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青走在前面,一出门还撞了个人,还没走到扶梯前面,粉青就开始跳脚,“大公子,火,楼梯被烧断了,咳咳,咳……”他挪开了巾帕一说话,吞了一堆浓烟,不住咳嗽起来。
江釉没来得及看,一个女人推开他冲到了楼梯转角的地方,单脚跨出去,粉青瞪大了眼,就见到那女人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只听到碰的一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是伤。
江釉蹲低了身子,“这里是天字号房间的扶梯,走到头转过去就是地字号的房间,那里还有扶梯。”
厨房离这里较近,已经烧到了二楼,快些的话有可能那边的扶梯还没断。
粉青点头,回身走到江釉前面,朝反方向走过去,江釉弯着身子在他身后,底下看样子压根还没有人来救火,能逃的只顾着逃了出去,也难怪,现在是深更半夜,大家都在睡觉。
两人紧贴着房间的一面,一间房里传来阵阵啜泣声,江釉眯起了双眼,那声音,应该是属于一个不超过五岁的小男孩的。
“粉青,你只管抓紧下去,不要回头看我,我就在你后面。”
江釉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地传来,粉青用力点头,加快了脚步,江釉却停在了原地的房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身后的热浪越来越接近,他知道火从扶梯上蔓延了上来,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可是江釉每次见到三四五六七八岁的小男孩,就会下意识地往江岫身上想,生死关头,其他陌生人他不会去理,却偏生是这样的小男孩,他做不到不管。
房里的摆设和他自己的房间是一样的,此时也是弥漫着白烟,啜泣声在屏风后面传来,江釉转过去,那已经哭花了眼的小男孩还不过三岁的样子,小小一团肉,缩在地上,房里没有其他人,江釉弯下身直接把他抱起来就朝外走。
“闹闹,闹闹。”他嘴里一直在重复两个字,江釉也没工夫去问,很快回到房门口,门没有关,门槛处有一溜火苗蹿了过来,他跨出去,按下那小男孩的脑袋,弯着身子飞快地沿着之前的路走过去。
***
沐云泽已经回到了自己入住的客栈,客栈已经打烊关门,她却没有了敲门的欲望,一个人席地坐在门槛上,夜风吹拂在脸上,竟是毫无睡意。
坐了半刻,她站起了身,正准备要砸拳上去叫人来开门,一阵铜锣声由远及近,她转过了身,大晚上奔马敲铜锣只有三件事,水火杀,也就是发大水,起大火,以及有凶杀抢劫绑匪出没。
铜锣敲得震耳作响,“救火,都起来救火。”
隔壁的二楼推开了一扇窗,打着哈欠的女人懒洋洋地问道,“哪里失火了?”
“吉祥客栈,快,都起来去救火,有水的提水,没水的提桶。”
沐云泽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涌上全身,发了疯一样转身就往回跑,那马上的女人和二楼的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她没带水。”那二楼的女人靠在窗沿上,马上的女人又开始大打铜锣,“救火,都起来救火。”
***
附近店铺人家水缸里的水已经全都贡献了出来,人群自发地排成了一条长线,从吉祥客栈排到了枫塘江,水桶一个个传过来,但是水少火大,一桶桶在客栈门口泼上去,刺啦一声就化成了水汽。
粉青从大门口冲出来,回头等着,却怎么都等不到江釉,他快要哭出来了,突然间手腕被人重重地扯住,扯得他吃痛地叫出声来。
一回头,只看到沐云泽在火光中有些狰狞的脸色,“他呢?”
“大公子还没出来。”他抹着脸上不自觉掉下来的眼泪,沐云泽撒开了手,左右一手抢过一个水桶,兜头浇湿了全身,两桶一起丢开,还没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冲了进去。
眼前被白烟挡住,她什么都看不清,梁上不断有烧着的断木落下来,大堂整个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她伸手挡住了一大根粗木,手腕上一阵刺痛,身上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江釉。”
沐云泽眯着眼,见门就踢,门板扑棱棱地飞开,却看不见半个人影,她看不清路,胡闯乱走,衣摆一不小心擦着火堆烧了起来,沐云泽低头一把将衣服扯断,再抬眼时隐隐约约却听到了一阵哭声。
断裂的大梁徐徐打落而来,沐云泽一个鱼跃在那燃着火的木梁上跃了过去,翻了个滚,发现落地的地面上虽然热烫,却没有起火,伸手一摸,是青砖地,她眯着眼,这里没有烧起来,看样子是一个院子,她走到那客栈的后院来了。
眼前的白烟太浓,三尺之外实在是看不清什么东西,但是那道哭声越来越清晰,她循声走过去,撞到了什么东西被迫停下来,低头才发现是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石板下面钻着一个小男孩,正在呜呜地哭个不停,呜呜咽咽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沐云泽一把将人扯出来抗在肩上,那小男孩还是在哭,一个劲地喊着,“淘淘,淘淘。”她揪着一颗烦乱的心,最气闷的是双眼根本无法在这白烟中看清,她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长啸般的嘶吼声。
声音穿透了火光和浓烟,也穿透了夜幕,传进每一个人耳中,像是受伤的野兽,狰狞无比,却带着无力的绝望,只换得心伤叹谓。
粉青被她这一声吼得在大门口跌坐在地上,眼泪像是断了线一般颗颗落下,划花了脸,“大公子,大公子……”
身边传着水桶的人掉了手里的桶,水洒落了一地,伴着粉青的眼泪,在地上留下一滴又一滴深色的印子,却又瞬间被热气蒸干。
***
“沐云泽,是你吗?”
