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拍了拍追星,也不知从哪儿抖出了一个小袋子,掏了把麦子喂给它,以示奖励。
然后才对着追星背上的玉宝音道:“你就不怕有陷阱?”
玉宝音才不会说她的人生中最大的陷阱就是他,而是调转了马头,道:“你看好了营地,我去去就回。”
元亨哪里会轻易让她走,又拦在了追星的前面,道:“谁知道你会不会一冲动又干出来代替别人被绑在城楼上的事情!朕是不在意你要做什么,可这军中不像以往,除了你一个主帅,没有旁的人可以代替你。”
玉宝音差点脱口而出“你难道不是人”,可她知道和元亨是计较不来的。
她道:“我说了去去就回,便肯定能回。”一个皇帝,罗嗦起来别说不像皇帝了,简直就不像个男人。
当不当皇帝还真无所谓,是不是男人就是个大问题了。
元亨又不是看不懂玉宝音眼中的藐视,有心和她生气,又一想,自打他认识那丫头,她什么时候不藐视过他。唉哟,这是被藐视着闹心着,闹着闹着就习惯了。
这世上敢明摆出一副“我就是看不惯你”的表情,除了她也就没有旁的人了。
只此一人,元亨就是再小气也是要容下的,以此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容不下一人的皇帝。
大中已经牵来了元亨的马,待玉宝音发现之时,元亨已经翻身骑在马上。
常在深宫里的皇帝,显有身手如此利索的,譬如她那在马上征战了半生的外祖父,最后也只落了一个马上功夫生疏以及肥肠满肚。
这也是玉宝音不讨厌元亨的原因之一。
一个皇帝,还是个年幼就做了皇帝的。翻翻史书,有如此经历的皇帝,若不是个难得的明君,便是个陷进了至高权力里,早就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还需要有所追求的。
元亨刚好介于这两种皇帝之间,他做不了明君,却又严厉要求自己。
说不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说不好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的不想做皇帝。
玉宝音将马背上的元亨看了又看,道:“你也要去?”
元亨以为她问的是句废话,便调转了马头率先出了营地。
玉宝音打马跟上后说了一句:“我先告诉你,今日去若是看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可别怨我。”
只带了为数不多的人马,前往建康城,这本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至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元亨不懂她的意思,只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
他本以为玉宝音听见赫连上的母亲被绑上了城楼,一定会暴怒不堪的。要知道,说的好听一些,她和赫连上叫青梅竹马。说的不好听,那可是她的旧相好呢!
谁知道她只是皱了皱眉,仅此而已。
此番非得跟着她去,一是不安,二便是想解一解心中的迷惑。
他正欲刨根问底,玉宝音却大喝了一声,驱使着追星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女人的直觉一向很灵敏,尤其是关于一个自己很了解的女人的事情。
赫连上的母亲乔氏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连她娘都夸赞过乔氏的美丽。
可是红颜多薄命,那一年乔氏出门上香,遇见了劫匪,她逃过一难,她的夫君却因着护她而成了刀下魂。
起先人们都说那是场无妄之灾,后来便传出了是因着她太美丽被人惦记,才有了那一场不可避免的陷阱。
且还说,惦记她的人正是她夫君的堂弟赫连伍。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玉宝音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虽然知道建康城中有个位高权重的赫连氏,却根本就不知道赫连上是哪一个。
再后来,乔氏便嫁给了那个传说中杀了自己夫君的赫连伍。
而这时,她不过才将认识赫连上。
他以为她听不懂,可就算那时不懂,如今的她也懂得了他的怨气。
赫连上不喜他的继父,连带着对他母亲也渐渐疏远。
很有意思的是,赫连上有多么不喜欢他那个继父,乔氏便有多么的不喜欢她。
她那时虽小,哪个对她是真心的哪个对她是不真心的,她一眼便能瞧出来。
有一回,她去赫连上的府中寻他,将好撞见了去看儿子的乔氏。
乔氏趁着赫连上不在的时机,同她道:“你的上哥哥、我的儿子是个要做大事的人,可像你我这样的人只能拖累到他,我是因为不够强大,而你是因为太过强大。”
那个时候她当然是听不懂的,将原话学给了她爹听,她爹叹息了一声道:“女人一旦成了母亲,就是个值得敬畏的。”
一个女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忍辱偷生,一个女人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不顾一切。
乔氏一向都是个狠心的,对赫连上是,对自己更是。
三十里的路程,快马根本就不用行上多久。
玉宝音并没有去到城楼跟前,还在十里以外,便择了一处高地,与城楼遥望着。
元亨只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离的那么远,他可是什么都看不清。
反观玉宝音,只见她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真的像是什么都能看得清。
元亨还以为她终于谨慎小心了一把,可她看了一会儿,爬下了高地,骑着马又往城楼而去。
喊都喊不停。
如今正是战时,建康城外怎么可能不舍有斥候。
恐怕城中的守军已经得了信,列兵相迎,只怕他们不去呢!
