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众人的目光,少年仿佛是习惯了,也仿佛他从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他正懒懒地翻看着一册竹简。一阵风吹来,扬起丝丝缕缕的内层车帘,有那么一缕半缕飘在少年绝美的脸上,在轻轻的抚触时,众人竟是感觉到,那风仿佛是自己的手,它在抚触着那苍天精心雕琢出的容颜。
风吹过,丝缕飘过,时而抚上,时而飘远,便如众人的心,时而飞荡,时而陶醉。
谢宛清醒过来,她咬牙道:“他怎么来了?”
她看向王块,连声问道:“他怎么会来建康,难不成,七郎准备出山了?”
王块还在看着少年,她低低吟道:“谁家少年春衫薄。今日才知道,这七个字中,也有相思意。”
念过后,她回头看向谢宛,摇了摇头,苦笑道:“应该不是。”她又摇了摇头,蹙眉道:“这小子虚岁不过十三,在山上相见时,我不知他有如此风采。”
她毕竟是琅琊王氏的人,这时刻转过好几个念头,都是在猜忌少年的到来,会对建康造成什么影响,会对家族造成什么影响。
就在这时,少年缓缓合上书简,抬起头来。
他一抬眸,便瞟到了王块谢宛两人,凤眸一阴,少年露齿而笑,懒洋洋地唤道:“好巧。”
他的声音没有传出来。
就在他绽开笑容,一阵尖叫声四面而起,无数拥向他的少女们,不但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冲上来的人流,还把谢宛王块的马车远远地推到一旁。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转眼间,越来越多的声音传来,就在谢宛左侧的一个妇人,手忙脚乱的在自家篮子里寻找着花果。寻了半天不曾寻到后,她一眼瞟到旁边有人拿着一个莲蓬,当下手一伸抢了过来,手一扔远远砸向被人群包围的黑色马车。
她开了一个好头。
转眼间,无数妇人拿起水果鲜花,砸向那马车中,她们在这里砸着,那边少女们手牵着手,排成三队挡在了前方。
少女们一牵手,王块便不高兴地说道:“坏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家了。”
这时有个习惯,街道上出现了风采绝世的美少年,众人有权利封路拦车。而受了池鱼之殃的路人,便是最大的贵族,也得容忍,也得微笑地等着那些人自愿放行——这是一种风流。
少女们手牵着手,双目涟涟的,兴致勃勃地封路拦着车,口里则清唱起来,“谁家少年衣衫薄?唉!容颜似妖皎似月?唉!无端惹得妾心醉!唉!我欲放手心已碎!唉!君且住,候三时,他日梦魂好相思……”
少女们的歌声一止,笑声瞬时大作,这笑声便如春光,随着风,随着夕阳,散向天际,引来一片自在逍遥。
番外 逃之夭夭
谢宛两女在这里嘀咕埋怨,没有注意到被众人围拥中,马车中的王轩似是受了惊吓。他先是蹙眉,在越来越多,直如潮水一般的人流中,嗖地坐下,呆呆地看着四周火热得近乎疯狂的眼神,吃吃地说道:“母亲不是说,我这长相建康的人不喜欢吗?”
他的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水果鲜花像雨点一样的砸来中,这些东西中,还合着一些手帕汗巾儿什么的,再加上四面而来的人群,无数双伸来的手,王轩的脸孔终于更白了。
游目四顾,除了火热痴迷的眼神还是火热的痴迷眼神,王轩咬着牙恨恨地骂道:“明知我那母亲是个笨的,还一直信她。我,我真是愚不可及!”
一颗,两颗汗水,顺着他白净的额头流下,哑着声,他向左侧紧紧护着,苦力挡着的护卫问道:“怎办是好?”
