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昂把这一切告诉苏扬的时候,苏扬惊呆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全无心理准备。去美国?三天之内必须要走?
不,苏扬的第一反应是,她不能走。米多那么小,到了美国如何适应?更何况,祉明在中国啊。这一去美国要何时才能再见?一想到祉明,苏扬心头便涌起一股哀愁与愧疚。不该再想的啊。她抬起头,看到李昂真诚的、恳求的目光。她陷入了迷茫,自从决定在北京留下,她就已决心彻底忘记祉明,放下过去,全身心地投入新生活。新生活是什么?就是跟随、陪伴、照顾这个爱她的男人。如今他的家庭遭难,他被迫逃亡海外,或许不能说是逃亡,但毕竟形势不妙,一切都是不得已。她又怎能在此时抛开他,让他独自一人背井离乡?
她看着他。两人眼中都有了一些泪光。是的,她当然只能跟随他,必须跟随他。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灾难
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他们只带了少量贵重物品和随身衣物,大量带不走的东西只能留在房子里。房子很快要卖掉变现,很多东西需要寄走或者搬走。来不及处理的,只能卖的卖,扔的扔。李昂母亲前来帮忙整理,叮嘱了又叮嘱,末了抱着李昂又哭起来,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苏扬心里难受,转身想要回避,李昂母亲却叫住她。大腕制片人失去了往日的高傲优雅,此时泪水涟涟,拉着苏扬的手,说:“到了那边,你们彼此照顾好对方,辛苦你了。”苏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目光里已是郑重的允诺。当年初相识时,李昂母亲未必喜欢苏扬,可如今家庭遭受灾难,还有这样诚心的女子愿意相陪,也是不易。她心中对苏扬是感激的,但仍克制着,并不完全放下多年来养成的骄傲。
到了这天下午,所有行装都已准备好。房子似乎一下空了,本就大的房间忽然显得尤为冷清。李昂母亲有诸多事务缠身,又要为丈夫的案子奔忙,所以只能匆匆与他们告别。米多在卧室午睡,李昂与苏扬终于有了片刻独处的时间。他牵着苏扬的手,来到阳台。
碰到这样的事,又要抛开多年来的环境与居所,伤感是在所难免的。看着空空的房子,或觉得难过,倒不如在阳台上透透气,散散心。阳台很大,一侧摆着一只玻璃圆几和两张藤椅。李昂和苏扬在藤椅上坐下。这里风景倒是很好,正是春末夏初,午后微风阵阵。从十九楼望出去,蓝天白云,视野辽阔。两人望着远处,只觉得心情舒爽,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片刻,苏扬将目光转到李昂脸上,见他还望着远方,眼神是平静中带有一丝忧郁,看他的嘴角,却似有一抹微笑。李昂感觉到苏扬在看她,便转过来迎上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苏扬问道:“你……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李昂微微一笑。
苏扬没有说话,她想他知道她在问什么。所有的事情:放弃理想,远赴陌生国度,失去一切资源和人际关系,重新建立生活,成为异乡人,不问归期和父母的安危,等等。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后悔这么问。谁都无法预知未来,自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忧虑又有何用?
沉默片刻,李昂却问道:“你是否愿意听我说一件事情?”
苏扬看着李昂,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坦白的意愿。他们还有什么历史问题没有解决?
李昂转开头,望着远处,轻叹一声,又问道:“你爱我吗,苏扬?”
苏扬怔了怔,答道:“我爱你。”
李昂又转过头来看她,握住她的手,说:“你问我会不会害怕。我只害怕一件事,就是你不爱我,有一天你会再次离开我。除此之外,没有我害怕的事情。”
苏扬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李昂又说:“但尽管如此,我仍要向你坦白这件事。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或许是永远离开。我们一起抛开过往,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想我们之间留有阴影或是污点。等我说完这件事,我在你面前就是透彻坦荡的了,我希望以这样一个自己,陪你出发,度过余生。”
苏扬无言,只是看着李昂,等着他的话。李昂缓缓说道:“苏扬,那一年竞选,我的确用了一些灰色手段。不,说灰色手段太客气了。事实上,我早早就买通了所有的相关人员。我做了一切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情来确保自己当选,我没有给其他人留下任何机会。”
苏扬呆呆地看着李昂,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像是惊讶,却又很平静。
李昂又说:“我骗了你,苏扬。在海南的时候,你问过我这件事。我害怕你知道真相会受不了。我害怕失去你。所以,我骗了你。请你原谅我。”
苏扬看着李昂,依然没有说话。她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心痛和哀伤。她似乎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或许凭实力去竞争,你也未必输给郑祉明,为何要把事情做绝?