元亨追上了玉宝音,“你这丫头可知自己只带了五百人!想救人也不能不要自己的命。”
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的玉宝音道:“你且放心,梁生肯定已经解决了斥候,咱们突然去,他们也只当咱们是先头部队,不探明虚实,是不敢冒然发兵出战的。我爹说过,打仗拼的不止是实力,还得靠心理素质过硬。你只需挺直了腰板,气势汹汹,那些人便会有所怀疑。我只需那个怀疑的时间,待他们想过味时,咱们已经调转了马头,离开了射程地。且,他们连追都不敢追,只因我已经杀伤了他们的士气。他们唯恐有诈呢。”
元亨还没问她到底要做甚,就听玉宝音命人竖起了“玉”字旗。
这就一鼓作气地冲到了城楼之前。
这个时候,元亨自然早就瞧见了城楼之上的妇人,瞧不太真切她的脸,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衣裙,并没有因着窘迫的情形而显得狼狈,使人下意识地感受到了她的从容美丽。
也不知怎地,就见她忽地向西边倒去。
城楼上的守军因着他们的突然闯入,乱作了一团,弓箭手已经列好了队伍,箭也已在弦上。
那厢的玉宝音突然就调转了马头,喝了声“走”。
元亨也顾不上多想,调转了马头,就跟了上去,背后顿时响起了嗖嗖的声音,不用回头看,便知那是可以夺命的箭羽。
还没有离开城楼上那些弓箭手的射程,就听后头有人惊呼了一声“小公主,快看”。
元亨下意识转回头,只见那绛紫色的衣摆,宛如一只蝴蝶,从城楼上翩然而下,是那么的轻盈,又是那么的震撼人心。
玉宝音又调转了马头要冲过去,元亨却伸出了长臂,一把将她从追星的背上揽到了他的马上,死死地将她抱住,而后一甩马鞭,窜了出去。
元亨在她耳边咬牙低语:“你既早已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何必要走这一遭呢!”
怀中的玉宝音并没有回应,他抬手去摸她的脸……也没有他想象的眼泪呢!
只是能感到她在发抖。
元亨便又揽紧了她。
“要不然呢,让她在上哥哥的面前跳下来?”她尚且如此难过,又何况身为人子的赫连上呢!
虽然猜想着会不会是这种结果,但玉宝音又存了一丝的侥幸心理。
这么多年过去,或者乔氏已经明白,有种东西若是太过沉重,也是她儿子的拖累。
元亨不再言语,只是一下一下地挥舞着马鞭,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马踏路面的“得哒”声。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她是无情还是有情。
明知……又何必来呢?
☆、87|于
变故是怎样发生的,赫连净土并不知。
实际上,就□□楼上面的守军,也在变故发生的那一瞬间,集体窒息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说话如蚊吟的女人,是怎么挣脱了束缚,怎么挣脱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士卒,又怎么突然跳下去的。
整个过程,快的让人来不及眨一眨眼睛。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她就不怕死?应该是不怕的,若不然也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
赫连净土想不通胆小懦弱的乔氏,怎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面色灰败地坐在书房中,觉得乔氏给了他重重一击。
按理说,他是应当要防备人质会自尽,可那个人质是乔氏,软弱的嫁给了杀夫仇人的乔氏,她那么怕死,怎么可能会……
赫连净土还记得第一次瞧见乔氏的情形,那时她已经嫁给了赫连伍,赫连上也已入了他的眼睛。可是那些不好的流言蜚语已经传的漫天飞扬,赫连伍的城门司马也因此被罢免。城门司马的官职是不大,却也是他费心去布局。盛怒之下的他是去警告赫连伍,顺便叫乔氏禁足的。
他还记得他当时对赫连伍说:“管你是否真的害死了自己的堂兄弟,还是你与那乔氏早就有奸|情,事已至此,你二人当好自为之,再不要生出一点儿被人说道的事情。”
他甩袖出门之时,刚好撞上了不知因何而来的乔氏。
她瞧见他下意识闪躲,眼中的慌张之情,居然让他也为之动容。
他当时便叹息,可惜了,空有倾城的容颜,却没有足以保护这美好容颜的身份,也只能是红颜多薄命。
又一次见她,便是赫连上发现了她手腕上的伤痕,打伤了赫连伍。赫连伍纠人捉住了赫连上,乔氏因此而求上了门。
那个时候,赫连上已经认识了玉宝音,不管是赫连上的智慧,还是手腕,自然是比赫连伍要强上百倍甚至千倍的。
优胜劣汰,赫连上他自然是要救的。
一连数日,他都忘不了乔氏跪在他的面前磕头的情形。
柔弱的女子,纤细的腰身,梨花带雨的容颜,还有如歌如泣的声音。
因此,他还使人去同她说,若是她想和离,他可为她做主。
可他派去的人回来道:“我才一说话,那乔氏就开始嘤嘤哭泣……”
他那时想,一个女人,若只是空有美貌,其实也挺可悲的。
至此,他便将她忘在了脑后。
一直到,赫连上出了建康城,他才使人将她软禁了起来。
如今看来,他居然看走了眼。
她可不是空有美貌,她还有一肚子的胆量和忍耐力。他只当他劝她和离时她掉的眼泪,是因着惧怕赫连伍,没想到居然是惧怕他。
也是,赫连伍虽不是什么好归宿,可她好歹还是正妻。而若是和赫连伍和离,成了他的笼中莺,只怕赫连上的身份更尴尬呢!