那护卫诧异地回头看向王轩。
他知道,自家这个小郎君是个多智的,他长得这么大,自己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么紧张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向自己这种人问策。
不知怎么的,对上小郎君两鬓沁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点,护卫有点想笑。他严肃地看着前方,安慰道:“郎君放心,大伙看烦了,肚子饿了便会散去。”
王轩的脸一黑,他压抑着怒火,低声问道:“若是不曾散去呢?”
护卫一本正经地回道:“那必是她们轮流用饭的缘故。”
一句话吐出,这护卫直感到身上奇寒彻骨。他连忙向旁挤出一步,让自己离王轩远一些。
王轩瞪了这护卫一眼,眼珠儿一转。
突然间,他侧过头去,对着被人群挤得越来越开的谢宛唤道:“卿卿。”
少年的声音不可谓不响。
少年的语气不可谓不亲近。
一时之间,尖叫着,呐喊着的少女们,怔了怔,她们一个一个转过头,顺着王轩的目光看去。
在谢宛的呆怔中,王轩笑眯了凤眼,他温柔而亲昵地唤道:“卿卿——此地人太多了,何时才可赶到你的家啊?”
少年清亮温柔的叫唤声,终于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了谢宛。
嗖嗖嗖嗖,数百双目光同时盯来,数百道如箭一样的寒意,齐刷刷地刺向谢宛。
谢宛张着嘴,她用了好大一会功夫,才弄清楚王轩口中的‘卿卿’叫的正是自己。
她一明白,口中嗬嗬两声,还来不及发表任何言论,一阵隐隐的抽泣声传来。
那抽泣声一起,好几个啜泣声伴随而来。哽咽中,一少女尖声叫道:“檀郎如此年少,如血如玉的风姿平生仅见……岂能堪堪相遇,便有了心上人?这叫我等情何以堪?”
她的声音一落,哗声大作,无数双目光愤怒的痛恨地瞪着谢宛。
在谢宛脸色开始发白,身子开始向后缩去时,突然的,王块的叫声从旁传来,“那小子跑了。”
连叫二遍见没有人反应过来,王块终于明白自己的错误所在,当下,她声音转娇,尖着嗓子痛苦地叫道:“姑子们,那位如妖似月的俊美郎君跑了——”
她拖得老长的声音,终于唤醒了众女。她们齐刷刷转头,堪堪对上从马车中一跃而下,胡乱摘下一个路人的斗笠戴在头上的绝色少年。
果然,他要跑了。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事。
众女又是伤心又是不甘,她们尖叫着,胡乱地呼喝着。而等她们反应过来,身手利落的王轩已跑出了十几步。
王轩那在山中练惯的身体,是十分敏捷的。他冲到哪里,对一众瞪来的眼神,便是妩媚妖娆的一笑,有点警惕得快的,他就顺便搭一个媚眼过去。
这样做的后果是,他冲到哪里,人群便呆到哪里。在众人愕愕,任由他横冲直撞中,王轩终于在无数的尖叫中冲到了城门口。
一冲到城门口,两个守在城门的小吏却是上前一步,他们远远便是朝王轩一辑,微笑着,极为有礼地说道:“自古相思债最难还,还请郎君留步,待众人欣赏完毕,自会放行。”
另一个道:“郎君何必如此无情,非得这般来去匆匆?”
在两人彬彬有礼的劝阻中,王轩急冲的脚步不减,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郁闷的叫道:“什么无情,什么相思债,你家郎君我只是想偷偷看看建康是个啥样,再被欣赏下去,我家老父要拎刀杀人了!”
他口里叫着嚷着,脚下却是飞快,直直冲到两个城门吏身前,见他们不动,王轩撞了过去。
砰地一声,两人被撞得向两侧飞去。
当他们好不容易爬起时,却看到王轩已消失在城门处。
回过头,看着后面哭成一片的少女们,两个城门吏长叹一声,拱了拱手,道:“勿罪勿罪。也不知这是谁家儿郎,想来他父母知道他貌美易被看杀,早就养好了他的体魄,教会了他逃跑之术,我等竟是拦之不住。”
在两个城门吏急着劝解众女时,王轩的驭夫和护卫们,连忙驾着车驱着马转过头朝着城门外冲来。
在他们的身后,是谢宛压抑着声音,隐含愤怒的指责,“王轩那小子是什么意思?他这样唤了我,叫我以后怎生才能清静?”
