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隔了两条街,这一片民宅却是颇有几分意思,安置的多是官宦富商的外室,寻常百姓人家极少,白日里家家户户也大多闭门锁户,间或可闻马蹄声响起,就有男子下了马,被某一座宅子的守门人悄悄应了进去。
二人落座,一个姿容秀美的女子端了茶上来。
她乌鬓如鸦,面若芙蓉,端着托盘的手凝脂白玉般,修长纤细,一袭牙白色散花绿叶裙,压裙的不是常见的玉佩,而是两只金玲,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那铃声若有若无,等人已经退下了,仿佛还能萦绕在人的耳畔。
六皇子收回目光,低头瞧瞧自己的穿着,再看一眼罗天珵,就笑:“瑾明,真难为你想出这个主意来。”
原来二人的装扮竟是一样的。
二人身量本就差不多,又都是宽肩窄腰双腿修长的俊秀人物,若是戴上一顶席帽,别说看背影,就是正面走来都不见得分辨出来。
皇子和朝臣结交,本就是十分忌讳的事。他们二人既然私下达成了一致,只以书信联系有时候还是不方便,见面的次数必然会多起来,在哪儿碰面就成了个问题。
毕竟哪怕是自己名下的茶坊酒楼,见的多了,也难免露出痕迹来。
所以罗天珵就提出个法子,在这著名的巷子买下一所宅子。二人每次相见便换了同样的装束。当然刚刚奉茶的女子就是掩人耳目的外室了,这样哪怕某一次被外人撞见,就算真实身份曝光。养个外室那只是风流韵事而已,自是安全多了。
“我说,瑾明,该不会是你养过外室。才这么轻车熟路吧?”六皇子端着茶盏,笑眯眯问了一句。
罗天珵抽了抽嘴角。挤出一句话来:“六皇子就会说笑,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你见过哪头猪跑过?”六皇子身子前倾,眼神戏谑。
罗天珵抬抬眼皮,道:“不巧。我二叔曾经安置外室的宅子,离此处就隔了两条街。”
六皇子大笑起来。
当初罗二老爷的位置本都要往上升一升了,因为带外室去上香。结果撞见了自己夫人,夫妻二人当街就打起来的事可是成了满城都议论的笑话。罗二老爷官职不升反降,更是被同僚暗笑了许久。
六皇子停住笑,道:“说起来,我记得你岳丈也因为在外面安置了青楼妓子,连官位都丢了?”
罗天珵恨恨扫他一眼。
真是够了!
六皇子见状不再说笑,喝了一口茶问:“瑾明今日找我,是什么事儿?”
罗天珵这才恢复了正色:“按理说这是我岳家的私事,只是后来查到一些东西,因为和殿下有关,臣想着还是要和殿下说一声。”
“岳家的私事?难道是府上表姑娘的事儿?”
要说起来建安伯府也算是流年不利,这两年总是闹出一些满城皆知的笑话来。
这次温雅琦元宵节私会男子,还让男子拿着信物找上门来,然后又寻了短见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这几日又有一种说法流传,说是那位寻死的表姑娘,就是见府上的三姑娘成了六皇子的宠妾,这才有样学样的。
当初甄静不明不白的抬进六皇子府,再怎么遮掩,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家都是瞒不住的。
不过这个说法只是私下议论,因为涉及到一位皇子,谁也不敢放到明面上来。
建安伯府的名声受了不小的打击,甄冰那刚有苗头的亲事又黄了不说,恐怕这两年内,也没有出挑人家想娶伯府姑娘过门了。
六皇子对那些私下的传言心知肚明,他并不以为意,可以说让有了身孕的甄静回伯府小住,未尝没有想要自污的意思。
他的未婚妻是皇后的嫡亲侄女,妾室是建安伯府的姑娘,这本也不算什么,可偏偏伯府的另一位姑娘嫁的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镇国公世子,还是永王的义女。
无论甄妙和甄静实际关系如何,在外人眼里,他和罗世子的关系,无疑就比其他皇子进了一层。
在太子失宠,二皇子成了废人的时候,他有了这两层关系,在旁人眼里,就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皇子了。
他是知道甄静对甄妙还有对伯府的成见的,女人他见得多了,有时候一个表情,便明白她们的真实想法。
送她回去,就是清楚以甄静的性格,定会闹出姐妹不和的事儿来,到时候再推波助澜,让世人晓得甄氏姐妹水火不容,那他和镇国公世子的这层干系,就不存在了。
当然,他没想到甄静的战斗力出乎意料,居然搅出这么大的事来,呃,让他不得不更稀罕她了。
罗天珵见六皇子含笑倾听,心中一叹。
六皇子的想法,他怎么会不明白。或者说,恐怕只有他才明白!