赫连净土想不明白的事情,他的发妻鲁氏却心如明镜。
女人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为了丈夫而活,争宠若是争不到,那简直像是要了命。到了年纪便恍然醒悟,活来活去,还是得为了儿子哩!
虽然男人都是不怎么靠谱的,可自己的儿子同别人的儿子相比,还是要靠谱许多。
鲁氏叫来了三子赫连俊,道:“我总琢磨着你爹和你大哥要办的事情,不会那么的顺利……”
赫连俊打断她道:“娘,这个时候你说如此丧气的话语,若是让爹听见,他该不高兴。”
鲁氏叹了口气:“我这一生也就没办几件让他高兴的事情,如今再办一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赫连俊想要说话,鲁氏抬手制止了他:“孩子,你听娘说。你排行老三,你爹若是成了大事,你上头还有两个同父同母的哥哥,那个位置怎么说都不会轮到你。我要你现在带着妻儿从南边出城,隐瞒身份,去汾刘寻懿儿……若你爹的事情不成,咱们赫连家也不至于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呢!”
赫连俊万万料不到他娘要他走,他急道:“娘,若真是不成,我此时走,岂不是成了临阵脱逃的。”
鲁氏有些生气,将声音抬高了一些道:“临阵脱逃怎么了,娘是个妇人,不知那些大义,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赫连俊还是不情愿。
鲁氏便道:“给你今日一日的时间,明日午时你们就给我走,你若不走,我就吊死在房梁上,眼不见为净。”
赫连俊不敢再说违背他娘的话语,没有法子,暂时答应。出了他娘的院子,就去寻他爹。
儿子是管不了娘的,可妻子得听夫君的。
谁知,他爹一听他说完,沉默了半晌,道了一句:“既是你娘的意思,你照办就好。去吧,带上你的妻儿,我再给你一千人马。”
赫连俊顿时心里一咯噔,他没敢将心中所想道出,只是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人活着是一口气,死了就叫断气。
打仗也全凭一口气,赫连俊瞧着他爹分明就像是泄了气,这仗该怎么打,想想就惊心。
此时不走,很可能就再也走不了。
他娘……果真是亲娘。
赫连俊没再敢耽搁,一回了自己的院子,就命令妻儿收拾东西,多带金银细软,莫带那些没用的东西。
第二日不到午时,赫连家的三房一行就从南门出城,马不停蹄地向汾刘赶去。
汾刘可是个好地方,也是南朝的繁华郡城之一,虽说不能与建康的繁华相比,却是北梁、黎州那种地方不能比拟的。
可汾刘却不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它的四周没有天然的屏障,一马平川,单是死守,除非是脑子有病。
赫连上离开汾刘的第二天,霍敬玉就带着人马从汾刘撤出,转身又去了汾刘东的马城。
赫连懿和他的五万人马扑了个空,才进了汾刘,霍敬玉又杀了个回马枪,反成了围攻的那个。
赫连懿恨的牙都是痒的,可除了怪自己大意,他还能怪谁呢!
而那厢的赫连上就赶在赫连俊一家出城的这天,到了建康。
元亨本以为玉宝音要隐瞒乔氏的死讯,谁知她见了赫连上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母亲从城楼上跳下来了”。
不止赫连上当场呆立,就连元亨也愣住了,心想,这丫头的性格真是不容人有一点的缓冲期。
这是怕赫连上承受不了打击,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元亨自己虽然不怎么正常,却总是以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认识的人。
很快他就觉醒,如今在他面前的两个,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赫连上没有痛哭,甚至没有落下一滴泪水,若仔细看,还是能够看见他通红的眼睛。
他就那样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大帐的时候,回头道:“后日一早…攻城。”
随后便不知所踪。
元亨说玉宝音:“朕原先就知你是个心狠的,却不知你是个如此心狠的…”好歹也是旧相好不是,才见面就说这么残酷的事情,唉哟,不喜赫连上的他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玉宝音没有回应。
元亨便又道:“你说…他会不会想不开?”
本应是最没人情味的皇帝,这么罗嗦是故意让她烦躁,让她和他吵架,当做发泄吗?
玉宝音叹息道:“有的人一挫就怂,有的人却是越挫越勇,你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元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朕可没有你了解他!”
一说完才发现,这话酸的不行,他又有些后悔,“嗯”了一声道:“后天,后天就有好玩的事情了。”
元亨没有料到,哪里用等到后天,当夜就有了好玩的事情。
建康城西突发大火,那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