没有人理会她的指责,众护卫一心只策着马,想赶去保护他家郎君。
一出城门,王轩便松了一口气。
他一连冲出几百步后,回头看向那远远落在后面的人群,长长吁了一口气。
伸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拭了把汗,王轩暗暗咂舌:真可怕,太可怕了!
当然,这个时候他脚步可不敢停下。幸运的是,建康的文弱为美,所有的人都没有他的体力。因此,当他跑出七百步时,后面的人已落得远远的,只有数辆马车赶了上来。
这些马车中,有二辆便是他的。
王轩一个箭步跳上马车,见到另外几辆马车的人向自己围来,似是想寒暄,连忙命令道:“快走。”
“是。”
马车加速,转眼便溅起一抹烟尘,逃之夭夭。
终于完全摆脱了。
王轩把拭湿了的手帕扔掉,皱起了眉头。
一个中年护卫走上前来,他含笑看着王轩,说道:“轩小郎,这次怕是难跟你父亲交代了。”
王弘要儿子下山,只是让他在附近转转。可他倒好,因羡慕建康,直接跑来了,跑来也就罢了,还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
王轩一听这话,额头冷汗又开始涔涔而下。他掏出一块新手帕拭着汗,咬牙说道:“只怪我母亲,从小她就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我长得不好,比她还不好。我这样子,建康的人根本不喜欢……”他说到后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话都说不出来了。恨了一阵,王轩发现就算如此,自己总不能打母亲一阵,骂母亲几声吧?当下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半响发不出声音来。
番外 谢鹤亭
算起来,这时王轩已经离家四个多月了,这四个月中,谢宛等人是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他却已把南山到建康这一路转了一个遍。
眼下,建康是不敢去了,下山看看的目的也达到了,相信自己到得南山时,母亲已给自己生下一个英武的弟弟了。
想着想着,王轩有点热切了,当下他大声道:“走,回家。”
说到这里,他不忘朝四下瞪了几眼,命令道:“今日之事,不可跟我父亲提起!”
众护卫哄然应是。那中年护卫则忍着笑说道:“郎君耳目通天,小郎只怕瞒不了多久。”
“瞒不了也得瞒。”王轩昂着头,抗抗有声地说道:“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母亲瞒骗所致。他要怪我,我就找母亲算帐去。”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可那越来越低的头,分明是心虚了。众护卫哄堂大笑,驾着马车开始向回返去。
还别说,虽然离家不过四月,可众人此刻想到可以归家,都开心起来。
为了免得‘误伤’路人,这一次,王轩戴上了斗笠。
走了半个月后,前面出现了一座“如”城,飘逸的行书雕刻在墙头,远远看去,众人都可以闻到里面的酒肉香,脂粉味。
众护卫大喜,吆喝连声。
如城是个中等城池,因靠近建康,这里人流众多,车水马龙。一幢幢精致的木屋,修建在河道两侧,舟行人过,举目处处都是广袍长袖,飘然来去的人影。
兴冲冲地打量着四下经过的美貌女郎们,一护卫凑近马车,朝着里面笑嘻嘻地说道:“小郎,此地水秀人镁,你不下来走走么?”
