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轻轻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明明家里有,怎么又要别人的?”
青盏忙笑道:“小公子喜欢就拿着,不过一个面人罢了。”
江恒亦笑道:“小孩子真有趣儿。我家里就没有,每次母亲在别人家看见了,都恨不得能抱回家里去。若是她看见柏哥儿,定然也喜欢得紧。”
蒋燕华眉目一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悄悄去看桃华的脸色。桃华却只是笑道:“小孩子平日里也很多麻烦的,若是生病哭闹起来,也教人恨不得马上送到别人家去。江公子不必着急,明年这个时候,你便有小侄儿可以逗着玩了。”
蒋柏华耳朵很尖地听见了”送到别人家去”的字样,马上抗议:“柏哥儿很乖,不送别人家!”
江恒越发觉得有趣,伸了手道:“柏哥儿真聪明,让我抱抱可好?”
蒋柏华想了想,张开小胳膊让江恒抱了过去。他肉墩墩的,江恒一入手就哟了一声:“真结实啊。”
蒋柏华搂了他的脖子咯咯笑。江恒在他胖脸蛋上贴了一下,笑道:“京城虽然没有走月亮的习俗,可中秋满街都是花灯,不逊上元。明年这时候,我就抱我小侄子出去看灯。”
桃华忍不住好笑:“明年这时候怕是不行。”
江恒诧异:“为何?”
桃华转过脸去,免得被人看见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走月亮可不兴戴帏帽的:“明年这时候,少夫人的孩儿还不满百岁呢,如何能夜里抱出门。柏哥儿已快两岁了,我才敢带他出门的。”
江恒摸摸鼻子,讪笑道:“是吗?你知道得真多。”他家中从来没有过小孩儿,哪知道妇人怀胎多久才生育,而婴儿又要多大才可出门。
蒋燕华好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柔声细气地笑道:“江公子是男子,家里又没有小孩儿,哪里知道这些事呢。柏哥儿就是姐姐看着长大的,自然明白。等江公子有了小侄儿,瞧着他一天天长大,就知道了。”
江恒抱着蒋柏华,想像文氏将来也会生出这么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东西来,不由得高兴起来笑道:“但愿是个侄儿。”
蒋燕华柔声道:“少夫人定会一举得男的。”
桃华却瞥了一眼江恒:“难道是个侄女你就不喜欢了?”
江恒不假思索地道:“侄女当然也好,但若是个侄儿就更好了。”他兄长江悟成亲多年都无子女,若是文氏一举得男,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桃华转过脸去不说话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若是没个儿子,就算生再多的女儿,也叫做无后。
江恒却没发觉桃华的冷淡。蒋柏华沉甸甸的,他虽然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抱了一会儿也觉得手酸。看看三七个头也不高,前方行人又渐渐多了起来,索性将蒋柏华交给了飞箭:“好生抱着,别摔了他。”
飞箭是练家子,抱一个二十来斤的小肉团轻而易举。且他身材高大,蒋柏华在他怀里看得更远,乐得手舞足蹈,并不在意他是个陌生人。
前方已经是第一座桥,桥上都是女子,个个盛妆。平民女子三三五五携手,边走边说笑;也有富家女子带着仆婢,与好友相约出行。更有妇人携儿抱女,让他们也在桥上经过,以求身强体健,一年平安。
这般热闹的时候,小贩们自然不会错过。街道两边少不了各色摊子,皆是女子与小儿所用之物。蒋柏华一眼就看见了糖人儿,马上就把小身子往那边倾斜:“糖糖!”
“只许买两个。”桃华伸出两根手指,“要是前面还有更好的怎么办?”