她安静下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脑袋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沐云泽,你在后院吗?这里有后门,你顺着我的声音过来。”
她循声而去,脚步绊倒在门槛上,身子朝前倒下,她在半空中翻了个腾空翻,一手稳住了那小男孩的身子,再落地时面前的白烟已经散去,火光下的街道格外分明,后门外人烟寂寂,抬眼可以看到客栈的二楼也已经是火光冲天,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正好好地站在三步之外,乱了发,花了脸,破了衣,沐云泽偏过脸,咬着牙忍住了生平头一次鼻间的酸涩。
“淘淘,淘淘。”
“闹闹,闹闹。”两道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这份沉寂,江釉怀中的张开了双手,沐云泽肩头的艰难地扭转着身子,两双手朝前伸着要向对方靠近。
两人这时才发现,这两个小男孩,竟然长着一模一样的小脸,穿着同样的衣服,胸前各挂着半片金锁片。
江釉一步步走过来,看到她破烂不堪的衣服,脸上满是焦黑,发根还有没有熄尽的火星,怀里的小男孩朝外探着身子,他又朝前走了两步,两个小家伙终于碰到了对方,双手抱在一起,“淘淘。”
“闹闹。”
两个小脑袋缠在一起,他已经近得几乎靠到了她怀里,近得可以感觉到她衣服上从火场里带出来的灼热气息,烧红了他的双颊。
她张开了双臂,把两个小家伙和他一起圈抱进来,他没有拒绝,轻轻地侧过身子,避开了两颗小脑袋,前额微微低下,靠上了她的胸口。
还没有平歇下来的急促心跳声透过她干透发烫的衣服传到他额上,他知道,这个怀抱,他愿意用一生相守。
***
两人并排从后街绕到前面,沐云泽一直安静地出奇,江釉以为她还没有缓过来,直到她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在街道间阻挡马车的石墩上坐下。
她把小男孩抱下来放到他腿边,他也把自己抱着的小男孩放下,抬眼看着她。
她站在他面前,低着头,黑着脸,“为什么你那个粉青先出来了,你还会在里面?”
江釉摸摸腿边小家伙的脑袋,沐云泽心里有数,弯着身子摇着他的肩膀,“你还有空救人,还有闲心救人,万一,万一……”她万一不下去了,江釉被她晃得前后摇晃,想要拂开她的手,奈何那双铁爪子牢牢地扣在他肩头,怎么都扒不开。
“你忍心看着这样的小家伙被烧死?”
“谁死了都和我没关系,可是你不能有事。”她有些暴怒地还在晃他,“以后就是天皇老娘你也不许管,除了你自己,别人的死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天皇老娘不用我管,人家仙术高强,还有那么多神仙手下。”江釉随口回她,沐云泽愣了一下,一个没注意被身后一个冲过来的人影一个用力推开在一边,然后江釉被人死命抱住,哭得稀里哗啦,“大公子,大公子,呜呜,我以为看不到你了,呜呜。”
还没哭诉完,他就被人提着后衣领拎到了一边,“闪远点,顺便把这两个也带走。”沐云泽指了指江釉腿边两个小家伙。
粉青一手抹着眼泪,站在一边没有动,江釉看了沐云泽一眼,“那边好像很缺人,你也救火去吧。”
“你不许动。”
“好,我坐着等你回来。”
沐云泽似乎很是狐疑,她转头看着粉青,“喂,你好好看着你家大公子,别让他离开这里。”
“你要不要原地画个三尺的圆圈,不许我迈出一步?”江釉含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沐云泽挑起眉,“这主意不错,以后就该这么对你。”
江釉一笑,也不理她,只是挥了挥手要她过去帮忙救火,自己弯下身逗那两个靠在他腿上的小男孩。
沐云泽走出去了两步又回头看他,再回头时身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沐云泽。”
她一脚刚停下,后半句话接着传来,“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沐云泽回过了身,江釉抬眼正好看进她此时比那火光还要炽热的双眼,那眼神太过肆意妄为,看得他也浑身发烫起来。
“还不去救火。”他补了一句。
沐云泽已经开始分不清东南西北,客栈门口的人在泼水,她却一过去就往火场里迈脚,好在这次动作很慢,被人拖了回来。
兜头一泼冷水浇到了脸上,她终于回了神,看到那群人胡乱泼水,火势却一点不见小,她开骂道,“救火是这么救的?火点不先找出来,现在整个客栈都快烧光了。”
等到火势渐小的时候,天边已经起了鱼肚白,沐云泽一晚上没睡,脸上本就焦黑一片,也分不清眼眶是不是发黑,江釉还坐在那里,两个小男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的爹来接走了,我让粉青送一送。”江釉站起了身,“能有这样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家伙真是天大的福气。”
“你也想要?”