舍得了名声,拉得下脸面,心思九曲玲珑,也难怪笑到最后了。
“府上表姑娘寻死,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了。”六皇子轻叹一声。
他虽这么说,却绝口不提惩戒甄静的事儿。
罗天珵当然明白六皇子心思。
若是六皇子对甄静真的有情,又怎么会让她回伯府小住。
一个没有正妻名分的女子,过度的宠爱,那就是催命符,同为男人,六皇子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如果是他……
这么一想,罗天珵失笑,他又怎么可能委屈皎皎做妾呢,这是没有“如果”的事儿。
罗天珵轻轻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殿下,臣倒是查出了一件事,伯府那位表姑娘不是自尽,而是被杀害的。”
“呃?”这一次,六皇子总算收起懒洋洋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虽说眼下形势是他乐见其成的,可原本以为是自杀的人变成了被害,事情出了这么大偏差,那就由不得他不重视了。
“瑾明是怎么查到的?”六皇子不动声色的问。
“这事儿,其实还是表姑娘的胞兄发觉的。”罗天珵知道,一个上位者发现下属拥有他都不曾掌握的力量,心中定然是忌惮的,这无关信任,只是人之常情。
他便从温墨言夜探胞妹尸首说起,说到他留下的人手,一路追踪到一处府邸。
“那府邸是——”
“沐恩侯府。”罗天珵轻吐出四个字。
六皇子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挑眉道:“赵飞翠?”
他失笑:“原来此事竟还和我那未婚妻有关。”
两年前赵飞翠的父亲死于永王别庄,沐恩侯府因为守孝就不再活跃于各种茶会宴席上,倒是渐渐有点走出人们视线的意思了。可对自己的岳家,六皇子是不曾掉以轻心的。
他早安插了人过去,也知道送甄静回娘家养胎一事被赵飞翠知道,她大发雷霆,当即砸烂了满屋子的摆设。
对此,他只是一笑而过,却没想到沐恩侯府的人居然有这个胆子,想借着此事让他厌弃了甄静。
要知道因为甄静的言语撩拨,伯府的表姑娘委身于一个开棺材铺的,和人死了,那绝对是不一样的。
在世人看来,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宠爱那撩拨出人命来的妾室了。
六皇子冷笑,他这位未婚妻,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蠢!
他想要自污是一回事儿,可不考虑他的处境,只为了打压宠妾,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不,也或许沐恩侯府,是受了谁的蛊惑呢?
心思深沉的人遇事总爱往深处想,六皇子也不例外,他又沉思起这种可能来。
罗天珵轻咳了一声。
以他们的身份,是不可能长时间见面的。
他之所以把查到的事儿告诉六皇子,不过是因为这事儿牵扯上六皇子的岳家,他不便再深查下去了。
剩下的事,交给六皇子无疑更合适。
六皇子回了神:“多谢瑾明了,此事我知道了。”
罗天珵起了身,抱拳:“那臣便先回去了。”
六皇子心中起伏不定,面上却依然含笑:“我也要走的。”
他们二人同样装扮,就是想被人当做同一个人,当然不能同时离去的。
“咳咳。”罗天珵以手抵唇,咳嗽一声,干笑道,“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殿下还是留下再喝一盏茶吧。”
六皇子挑眉笑道:“瑾明说的不错,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瑾明也可以留下喝一杯茶啊。”
“不了,臣还想去建安伯府看看。”
“一起啊!”六皇子兴致勃勃。
罗天珵冷眼看着他。
六皇子悻悻坐下。
罗天珵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斟酌了一下道:“殿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六皇子没好气地道。
罗天珵清了清嗓子道:“将来万一这养的‘外室’被人撞破,请六皇子务必把此事担下来。”L
☆、第三百零四章 幕后
六皇子先是愣了愣,随后咬着牙,把那喝空了的茶盏甩了过去,边笑边骂:“凭什么是我?”
二人私下往来已久,虽仍有戒备,可论性情却是相投的,六皇子欣赏罗天珵的才能,罗天珵死过一遭,对君臣概念早就不像正常人那般,相处时无形中就随意许多,而这种随意也让六皇子觉得轻松,是以不谈论正事时,这样的说笑并不为过。
他手一伸,稳稳接住飞来的青花瓷杯,笑道:“臣是有媳妇儿的,殿下总得体谅一下。”
六皇子嗤笑一声:“显摆你有媳妇啊,媳妇谁都会有!”
罗天珵默了默,这才道:“最关键的还是一旦事情被撞破,还是殿下您的可信度高一点儿。”
六皇子被噎的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快滚去找你媳妇儿吧!”
罗天珵笑着离去,手一甩,那青花瓷杯飞回,稳稳落在了六皇子身侧的雕海棠花高几上。
不多时那奉茶的女子悄无声息的进来,默默收拾着茶盏。
六皇子淡淡喊了一声:“素素。”
被称作“素素”的女子垂手而立,态度极为恭敬:“殿下有何吩咐?”
一举一动间,再不见半分妖娆,倒像是一块沉默的石,或者一柄未出鞘的刀。
六皇子对素素还是满意的。
能放在这里的人本就至关重要,素素是他精心培养的暗卫,忠诚是无疑的。
“素素,你可得记着,万一真有罗世子说的那一天,你就说你是他的人。”
“殿下?”素素愕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神色,恭顺地应了一声是。
六皇子这才挥手:“好了,那你就下去吧。”
等素素人不见了,他双手交叉叠在脑后,往后仰了仰,忍不住笑起来。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看罗世子焦头烂额的样子了,怎么办?
