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有人围了过来,且越围越多,谁让他那么打眼呢?本就生得白白净净,儒雅文气,身上又穿了件新买的竹青袍子,更衬得他书卷气浓了。偏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跑这简陋小摊儿来烙饼子卖,能不叫人当盘了稀奇来看吗?
这人一多,大娘小摊上的买卖就越发地好了,大娘和那年轻妇人两人包馅儿都赶不及,忙得热火朝天。
“哎,”江应谋抬头抹了抹额眉上的热汗珠子,转头对站在旁边什么也没做的她说道,“去帮着大娘收钱啊!”
“收钱?”她指了指自己,“我为什么要收钱?”
“提前操练操练不好吗?”
“呵!”她耸肩笑了笑,“我还真要给你当掌柜的?我的工钱你给的起吗,江公子?”
“错,”他眯眼一笑,“应该叫我姜小白大厨。快去吧,没见人家大娘忙得双手都腾不出来了吗?赶紧去搭把手!”
那大娘婆媳俩也确实够忙,而她也确实闲着没事儿干,便只好临时充当起了这小食摊的二掌柜了。忙过这一阵后,已接近晌午时分了,与大娘婆媳俩道了别,两人“满载而归”。
大娘是个实在又很热情的人,不但送了他们好大一包自制的土特产,还将烙饼用的那造型奇特的圆锅子送了江应谋一副。
江应谋如获至宝,回到客栈后,便将那两只小圆锅从麻布袋里掏了出来,放在手里反复把玩,真比得上欣赏稀世夜明珠的劲头了。她盘腿坐在榻上,斜眼瞟着,问:“真那么喜欢这两只小锅?”
“你没听过吗?千金易得,心头好难寻。有了这两只锅子,咱们蒲草馆的菜单上又可以多一项美味来了,还是别家没有的。”凑得再近点,你准能看见江公子那两只明烁闪光的眼睛里有一串菜单在上下翻滚着。蒲草馆还没个影儿呢,江公子就已经开始搜罗菜单了。
“哎,我认认真真地问你一句啊,你真要开饭馆?”她问。
“当然是真的。”
“就咱俩?”
“方才那小摊不也只是大娘婆媳二人撑着吗?咱俩一个厨子一个掌柜,足够了。”
“江应谋……”
“嘘……”江应谋回转身来,冲她竖起指头,轻轻嘘了一声,“又忘了?我如今不叫江应谋了,我叫姜小白。说吧,蒲大姑娘有何指教?对于咱俩一块儿经营一个小饭馆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咱们只是在戈国躲一段日子,你没必要非得弄个小饭馆出来吧?安安静静地躲着不就好了吗?”
“躲难道就不是过日子了?虽说咱们去盘子镇是躲灾,但就算是躲灾的,咱们也得把那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是吗?”江应谋放下手里的小圆锅,坐到她身旁浅笑道,“就当了了我的心愿吧,之前陈冯开了雨休馆,我就嫉妒得不得了,原来开饭馆做买卖真有另一番乐趣所在,那时我便想自己也开家小馆,卖自己最拿手的菜,调自己最喜欢的味,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如此悠然闲适地过一辈子。”
她左眼皮子忽地跳了一下,眼珠子咕噜往右斜了斜,问:“那江公子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你要和你最喜欢的人开小馆,过舒适悠闲的日子,你找我干什么啊?你应该去找你最喜欢的人啊!”
江应谋凝着她,嘴角浮起柔笑点点,没有说话。她斜瞟着江应谋那一脸笃定悠闲的笑容,十分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是答不出来了还是方才那话只是随便一说的?”
“我问你,在这世上,除了我,你还能瞧上别的男人吗?”
“呃?什么意思?”
“瞧不上了吧?无论是坐拥稽国的稽昌也好,还是身份尊贵郑国贵族的郑憾也罢,你都瞧不上,能瞧上的也只有我而已,不是吗?”
“呵呵呵呵……”她发出一连串干笑,笑得肩都耸了起来,“江公子,你会不会太那什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只瞧得上你了?是,我是瞧不上稽昌也不太喜欢那个郑憾,可世间男子如此之多,你又怎么知道我只会瞧上你呢?没准呢,明儿我一出这客栈的门儿就能遇上一个威武高大英气扑面的男人,我就随他去了,你呢,就自个去盘子镇开小馆去吧!”
“你瞧不上别的男人的。”江应谋依旧浅笑微微地重复着这句话。
“不不不,江公子你太过自负了,我的眼光呢,那是十分独特的,像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贵族我是没什么兴趣的。”她连连摆手道。
“你就喜欢那种单手能举鼎,一支长戈可以杀遍全军的莽夫?”
“哎,江公子,那不叫莽夫好吗?那叫气拔山兮力盖世好不好?别因为太嫉妒了就这么口不遮掩地嘲笑别人,让你举你恐怕用尽四只爪子都举不起来呢!”
“所以你就喜欢像扈宁那样的吧?”
“扈宁啊,还行……哦,扈宁?这名字好熟呢!让我想想,好像是眉夫人已过世的夫君是吧?我又不认识他,我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真无聊,江应谋,无缘无故把我跟他扯在一起干什么?要是被眉夫人知道了,她肯定会不高兴的,那毕竟是她的夫君,知道吗?”