江釉点头,沐云泽坏笑道,“这个肯定没问题,我绝对会给你。”
“你以为说有就有?”江釉抬眼看着天边,打了个哈欠,“你都没睡觉,今天还要赛龙舟,还行吗?”
“累是有点累,不过我知道个比睡觉更有用的办法,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比睡足了一晚上还要精神。”
“什么?”
她指了指脸,“你亲一下。”
江釉眯着眼,“沐云泽,你少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你不知道我一向都是得寸进丈的吗?”
江釉推了她一把,“还有几个时辰,你还是去睡会。”
“一起?”
“沐云泽,我收回那句话。”
第三道茶之纹片青瓷
今日是端午正日,辰时一过,枫塘江畔的人群在日光的初晖下已经开始渐渐密集起来。龙舟赛会在一个时辰后开始,沐云泽被江釉轰回客栈补觉去了,粉青还不曾回来,江釉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沿岸设在四角木质亭内的一个个摊子。
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属于菖蒲雄黄酒的气味,还有艾叶的香气,半路遇上一个老人笑着送了一朵刚采下来的葵花给他,江釉心里欢喜,便别在了衣襟上。
蟾蜍袋,绢老虎,他停了下来,想着要不要给江岫带一个回去,他不在家,爹可没这个闲情做这些小玩意。
“大公子。”正想着,身后传来粉青的叫唤声,江釉回过身朝他挥了挥手,粉青站在对街,正要跑过去,却只见到一骑马横在他家大公子面前,挡住了江釉整个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原本是不允许跑马的,除了像昨晚半夜那样的紧急情况,所以说那些石墩挡马匹的用处,实在不大。
粉青撞了两个人一路奔过来,站定到江釉面前,才发现他正自顾自翻着小摊上的蟾蜍袋,也不知道是压根没见到那匹马,还是故意忽视,见到他才回头问道,“这个怎么样?”
江釉张开手,手心里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包,上面用金丝线绣了一只逼真的蟾蜍,翠绿的眼珠是用翡翠薄片镶嵌的。
“很好看。”
江釉付了钱揣进怀里,转过身就要走,那马上的人终于出声了,声线有些不稳,“公子留步。”
粉青挡在了江釉身前,“你什么人?”
“公子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问公子今日是否为龙舟赛而来?”
江釉还是没作声,粉青全权包揽了对话,“是又怎么样?”
“我家小姐在听枫楼包下了视线最为开阔的雅阁,最是适合观赏竞渡,公子若不嫌弃,请移步……”
“不用了。”她话音未落就被江釉淡淡地打断,“多谢你家小姐的好意。”江釉很少会行一般男子行的那种矮身礼,他总是习惯性地点下头算是行礼,眉眼无波,给人一种疏离高傲的清冷感。
那马上的女子看着他渐行渐远,勒马回身,奔至了枫塘江畔最为引人注目的一处酒楼,翻身下马,小跑进了楼内。
听枫楼就在枫塘江岸,从三面望出去都是枫塘江的江域,而其中视线最佳的,就要属三楼朝南的三四间雅阁。
江釉沿着江岸闲逛,走过了听枫楼大门前的石级,粉青偏头看了一眼,“大公子,我听人说听枫楼的松鼠桂鱼应当被列为湾镇第四绝,龙舟赛结束了我们也来这里用饭好不好?”
江釉点了下头,手搭在沿岸的石围杆上,一路走,手指弯起又打起了不成曲的调子,粉青知他心情好,忍不住凑上前小声问道,“大公子,你真的喜欢沐大少?”
“你想问什么?”
粉青挠挠头,“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他偏着脑袋想着自己大公子和沐大少站在一起的画面,说心里话单从身形长相来看,他也得承认真是般配,可是,那是沐大少,沐大少啊。
再放大到脸部表情来看,痞气十足的沐大少,身边是自家淡若秋水的大公子,怎么就是有些奇怪。粉青微微抬眼看着天边,被白云半遮半掩的初升日头,再想想,大公子那看似轻抿的嘴角让人脊背发冷汗的小小弧度,那看似无甚情绪的杏眸内随时流窜过的意味不明的亮彩光芒,还有那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卖了人还能让人帮着数钱的涵养,他突然挫败地抚额。
江釉奇怪道,“你怎么了?”
“大公子,我突然想起来一句话。”
“什么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釉看着他,他接着道,“我是说,其实你和沐大少是那什么,什么……”他伸着一只手指,话到嘴边愣是想不出来,粉青憋得伸手敲着脑袋。
“天作之合?”江釉试探性地提醒他,粉青摇着头,心里却在想,看来大公子是真喜欢沐大少,天作之合都说出来了。
其实江釉只是顺着他之前的思路,他想不出来,江釉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看着江面上的水波,今日的天气很适合龙舟竞渡,风不大,太阳也不烈。
粉青想了会出不来也就抛在了脑后,才想起来沐云泽怎么没有跟着,“沐大少呢?”
“回去补觉了。”
“补觉?”粉青叫了起来,“大公子,