蒋柏华有些懵,含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糖人摊子已经走过去了,他又被前头的灯笼吸引了注意力,暂时把糖人扔到了脑后。
江恒忍不住笑:“真是好骗。”
蒋燕华细声笑道:“小孩子,都是如此的。一会儿他累了会睡过去,明天起来就把糖人忘了。”
江恒走在她身边,闻到一阵阵的桂花香气,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蒋燕华注意到他的目光,便含羞带怯地将头一偏。她今日戴了那对水滴形的翡翠坠子,头这么一歪,坠子就顽皮地晃动起来,在雪白的皮肤上反射着街道两边的灯光,真如两滴欲坠的雨滴一般。
江恒瞧了一眼,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前方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仿佛滚油锅里倒进一瓢冷水一般,哭声叫喊声瞬间炸开了锅,好不容易才从那混乱之中分辨出一句话:“望月桥塌了!”
“桥塌了?”蒋燕华的脸一下子吓得刷白。望月桥年代久远,据说在那桥上走月亮格外灵验,因此每年都是出门的女子们必行之地。因走得多了,桥上的阶级都被磨得光滑如镜。若是他们刚才走得快些,现在大概也该在望月桥上了。
这满街都是女子,一听桥塌了顿时慌成一片,哭的哭叫的叫,那些还没走到桥上去的便掉头就跑,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顷刻工夫,以望月桥为中心的几条街都乱了起来。
飞箭左手抱着蒋柏华,右手已经拉住江恒:“公子,快走!”别看都是女子,这样的人流推挤踩踏起来,男子也顶不住。
“护着两位姑娘!”江恒才喊了一声,就发现他们一行人根本不止两位姑娘,还有三个丫鬟呢。
“不能跟着跑,找个地方躲一下,人并不算很多!”桃华一手拉着桔梗,一手拉着蒋燕华,四处环视。到底这不是集市,街道上多是女子与小儿,就是混乱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
“这边!”飞箭仗着个子高,首先看见了一户人家门口的两座石狮。
在人流涌过来之前,几人已经跑到石狮旁边,紧紧倚靠着,避免被人流卷走。蒋柏华吓得大哭起来,这时候他就不肯跟陌生人了,张着手要桃华抱。桃华将他紧紧搂着,小声道:“柏哥儿不怕,没事,没事的。”
桥塌终究不比失火之类,只要离开河道也就无事了。众人慌乱了一番,场面终于安定了一些。然而因为今日出来的都是女子与小儿,都不是能大步奔跑的人,有些甚至只要一推就会摔倒,因此跌伤踩伤的人简直满街都是,幸而大部分都不是什么重伤。
“姐姐,我们快回去吧……”蒋燕华刚才慌忙之中扭伤了脚,幸而被江恒一把提了起来才没有摔倒,此刻倚着石狮已经吓得面青唇白。
“桥塌了,那些落到河里的人不知有没有人救!”桃华却是直往前面看去。现在已经没有人流遮挡视线,能清楚地看见河边上已经空了,只有极少数几人还留在那里,一边试图打捞河里的人,一边高声呼救。这些人大概都是婢仆之类,自家主子落水,即便能逃也不敢逃开。
江恒也看见了,立刻拔腿就跑:“快去救人!”
桃华在蒋柏华脸上亲了一下,将他放到蒋燕华怀里,柔声道:“姐姐去河里救人,你乖乖的在这里跟二姐姐和萱草一起等着。等姐姐回来,我们去买糖人儿。”说罢,一提裙子也跟着江恒飞跑起来。
望月桥已经断成数截,除了两边各有一部分残端还立在岸上,中间的石块全部落入水中,还砸中了人。此刻河水泛起红色,没受伤的人正竭力往岸上爬,被打伤的人却只能任水冲走了。
万幸无锡一带多水,即使女子也颇有些通水性的,加上河水不深,流速亦缓,救起人来倒相对容易。
飞箭与青盏都精通水性,两人不假思索就跳下河去,将那些被石头砸伤的人捞上水面。薄荷桔梗等人也会游水,纷纷涉水去拉那些已经扑腾到岸边的人。
江恒也懂些水性,然而知道这种时候青盏等人是万不肯让他下水的,倘若他也进了河里,青盏只怕还要分心来跟着他,于是只跟着薄荷等人往岸上拉人。
桔梗儿本是渔家女,在水中灵活得跟小鱼儿一样,扑腾几下,双臂举起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惊慌叫道:“姑娘,这孩子没气了!”