斗笠下,王轩冷冷的声音传来,“我看你是喝多了。”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笑声传来。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了一阵躁动。
街道中,路人纷纷朝前方跑去,脚步声中,还夹着女郎扪的欢叫声。
众人好奇,当下拥着马车顺声走去。
不一会,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队华服子弟,走在最前面的那几骑,不曾坐车,他们策着马,正在越来越多的人潮中缓缓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是个极为俊美的,腿长腰挺的青年。他虽是骑着马,却不着胡装,而是一袭广袖长袍,一动,风便吹着他的广袖飘然如蝶。
望着那个策马而行,腰间不佩剑而佩笛,墨发披散有逍遥之姿的青年,王轩好奇地问道:“他是谁,端的好风姿。”
那中年护卫笑道:“他叫谢鹤亭,当年与你父亲齐名。”
与父亲齐名啊?
王轩更好奇了。
这时,谢鹤亭等人已来到了他们前方。望着安静地站在街道两旁欣赏美男,虽然尖叫跳跃,却不曾拿出‘利器’伤人窒人的女郎们,王轩闷闷地说道:“不公平。”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闷笑。
这时,谢鹤亭等人已来到了面前。
就在这时,他眼睛一转,瞟到了几个面熟的护卫,定神一瞅,谢鹤亭马上认出了那马车上藏在隐处的标志。
当下,他策马过来。
来到王轩的马车旁,他问道:“此是何人?”
那中年护卫上前,他行了一礼,微笑道:“劳郎君问,这是我家轩小郎。”
“轩小郎?是王弘的长子?”
“是。”
谢鹤亭低声说道:“一别经年,儿子都这么大了?”伸手掀开车帘,他望着斗笠下的王轩,皱眉道:“小小少年,怎地藏头露尾,不敢直面见人?”
这话一出,王轩大怒,正要回嘴,那中年护卫连忙拦住。
他朝着谢鹤亭一礼,微笑道:“谢家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小郎唯有这般,方能自在行走。”
任何一个晋人,都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谢鹤亭一怔,他望着王轩,怅然地问道:“似其母么?”
中年护卫应道:“父母均似,更胜一筹。”
原来如此。
谢鹤亭笑了笑,低声说道:“有意思。”
声音低喃,隐带惆怅。
说完这话,他见到斗笠下,王轩那双凤眼斜睨向自己,不由晒道:“光看这眼,便知道这孩子有其母之妖。”
他盯向王轩,微笑道:“轩小郎,你是琅琊王氏的嫡子,这般迟迟不归故里,可有思乡?”
王轩抬头看向谢鹤亭,他实在不喜这种对方居高临下,自己却只能躲躲闪闪说话的感觉。
当下,王轩把斗笠摘下,顺手扔到了马车中。
他的面容一露,人群中的尖叫欢笑声,似是安静了些。
谢鹤亭也给怔住了。
他在听到那中年护卫说,这孩子比他的父母还要胜一筹的时候,是不信的。
可现在,他信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对一个人看呆了去。
回过神来,谢鹤亭赞道:“好风姿。”
在一个容止比品德才能更重要的时代,谢鹤亭不得不赞叹,他又加上一句,“果然青出于蓝,王弘那厮,有后了。”
这时的人相信,气达于内必形诸于外,容止佼佼不凡的人,必定也是才能卓异的人,所以谢鹤亭有了这样一句话。
谢鹤亭是名到天下的名士,他这句话便是品鉴,因此一语吐出,那几个护卫朝他行了一礼,以示愧不敢当。
望着这少年,谢鹤亭又问道:“你母亲可好?”
“劳长者问,我母亲甚好。”
谢鹤亭又问道:“建康如何?”
一提到建康,王轩皱起了眉头,摇头道:“不好。”
在谢鹤亭不解的眼神中,王轩苦笑道:“建康贵人多如狗,姑子猛如狼。”他刚说到这里,四周便传来几声可疑的忍笑声,这时,王轩闷闷的声音还在娓娓传来,“虽华服精骑,人人仰望,却无真自由。”
说到这里,他同情地看向谢鹤亭,小声问道:“君子日日居此,当真无忧?”
谢鹤亭盯着王轩脸上的同情之色,挑了挑眉。
他凑近王轩,低声问道:“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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