“哦,你不认识扈宁的吗?”江应谋眸光幽幽地含笑道。
“当然不认识了,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呢!”她继续,继续强作镇定地为自己刚才的失言填补漏洞,“我倒是想认识他,听说他是炎国鼎鼎有名的大将,与我堂兄炎骅里并称炎国双雄,如此英雄我真想好好认识认识,只可惜,他已经为炎国捐躯了,唉!”
“你还知道炎骅里?”
“知道啊!”她答得面不改色,“炎骅里是炎国的王子,也是猛将一名,这事儿单箬跟我说过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算了,不跟你瞎扯了,我去后厨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
她起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一出这房门,后脊背上的冷汗就噌噌噌往外冒!
这江应谋,差点就杀了她一个措不及防了!
那晚,江应谋说要给他自己改名叫姜小白的时候,她就有点起疑了,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用姜小白这个名字来试探自己的,没想到,自己猜得是一点都没错!
看来,自己的警惕心真的在慢慢放松,至少在这男人面前,已经没那么防御重重了,所以,有时候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点点炎无畏的迹象,而这些迹象想必就被敏感的江应谋察觉到了。
怎么办?是时候跟这个男人说破了吗?说出来会不会吓着他?换了一张脸的自己,他还能接受吗?
她其实有几次都想鼓起勇气告诉江应谋她的真正身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重新活过来这种事听上去是那么地毛骨悚然,江应谋真的会信吗?会不会一说出来所有的事情都会变了?所以她想,或许不如维持现状,只要彼此还相守在一起。
午饭后,她无事可做,懒在榻上睡了一个又长又绵的午觉,醒来时,天色发阴,一股新鲜的泥草味儿从窗户缝那儿飘来。她慵懒地爬了起来,推开窗户,伏在窗沿上往外望去,只见院中一片潮湿,翠竹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下雨了?”她打了个哈欠,偏头枕在胳膊上。
“都睡迷糊了,又怎么听得见外面的雨声?”一件外衫披上了她的肩,“睡好了吗?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所以才一直都不肯醒来?”
“没有,”她眨了眨睡意还浓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庭院中的小水坑,“就是想睡,想睡很久很久……江应谋,咱们明日就动身离开了吧?你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咱们是时候出发去盘子镇了。”
“瞧你挺喜欢这儿的,不如咱们再多住两日?”江应谋在她身后坐下道。
“这儿是挺好的,”她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微微嘟着嘴道,“但再好,咱们也得离开的。留在这儿不安全,说不定哪日稽国那头的追兵就追来了呢?我怕他们人多,我会顾不了你。”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看来我有必要跟你说实话了。”
“实话?”她转过身来,诧异道,“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江应谋微微一笑:“其实,崔云的人昨日就到了,有他们暗中保护,你就不必如此担心了。”
“崔云?崔云是谁?”
“崔云就是荥阳夫人,崔云是她的本名。”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这两日一直提心吊胆着。”她微微嘟了嘟嘴,垂下卷翘的长睫毛,有些生气的样子。
“生气了?”江应谋抬手刚拨了她白嫩嫩的下巴一下,立刻被她拍手打开了。她抬头冲江应谋瞪了一眼,跳下榻要往外去,却被江应谋抓住手腕用力地拖了回来,轻轻一跌,就撞进了江应谋的怀里。
跌坐入他怀中那瞬间,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曾经的某一个下午,她也是这样双手环着江应谋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跟他聊着操练场上那些有趣的事儿。一晃几年过去了,她经历了生死,悲痛,绝望,隐忍,却从来没想到还能如从前那般依偎在这男人的怀里,仿佛这就是一个太过精致太过真实的梦。
“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吗?”江应谋仰头凝着她,低声道,“我怕你那日说的话是真的。你那日说,我要找着我那红粉知己了,你便与我分道扬镳,我害怕……你真的跟我分道扬镳了。蒲心,咱们以后都不分开了,行吗?”
她心头一酸,鼻头涩涩地想哭,欲挣扎起来,却被江应谋双臂勒得紧紧的。瞧着她眼眶都红了,江应谋又轻声问道:“你也舍不得与我分开是不是?那些话都是你说着逗我玩儿的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怎能舍得离开我?你若舍得,灞城之时你就不会随我一道离开了,对不对?”
“你真想一辈子跟我不分开了吗?”她含着盈盈闪动的泪光问道。
“当然……”
“我也想……”
“那咱们就不分开了……”
拥着她一个翻身,两人一同跌在柔软暖香的榻上,温柔且深情地重叠在了一起……
“无畏……”
“呃?”
“我还让你熟悉吗?”
“熟悉……你还是那个江小白……”
“你也还是那个无畏……”
“对……”
她坨红的脸颊上刚刚飞过一道尽兴的微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抹白光,微闭的眼眸瞬间睁开了,大大的,充满了惊愕——这男人刚才叫我什么?他是在叫我无畏吗?我竟答应了?