“抱过来!”桃华正蹲在地上,给一个肩膀脱臼的少妇复位,少妇喝了好几口水,被呛得头昏眼花,但一看见那孩子就大叫起来:“狗蛋儿!”那正是她的孩子,落水之时她曾想将孩子举起,只是被落下的石块砸中肩头,孩子才被水流冲走。
桃华把孩子接过来。小孩身子还是温的,只是呼吸已经停止。桃华迅速检查了一下孩子的口鼻和胸腹,随即单腿跪下,将孩子俯身放在自己腿上,腿顶着他的腹部,一下下有节奏地按压孩子的后背。
少妇要扑上来,又强自抑制住,喉咙里不停地抽噎,只是不敢哭出声来。到底溺水时间还不太久,片刻之后,孩子猛地咳嗽几声,从嘴里吐出水来,小身子也抽动几下,发出微弱的哭声。
“我的狗蛋儿!”少妇全身都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奋力向桃华爬过来,“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河边之人看见桃华救活了一个孩子,立刻就有人喊了起来:“这位姑娘,救救我嫂子吧!”
桃华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妇人刚被人拖上岸来,左腿已经扭曲变形,显然是腿骨折断,疼得面青唇白。
桃华从裙子上撕下一长条布条,头也不转地命令:“去找两根直的树枝或者木棒来。”
在她身边的正是江恒,刚才眼睁睁看她救了一个孩子已经看得有些发愣,闻言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头就跑。跑出几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一个女孩子命令了。
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江恒在地上捡了两截断裂的扁担,也不知是哪个摊贩落下的,便跑了回来。他一去一来的工夫,桃华已经将那妇人的断骨接合,用布条将扁担捆在伤腿两侧,命令道:“小心抬到医馆去,不要动到伤处。”
江恒吃惊地看着那妇人的断腿。虽然他不通医术,但那断腿的形状已经由刚才的扭曲变为正常,这却是生了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他去捡个扁担总共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桃华就已经替那妇人正完了骨!
江恒见过人正骨。他在京城时与一些世家子弟同游,曾有一人惊马坠地,摔断了手臂。当时送到医馆,便由一位老郎中为他正骨,所花的时间算来与桃华差不多。纵然桃华正骨的效果不如那位老郎中,但这手法之熟练显然是相差不远。
这会儿县衙已经得了消息,苏县令亲自带了衙役和几个郎中前来,一路又救治那些被踩伤之人,街道上顿时又人声鼎沸起来。
石桥崩塌,落水的有三十多人,其中有一个妇人被石头砸中头部,当场身亡;还有一个孩子被水流冲往下游,不幸溺死。至于街道上那一番混乱,也有两人被踩成重伤,其余受伤者不计其数。
到底人多力量大,衙役和郎中一起,河岸上的伤者很快就处理完毕。伤重的抬去附近的医馆,伤轻的包扎之后就可以自己回家了。
苏县令抹着脸上的汗,猛然看见了江恒,顿时脸色更难看了:“江公子?可是郡主今晚出游?”要是南华郡主也在此次事故中受伤,这件事可就真闹大了。
江恒连忙道:“家母并未出行,只是我带了几个家人走走而已。桥塌之时我离得不远,所以过来帮忙救人。”
苏衡这一颗心才算落回了心窝里。年前他曾经想着将几座年久的石桥翻修一下,望月桥也在其中。但几个本地官员坚持说这些旧桥有灵,若翻新会动了风水,还有一些商人乡绅,甚至桥附近的居民也持此观点,弄得他只得罢休。
谁知道今晚就出了事,这还幸得去年是考评之期,下次考评又是两年之后,还有机会挽回,若是轮到今年,一个下等是跑不掉的了。若是再伤了南华郡主,这事怕要直达天听,他这个县令的帽子恐怕立刻就该摘掉了。
“多谢江公子急公好义,否则等我们过来,怕又要多伤人命。”苏衡已经看见了飞箭,知道有这么个侍卫在场,必定是出力不少。
江恒虽未下水,也弄得半身都湿淋淋的,又是泥又是水,疲惫不堪。听苏衡这般说,便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过是捞人罢了,倒是蒋姑娘救了好几人。”
他说着就往桃华处看过去。桃华将一个断了肋骨的孩子固定在一块门板上,让两个衙役抬走,看看周围再无重伤之人,这才直起身来,反手捶了捶后背。
她现在比江恒狼狈得多。一条八幅裙已经全撕成了布条拿去给人包扎或捆绑用了,露出里面石青色的裤子。玫瑰色衫子上除了泥污还有血渍,脸上也抹得横一道竖一道,花猫也似。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小半,几绺头发被泥水糊在脸上,江恒一眼看过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之中,只有从耳根到颈中的那一小块皮肤是白生生的,一枚石榴石的耳坠子从耳垂上挂下来,映着灯光为那块肌肤涂上了一层浅浅的红。
江恒微微出神,脑海中居然不合时宜地浮起一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虽然灯火阑珊之中,站的居然是这么个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女孩子。
“哦,蒋姑娘?”苏衡这才认出桃华来,“蒋姑娘也在这里?”