臭小子胆子倒是大。竟然敢直接提出让他顶缸。哼,坑不死你!
到了第二日,一份情报就出现在六皇子桌案上。
他手指不紧不慢敲打着桌面。浏览着信上内容。
真的下令杀人的,当然不是赵飞翠,她不过是哭闹了几回,他那位溺爱女儿的未来岳母大人就忍不住动手了。
要说起来。这招借刀杀人倒是有点意思,一个名节尽失被迫嫁给开棺材铺人家的小姑娘。寻短见太正常了,要不是她那亲哥哥不甘心,恐怕谁都不会起疑。这比直接对付甄静要好的多,毕竟甄静是他的宠妾。又怀着身孕,一旦出事彻查下去,总会查出蛛丝马迹。
可谋害了一个小姑娘性命。只为了打压甄静,替女儿争宠。考虑不到他得罪炙手可热的罗世子的风险,这就让人无言了。
六皇子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仁儿有些疼。
他隐隐有些后悔,当初为了能得到中宫皇后的支持,选了这么一个猪队友!
沐恩候府的爵位,是因为赵皇后才恩封的,他家本是没有什么底蕴的暴富人家,当初的沐恩候世子娶妻,真正的世族是瞧不上他家的。经过十几年经营现在虽强了些,可沐恩候已老,新的世子还是个半大孩子,没有男人指点着,他那位岳母大人目光短视些,倒是可以理解。
六皇子目光落到另一行字上。
已故的沐恩候世子,也就是他的岳丈,有一位侍妾,与三皇子妃是同族的姐妹。
那位侍妾虽只是旁支,可三皇子妃出事后,还求着主母去祭拜过。
这事若是放在平时,自然没什么,可偏偏他的岳母大人这一出手,若不是他和罗天珵已经有了私交,恐怕就为自己设了一个极大的阻力,他就不得不怀疑这其间的关系了。
六皇子冷笑一声。
他的好三哥,发妻还没入土呢,已经有精神算计他了!
他提笔写了四个蝇头小字,塞进蜡丸里密封好,命暗卫送了出去。
罗天珵收到那张没有落款,写着“将计就计”四个字的小纸条时,翻到背面,是一个“三”字,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六皇子的意思。
恐怕那位表姑娘,只能是自尽了。
他把温墨言请了过来。
“世子,害死我妹妹的凶手究竟是谁?”
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门外有暗卫守着,罗天珵直言道:“不知表兄是要问下手的人,还是问表姑娘真正的死因。”
“下手的是谁?舍妹真正的死因又是什么?”温墨言问这话时,觉得很沉重,他已经有种不妙的预感。
罗天珵轻叹一声:“这事本不该对你讲,但你是妙儿的表兄,我总要给你个交代。表姑娘之死,和夺嫡有关。”
只是两个字,温墨言已经是惊骇欲绝。
多少人和这两个字沾边,落得个身首异处还是好的,抄家灭门那才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他固然是疼爱妹妹的,可若是为了追查妹妹的死因,把整个家族葬送,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
温墨言铁青着脸,沉默了。
罗天珵有些欣慰。
懂得怕就好,不然还真是麻烦。
“表兄还想知道下手的人是谁吗?”
沉默良久,温墨言摇头。
罗天珵这次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个人,温墨言定然是想知道的。
温墨言看到罗天珵诧异的目光,自嘲一笑,哑着嗓子道:“世子笑我胆小也好,懦弱也罢,目前我不必知道了。”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把那番话说了出来:“等将来有一日,我有了那个能力,再请世子告诉我。”
他信不过自己,面对杀害妹妹的凶手时,会不会冲动的找人讨命。他不怕死,他只怕他死了。连累的父母亲人一起死。
罗天珵笑了:“好,表兄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知道了,就来问我。”
把一直压在心头的疑问解开,温墨言才有些赧然:“世子太客气了,喊我名字就好。”
说起来,他比罗天珵还小几岁,论身份地位。更是天壤之别。听对方一口一个“表兄”喊着,真有些不自在。
“你是妙儿的表兄,那自然也是我的表兄。”罗天珵面色平静地道。
温墨言怔了怔。随后露出几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遇到世子,我真替二表妹高兴呢。”
罗天珵面上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笑,心中却在疯狂吐槽。
哼,什么叫替皎皎高兴?皎皎是他的媳妇。用得着别人替她高兴吗?
果然,表哥神马的最讨厌了!
三皇子妃下葬那一日。满城缟素,送殡的队伍排起了长龙,最前头抗幡的已经到了山脚,最末尾穿着麻服的人才刚刚出城。满城的百姓都在议论着这场浩大的丧事。
而就在同一日,温雅琦的棺柩低调的出了城,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悄悄埋了。
甄妙见焦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走过去轻声劝解着。
罗天珵不放心甄妙,也跟了来。他站在不远处,忽然皱了眉,往一处扫了扫。
那里站着个青年男子,探头往这边看着,似乎在踌躇要不要过来。
他认出了这青年是谁,抬脚走过去道:“志成,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