“你方才叫我什么?”她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
一抹柔吻从她颈间划过,江应谋抬起身,目光深情而下,声音沙哑且柔缓地吐出了那两个字:“无畏……”
“你……”她眼中惊愕更深一层。
“你是无畏,”他用大拇指柔柔地划过了她红扑扑的脸颊,嘴角含着醉人的笑意,“我早该猜到了……你就是无畏……还有谁会如此留恋我身边不肯离去呢?只有无畏,除了无畏,没有别人了。”
“你真的……相信?”
“我信,我信我感知的一切,我更信此刻你我互为一体的美妙……除了无畏,没人能让我如此狂野,”他伏下一吻,拥着他此生不二的瑰宝,细语呢喃道,“你就是无畏,就算你已没了从前那容颜,但你的心还在这里,还在我怀里跳着,这就足够了。”
“江小白……”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夫君,”他吻掉了她眼角的泪水,含情脉脉道,“你从前就很少这样叫我,你可知道我特别希望你能天天缠着我,叫我夫君?从前没实现的心愿,将来总可以实现吧?无畏,你说呢?”
她却哭得一塌糊涂,还轻轻地推开了他,侧身钻进了被窝里,躲起来呜呜大哭了起来。
她是喜极而泣,也有一点惶恐的哭泣,她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本以为会拔刀相向,此生不共戴天的,却没想到能有如此的峰回路转,甚至,又相融一体了。
这幸福,她触碰得有些不真实,总觉得像是梦,更害怕转眼又消失了。
被窝里忽然变得拥挤了起来,他也挤了进来,轻轻地从后环绕着她:“害羞了吗?还是觉得如今变丑了,不好意思见我了?”
她埋着头:“我不想说话……”
“哦,”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无畏公主的脾气果真变好了许多,若是从前,必定会甩我一个滚字,然后再一脚把我踹出去。”
“你很欠踹吗?那要不要我真的一脚踹你出去?”她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他笑了笑:“还请公主饶命,一会儿我还得去给您准备晚饭呢,您就先饶过我吧!饿了吗?我让后厨的人炖了黄豆肘子,我去瞧瞧好了没……”
还没等他说完,她忽然转身搂住了他,紧贴在他怀里抽泣道:“江小白,我总觉得这是个梦……我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好像睡一觉起来之后就会消失不见了……江小白,你真是江小白吗?”
他轻柔着她的乱发,安慰道:“我是,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叫江小白呢?无畏,这不是梦,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咱们还是夫妻,做夫妻做的事,过着夫妻该过的日子,这是真的,再真不过了。”
☆、第四卷 第一百三十章 戈国有变
“真的?”她还是无法确信,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
“真的,”江应谋那略略带着汗腻的掌心轻拍在她脊背上,“你抱着的是你从前也是你将来的江小白,不信,你自己好好看看他,好好摸摸他,再不然,咬两口也行。”
“那我真咬了?”
“真变客气了,”江应谋咯咯笑道,“咬之前还先询问询问我,很好,这样的无畏我更喜欢……”
话音未落,她一个反客为主,翻身摁住就咬上了一口……
这一夜睡得真好,一个多余的梦都没有。睁眼那一瞬间,她大脑还混沌着,目光一直停留在头顶上那顶泛旧的纱帐上——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和江小白在这儿干了什么?那都是真的吗?
一枚浅吻忽然落在了她的眉间,那男人熟悉的气味儿立刻萦绕在了她鼻边,她心中那层徘徊疑惑瞬间开释,伸手勾住了那男人的脖子咧嘴一笑道:“你比我醒得还早?”
他微笑道:“因为你打呼啊!”
她翘嘴道:“骗人!我才没打呼呢!美丽又大方的无畏公主怎么会打呼?”
他偏着脑袋,略带倦容的俊脸上露出一丝调皮:“聪明又睿智的江公子又怎么会听错?”
“找打呢,江小白?”
“又原形毕露了?”
“对呀,好久没收拾了,今儿我一定要先理理规矩!”
“什么规矩?你是我江氏的人,就该遵从我江氏的规矩,你打算跟我理什么规矩?该有的规矩昨晚不是已经理过了吗?”
“看招!”
两人于床榻之间嬉闹了一番,这才收整衣裳起了床。江应谋去后厨取早饭时,她便坐在铜镜前梳起了头发。她一边梳一边偷着乐,越乐越止不住,竟怕笑得太大声了外面的人以为她在发疯而不得不把嘴巴捂起来。江应谋回来时,她又立马不乐了,坐得端端正正地在那儿梳发。
江应谋放下手中托盘,走近她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抽出她手中的梳子替她整理了起来。她问道:“你还会梳头呢?我以为你只会让阡陌给你梳头呢!”
江应谋时而低头瞧一瞧她的发髻,时而往镜中瞄上一眼:“阡陌不在时,难不成我就得蓬头乱发?你也太小瞧你夫君了。”
“你想给我弄个什么样儿的啊?”
“当然要盘起来了。”
“盘起来?”
“还想装十八少艾吗?”江应谋用小木梳轻拍了拍她的脸蛋,“你已为人妇了,这头发不该盘起来吗?出了这个门儿,你就是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