“可不是。她方才救了一个溺水的孩子,还替人接了骨。”江恒的目光落在桃华身上,随口对苏衡道,“我瞧着她医术颇佳。”
“是吗?”苏衡看着衙役们将死者放上门板抬走,心里想着此事要如何收尾,也随口道,“拙荆的喜脉就是蒋姑娘诊出来的,想必家学渊源,必有造诣。”
这会儿望月桥倒塌的消息已经传了开去,家里有人出来走月亮尚未回去的,都开门出来寻找,苏衡眼见又要乱起来,也顾不得再跟江恒说话,连忙指挥着衙役去街上敲锣喊叫,令轻伤者快些回家,若有家人失踪未回的,去医馆或衙门寻人。
此时飞箭和青盏也都走了回来,青盏抱着肩膀,哆嗦着道:“公子,咱们快回去吧。”刚才在水里救人倒没觉得怎样,现在爬上了岸被秋风一吹,顿时觉得冷到骨子里似的,说起话来上下牙都捉对儿打架。
那边的薄荷与桔梗也差不多。她们虽然不像青盏和飞箭一般在河里游来游去,但也下到水中,衣裳同样全湿。幸而秋日里衣裳穿得厚,否则上了岸只怕都无法见人。
桃华领着两人走到江恒身边,疲惫地道:“这次真是多谢公子施以援手,否则只怕还要多死几个人。”这黑夜之中,又都是妇孺,倘若没有飞箭和青盏,被水冲走的人肯定要多好几个。
江恒忙道:“蒋姑娘如何说这话,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何况你们不是一样都在救人。”
他话未说完,桔梗儿就打了个大喷嚏。桃华随手抹了抹脸,道:“我们回去吧。江公子你们身上也都湿了,先去我家喝碗姜汤,换件干衣,否则要受寒的。”
“对对,蒋二姑娘和小公子还在那边呢。”青盏抽着鼻子,恨不得现在就有碗姜汤能灌下去。
几人抬脚走了几步,前头就传来蒋锡的喊声:“桃姐儿,江公子!”
“爹——”桃华也喊了一声,“我们在这里。”
只见前方一团灯火移动过来,蒋锡带着两个下人,亲手提了灯笼,一路小跑地过来,一见桃华顿时吓了一跳:“桃姐儿,你这是——”
桃华连忙道:“爹,我们都没事,不过是帮着救人了。”
蒋锡一把拉住女儿,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认女儿身上的污血都是别人的,这才长吁一口气:“街上有人叫喊什么桥塌了,你们又没回来,可把爹吓死了。刚才在那边街上看见燕华和柏哥儿,才知道你们没在那桥上,真是谢天谢地。快快快,赶紧回家去,这身上衣裳都湿了,仔细着凉。”
不单蒋锡,曹氏也跟着跑了出来,正搂了蒋燕华和蒋柏华,在街上就一口一个心肝肉的哭了起来。见蒋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