李昂无言,只是轻轻地叹息。眼前这个女子,内心纯净自若,黑白分明,却过于天真。她或许永远理解不了男人之间的战争,理解不了他做事的方式。他不会去打一场胜算为百分之五十的仗,他必须在开战前就确保百分之百的成功。大部分人没有这样的魄力或先天条件,他既然有,自然要充分利用,把事情做到极致,确保万无一失。这就是他的方式,他只在一件事情上没有遵循这一原则,那就是争取苏扬。哪怕最后只剩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没有放弃争取她。
当然,此时他没有去解释这些,也没有去解释他的另一些苦衷,解释这件事的另一个层面。与郑祉明一样,他也是名校优等生,也是热血青年,他同样怀有崇高的理想。他努力想在仕途上有所斩获,并非全是为了野心与利益。他见多了官场文化的种种,真心希望从自己身上有所改变,不像父辈那样不堪。他想成为有用之才,为民造福,然而想要立足,必须先在已有规则内付出代价,想要崇高,却要先无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看着苏扬,却见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她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又何必再提。”她的语气里全是云淡风轻。
曾经以为重要的、非要追问究竟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不再重要。又或许,在内心深处,她早已洞明事情的真相。在海南那一问,不过是她在犹豫间随手拉出的挡箭牌,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或许她当时宁愿受那个骗,或许她在那一刻只是要一个好的表象,只要李昂对她说“我没有”,她就相信,然后说服自己去做一个其实早就作好的决定。但那时候所有的是非对错,早已烟消云散。谁骗了谁都无所谓,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如今,生活格局已然形成。她对往事也已看淡,决心抛开过往一切,放下曾经的爱恨纠葛,与李昂一起好好生活。至于那件事,早已隐入岁月深处,真相不再重要。
她抬起头来,再次对他微笑。
他握住她的手,说:“你原谅我了,是吗?”
她说:“是的,我原谅你了。”
他将她的手捏紧了些,目光充满感动与释然。他说:“苏扬,我答应你,在我们未来的生活里,将不再有任何欺瞒。”
她微笑着,轻轻地点头。
“我爱你。”他说。
她微笑着回应。
他俯过身来,想要吻她,却在此时,两人中间的玻璃圆几忽然发出几下咯咯的抖动声。他们停下来,只见圆几上的玻璃杯轻微地抖动着,里面的水晃了晃,泛起阵阵涟漪。
他们抬头看向彼此,都在惊疑,地震?
苏扬立刻起身回房去看米多,米多睡得很香甜。
李昂走过来,拥住苏扬,“没事,别怕。”他在她耳边小声安慰。两人相拥而立,都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看来是地震,但不严重。一切很快平静下来,仿佛无事发生。
片刻后,他们松开彼此,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回到阳台,他们坐回到藤椅里。李昂拿出手机来看。苏扬手捧杯子,喝着水,望着远方,心神不宁起来。明明已无事,却为何有种不好的感觉从她心底慢慢升上来?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就是感觉到了。这时她听到李昂说:“有意思,就在刚才,全国都地震了。”
“全国地震?”她投去疑惑的目光,李昂正在看手机。
“是啊,网上在讨论。北京、上海、武汉、西安,甚至广州,都有网民在说,刚才感觉到地震了。”李昂说。
“全国同时地震?”苏扬微微一怔,这意味着什么?
她又去看李昂,他看起来还算平静。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他们以为只不过是轻微的地震,造成不了什么灾难。是的,那么轻微的地震,若非在高楼上,恐怕都难以察觉。
李昂放下手机,拿起杯子来喝水。苏扬重新将目光投入遥远的云端。两人看似都松弛下来。
过了一会儿,苏扬听到李昂在说话。他在说明日几时出发、飞机要航行多少小时、如何在芝加哥转机、到达纳什维尔的时间、田纳西州的气候,等等。他似乎还在说未来生活的安排,说他想继续学业,说到范德堡大学与天文台。不知为什么,苏扬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一团疑虑不安的东西在她心里乱窜。她听到李昂在在问:“你怎么了?”
“啊?”她回过神来,看着他。
“我说,范德堡大学在城郊有一座天文台,我们可以带米多去。你不是一直喜欢天文吗?”
“嗯……”苏扬还是恍惚。
李昂意识到什么,停下来,看着她,等着她把心事说出来。
苏扬看着李昂,犹疑地说:“我突然在想……刚才的地震,范围那么广,那……震中在哪里呢?”苏扬一边问,一边感到脊背阵阵发冷。她在提问的同时就已开始害怕听到答案。
李昂的面色即刻严峻起来。这一瞬间,两人沉默对望,同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全国诸多地区均有震感,并不是有那么多地方同时地震,而是有一个地方发生了大地震啊!那个地方在哪里?
