桃华半闭着眼睛没有吭声。陈燕惴惴地想说什么,但在薄荷冷冷的目光之下,终于还是没敢说话。
    马车慢慢到了蒋家门前,蒋柏华出来迎接,原本肉乎乎的小脸已经瘦了许多,显示出了遗传自蒋锡的脸型,乍一看倒像是个缩小版的蒋锡,只是脸上的神情郁郁的,小小的眉头也紧皱着。
    桃华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太太怎么样了?”
    蒋柏华稍微有点儿别扭。他已经七岁了,先生已经教导过,男女七岁不同席,尽管是姐姐,如此亲密似乎也不大妥当。但他从小就是桃华带大的,说是姐姐,倒更有些长姐如母的意思。何况这会儿他正满心凄惶和害怕,桃华温热的手抚上来,倒将那畏惧驱散了些。于是也顾不得别的,还跟小时候一样拉住了桃华的衣袖:“伯祖父说,母亲……就是这几日了……”
    蒋府里已经准备了棺木和寿衣,一是为着冲喜,二也是为了事到临头不致手忙脚乱。自然,就曹氏的病来说,后者才是最主要的。蒋柏华自己也明白,他还悄悄去看过那寿衣,深且重的颜色,厚厚的叠起来放在那里,透着一种冰冷的让他害怕的感觉,却又解释不清。
    桃华叹了口气,有点困难地将他拉到身边搂了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太太——大限到了,好好送她去,也是少受些苦……”
    蒋柏华眼圈红了,点点头,想抱住桃华的腰,又不敢碰她的肚子。偏巧这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不大喜欢这悲情的一幕,蹬了桃华一脚,把长夹袄的下襟都鼓起一小块来,吓了蒋柏华一跳:“姐姐,这——”
    “是你的小外甥在里头翻身呢。”桃华拉着蒋柏华的手轻轻在凸起来的地方摸了一下,“这是他的小脚丫。”
    毕竟是小孩子,蒋柏华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虽然根本不敢用力,却也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还会翻身啊。”这可是在肚子里呢。
    “当然会啦。”桃华等着小东西的脚丫缩回去,这才领了蒋柏华慢慢往里头走,“他五个月的时候就会伸手踢脚了,现在快要出来了,当然会得更多。”
    “可是——”蒋柏华低头看看桃华的肚子,觉得其实也没有多大,“他怎么翻得开呢?”
    桃华笑道:“他还小得很呢。等生下来你来看,还没有一只猫大呢。”
    蒋家不养猫,但蒋柏华当然是见过猫的,想一想猫的大小,再看看桃华的肚子,终于露出一点儿小孩子的傻样:“这么小——爹爹从前也这么小吗?姐夫也是?”尤其是沈数,人高马大的,居然也有不如猫大的时候?
    薄荷在后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桃华也笑了,在蒋柏华脸上捏了一把,觉得手感是大不如从前了:“你以前也是这么小,现在还不是长大了。再过几年,就要跟爹爹一般高了呢。”蒋柏华从跟着沈数练武开始,个子的确是高了些,男孩子本来发育得晚些,照这个趋势,将来定然是比蒋锡要高的。
    “只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行。”桃华又摸了摸弟弟瘦下来的小脸,“就是太太,也不想看你如今这样子。”
    跟出来的山药低下头,暗想太太恐怕还真不是这么想的。曹氏虽说对这个儿子看重,可她看重的方式就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蒋柏华拘在身边,才不会考虑他有没有吃好睡好呢。
    不过人都要死了,还是蒋柏华的亲娘,山药自不会嘴欠地多说什么,只低头引了桃华往正院里去。
    蒋锡自东北回来,一直在家中修订《草药纲》,这会儿也守在正院里,身边侍立着白果。
    白果已经换了妇人的妆扮,穿一件样式简单的湖蓝素面绸袄,右颊上有一条寸把长的暗红色疤痕横过半张脸,虽然肌肤晒得有些微黑,看起来仍旧十分显眼。不过她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不但没有用厚厚的脂粉去遮盖,甚至站在那里时都并没有刻意偏转头隐藏这疤痕。
    见了桃华,白果就在蒋锡背后行了个礼,神态恭敬,却没有上前来搭话。桃华也只对她点了点头,就向蒋锡道:“爹爹,眼下怎样了?”
    蒋锡的神态之中也有几分悲哀。毕竟也是七八年的夫妻了,虽然曹氏越来越变得让他难以接受,甚至相看两相厌,然而人之将死,那些劣行不免都渐渐淡去,只剩下了当初刚刚结缡之时的柔顺体贴。
    “怕是不行了……你,你去瞧瞧吧。”蒋锡看了一眼陈燕,拉了桃华走到一边,低声道,“她口口声声,只说燕姐儿还没有安排……”叫了桃华来,就是为了陈燕,若说曹氏有一千条不是,对陈燕也算是尽了慈母之心了。
    桃华淡淡道:“我去与她说。”陈燕既然已经离了蒋家,她是绝对不会再去安排陈燕的亲事的,曹氏将死,看起来的确可怜,然而说句残酷一点的话,她上辈子在医院里送走了多少病人,比曹氏这样把自己作死的更可怜得多。见得多了,心总会硬一点的。
    曹氏躺在床上,一条夹被盖着她,竟然看不出起伏来。高枕是已经不用了,只在她头下垫了一条卷起来的布帕子。头发也掉了许多,只剩下稀薄的一层散在床上,衬着一张蜡黄的骷髅一般的脸,若不是眼睛还半睁着,真会让人以为这已经是停尸了。
    “桃姐儿——”曹氏动了动,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你还是来了……”
    桃华扶着腰,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来看看太太。”
    “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吧?”曹氏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门轴似的,转一转就要停一停。
    桃华并没有否认:“我知道太太挂念柏哥儿。不过太太可以放心,这是我弟弟,我自然会照看的。”
    “那,还有——”曹氏的头竟然抬起了一点,殷切地注视着桃华,“燕姐儿,她,她也是你,你妹妹。”
    “燕姐儿姓陈。”桃华淡淡地道,“我给她备过了嫁妆,又替她办了和离,已经做得够多了。”
    “可,可她现在……”曹氏急得把头又抬起了一点,“桃姐儿,你就,再帮她,最后一次。”
    “和离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桃华声音平淡,语气却坚决,“看在太太为蒋家生了子嗣的份上,我再许个诺:若是日后燕姐儿有什么伤身殒命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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