苏扬放下玻璃杯,起身回房。杯底触到桌面的时候,玻璃发出咯咯打颤的声音。
电视机被打开,李昂手握遥控器,切换频道,寻找新闻。
苏扬等不及他找到什么,已先开始拨打祉明的手机号码。无法接通,对方不在服务区。苏扬的手心变得冰凉,电话在她手里打滑起来,犹如一条死去的鱼。她握不住它。
几乎同时,电视画面被锁定到新闻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播报:“今天下午……时……分,四川……县发生地震,震级达到7级以上,震中位于……全国大部分地区有震感……”
苏扬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眼泪迅速地涌出。她从地上拾起掉落的电话,再次拨打那个号码。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
“我必须去找他!必须去找他!”苏扬一边哭着,一边已经把脚踏进鞋子,就好像她准备就这样空着双手径直走出去,一直走到四川去找祉明。李昂扯住她,大声对她说:“冷静!你先冷静!”两人一时都有些失去理智,一个哭着,一个拉扯着。一个不停地说:“我要去找他!”另一个不停地说:“冷静!冷静!”米多被吵醒了,在卧室里哭起来。他们这才一起静下来。
电视里并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只知灾情很严重,大部分地区通讯都中断了,山区交通不便,震后更是与世隔绝,具体情况一时传不出来。
苏扬坐在沙发上,搂着米多,一边不停地哭,一边说:“我只是要确认他安全,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事。你让我去吧……”她几乎在哀求。
李昂面色沉郁,一边在房间里踱步,一边拿着手机拨打电话。打了几个号码,不是无人接听就是不在服务区,看来情况的确严重。
苏扬放下米多,站起来走到李昂面前,拉起他的手,说:“求你了,让我去吧。你先去美国,我很快就来。只要确认他安全,我立刻就来美国找你。他是米多的爸爸啊,米多不能没有爸爸啊……”苏扬几乎泣不
成声,站都站不稳了。
“苏扬你冷静点,看把孩子吓得。”李昂稳住她,“现在只是通讯中断,我打了几个人的电话,都是接不通的。没事的,苏扬。他一定没事的,你先冷静,好吗?”
苏扬抽泣着点了点头,又说:“好的,我冷静。我现在很冷静。电话不通没关系,我可以直接去那边,找到他。你就让我去吧,只要看到他没事,我立刻就走,立刻去美国找你。好不好?”
李昂摇头,“苏扬,你怎么找他?你有他的地址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在成都,他妻子家是成都的。”
“你知道成都有多大吗?你怎么找他?苏扬,你理智一点好不好?你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说不定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中国,很安全,对不对?”
“我知道,他在的。他就在那里,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李昂还是摇头,“不行!苏扬,我不能让你去!相信我,得知他消息最有效的途径是通电话。等通讯恢复,我们就能设法得到消息。你这样贸然前去,是大海捞针。你理智一点,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苏扬怔怔的,不出声,沉默片刻,呜地哭了起来。
李昂抱住她,一边抚摸她的脊背,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已是黄昏了,苏扬和李昂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空,心情都是沉重而复杂的。
到了晚上,电视里的新闻已很令人震惊了。无数楼房倒塌,伤亡人数不断上升,这还都是大城市的消息,更多的山区因通讯中断,情况无法估计。苏扬望着电视屏幕,脸上没有表情。手机打得快没电了,祉明的号码却始终不在服务区。她终于放弃拨打。
李昂默默摆好餐桌,叫苏扬和米多去吃晚饭。苏扬轻叹一声,关掉电视,起身走到餐桌前,却见桌上不是料想中的外卖食物,而是李昂自己做的米饭、青菜和火腿煎蛋。这是苏扬第一次看到李昂做饭,内心生起一股温暖的感动。
“我还从没有亲自在这个厨房做过饭,想着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只是苦笑一下,“第一次做饭,凑合吃吃看。”
一向颇有城府的李昂,此刻端着盘子,似有些手足无措。这等样子在苏扬看来,略显反常。苏扬自然了解李昂的心思。现时四川地震,慌了两人的心。倘若又惹得她不顾一切去走回头路,李昂恐怕无法承受。李昂这顿烧的不是饭,看得出来,他烧的是心,烧的是情。想到这里,苏扬低下头,为李昂流下了眼泪。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下来,拾起筷子闷声不响地吃饭。米多这天也特别乖,吃得认认真真,一声不吭。
“做得不好吃吧?”李昂看着苏扬。
“不会,很好吃。”苏扬答着,微笑了一下。
“比起你的手艺,差远了。”李昂说。
“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她一边控制着自己的心绪,一边微笑着对李昂说。
李昂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餐桌这边,轻轻抱住苏扬。苏扬坐着,李昂站着,他们手握着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默默消化内心的伤感、恐惧和担忧。
片刻后,苏扬敛住情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